阳光下的身影消失, 两道交缠的影子终于分离,愈行愈远。
客厅内,声音安静。
席杭于站在陆欢后方, 一直望着她的背影。
双双沉默许久, 陆欢微抿着唇瓣,静下后才回想起刚才。
低着眼看纸条, 慢慢轻声道, “你应该是隔了一段时间, 才给我发消息, 说白矜出来了,对吗?”
手机关机过于碰巧, 而且在这短短的时间里, 白矜也没那么快收拾完东西离开。
席杭于闭口不言,没有否认。
“我能猜到的。”陆欢拿着两张纸条的手垂下,放在桌面, 低着视线。
没有接她的电话, 不回她的消息, 白矜是做好了断掉一切的准备。
白矜不想见她, 任凭她怎么找也没用。
看来这回,好像真的要断干净了。
分明是之前说过那么多回的话,陆欢也一直觉得断开才是对她们都好的选择。
可到了现在, 真正到这个时候,心还是像被剜了一块。
变得空落落的。
陆欢压着情绪,指腹捻着纸边, 紧了又紧, 骨节愈加地泛白。
直至电话铃声的响起打破沉静。
席杭于接到一通电话,事务所出了事, 需要她回去一趟。
席杭于跟陆欢说明原因,要走时,终归还是没忍住,劝说了一句,“既然她决定放下,离开。你也没必要再执着。”
陆欢手臂撑在柜面上,缓缓点了下头。
席杭于见她有回应,便先离开了。
屋子里又重新剩陆欢一人。
这一套房,是她接手公司的那段时间买的。自己一人看的户型与地段。方便个人独居,也方便去公司。
一个人的生活,过了两年,直至白矜搬了进来。
这套房便有了另外一人的痕迹,多了另外的气息。拖鞋,洗漱用品,餐食,都变成二人份。
那段时日虚假的温暖挤满整间房,也是她们之间仅剩不多的平和的时刻。
兜兜转转,到头来,又变回了陆欢一个人。
心脏压抑般的跳动与难受。
思绪就这样飘渺了许久,最后还是易铭打来电话,才拉回来她神识。
酒店检查出消防问题,情况比较紧急,也相对严重。
陆欢也回到现实。
她们都是成年人,不可能为了自身的情感耽误赖以生存的其他。
无论怎样......事业,生活,都还在继续。一个人本就足够渺小,自身的情感更是显得微不足道。
再次回看客厅,陆欢正要离开,便传来两声猫叫。
低眼看去,是漠漠在不明所以地抬头看她,与此同时不断哀叫着。
她蹲下身来看它,扯唇一苦笑。
“你妈妈怎么不把你一起带走?”
当初说好的。
如果离开,漠漠跟她。
陆欢顺着漠漠的毛抚摸,漆黑的谋面晦暗不清,视线所及是漠漠,实际看到的,确实另外一个人。
刚收养漠漠的时候,回去的路上,陆欢开玩笑地问,如果我们两人分开了,那漠漠跟谁。
白矜说跟她。
结果最后,留下一张纸条,还是没有带走它。
“你也食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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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矜真的走了。
消失得一干二净,没留一丝痕迹与音讯。
陆欢打电话问过环州那边,也问过了母亲,对方都只道她们不清楚。
等到解决完公司的事情,已经是太阳落山。
仅剩的余晖斜斜地打在地面,晕染一圈朦胧。气温降下来,湿冷的空气钻入骨髓。
从酒店开车返回去时,陆欢再次经过那条公路,看见路指示牌面上所写的墓园。
车辆转弯,行驶进去。
临近十一月的天,落叶已经落得差不多。
陆欢将车停好后,在附近的花店买了一捧花束,进入墓园,踏上石砌台阶。
走到那座墓碑前。
在碑前,已经有一束花了。
雪白的花瓣,柔嫩而圣洁。
是一束白玫瑰。
不难想到,是白矜临走前来看望过而留下的花。
场景与上次有所相似。但不同的是,这次的花旁边没有写给白犹的信。只孤零零地留下一束花朵。
冷风吹拂,拿着花束的手被冻得冰冷。
陆欢注视着那张相片。
眉眼间透露着温柔之色,仿若能透过面相看见她的内心,如同外表一般,善解人意,温柔以待生活与人。
一层轻薄的余晖静静地打在人像上,使她面容更加柔和。
陆欢弯腰,将花束放在她的碑前。
“对不起,之前对您女儿做了那么多过分的事。”
当初还在此处,对白矜说出那些欺骗的话。
说会一直陪着她,说会对她好。
陆欢单膝着地,蹲在碑前,目光垂落,心中百般情绪交织。
白矜内心的偏执源于陆欢。陆欢觉得,她不在白矜身边,白矜应该就不会再因为她而伤害自己了。
现在白矜离开,应该会寻找到自己的幸福吧。
幸福可以是她喜欢的小猫小狗,也可以是喜欢的生活方式。也或许是另一个真正与她相爱,可以共度余生的人。
一个爱她,但不会像陆欢一样伤害过她的人。
待到最后一丝余晖落去,太阳消失,光亮堙灭,陆欢才离开墓园。
枝叶随风摇动,世界的色泽随着阳光的消失而失去一层暖色。
那座墓碑前,人像一成不变地温柔,含着淡笑。
直至一阵冷风刮过,吹散灰尘。
单束的白玫瑰经风吹使,靠向一旁的花束。
无人看见之处,它们彼此相挨。
“......”
过了两日,陆欢往家中购置了新的爬玩架和猫窝。
再将原先住处的猫粮,还有漠漠喜欢的猫玩具收拾入箱子,搬到车上,带走。
陆欢没有勇气几次三番地回这间房子,便将漠漠带回自己那去。
“混猫,都怪你,害得我要搬来搬去。”
上回才把猫粮玩具这些搬回来,这会儿又要带回。
分明是数落的话,语气却不像之前那样嚣张气盛,反倒带了些莫名的压抑。
连漠漠都没听出来她在数落它,还以为她是在难过,蹬着猫脚往她身上贴。
临走前,陆欢再打开白矜的房间看了一眼。
里面如同上一次她离开的时候一样,扫去了居住过的痕迹。
在之前陆欢看见她房间的时候,里面就是干净的,并不是条理有序的整洁,而是东西稀少的简洁。
衣服都叠在包里,没有放入衣柜挂起来。像是随时就可以拎过包离开一般。
她一直做的,都是随时离开的准备。
陆欢扫视了一圈,空无一物的房间内,柜子上摆放的一个本子格外显眼。
是那个黑色的本子。
A5大小,黑色软外壳。
陆欢有印象。当时她就是在这个本子里找到了白矜父亲的相片。
当时看的时候,里面一片空白,没有任何内容。
但现在,唯有这个被留了下来。
陆欢走近房间,拿下本子翻开,眼底稍震了一下。
里面写上了黑字。
字迹清晰,字体清秀。
‘我有一个秘密,只是写信告诉过母亲,除了母亲,没有人知道。’
‘大学刚毕业不久,我回去见秦阿姨的时候,秦阿姨问我之后想去哪,我说,想在启宁。’
‘这样的话,我就可以见到她了...除去这样的方法,我想不到还有什么可以接近她的办法。’
‘然后,秦阿姨就让我住进了她的家里。’
‘我知道她一直都恨我,但是......就算没有爱,也或许会有其它地方的爱吧,她不爱我,或许,会爱我的身体呢?所以那天晚上,我刻意向她展露身躯。’
‘而那晚,看见了她惊魂未定的神情。不是厌恶。’
‘看来,她对我的身体,是有兴趣的。’
看到这,陆欢呼吸滞了片刻。
这是,白矜的日记么?
原来那天,是刻意的。
其中涉及到许多陆欢不知道的视角片段,顷刻,陆欢坐了下来,翻到下一页——
‘姐姐对我戒备心很重,离开时,是将房门反锁的。而有一次,她故意没有锁门,桌面摆了许多文件,可能猜测我是觊觎公司,故意试探我。’
‘如她所愿,我去翻了那些东西,留下了翻找的痕迹,后来,成功地让她认为我有这个心思了。’
‘这样,她会想办法阻止我,而我就能在这待更多时间了...’
‘公司聚会,饭局上我故意喝了些酒,发消息给她,想看她能不能来接我。’
‘结果是,她来了。带着我离开,我也借着酒意,自长大后第一次拥抱了她。’
‘不过她大概不知道,我喝酒容易上脸,但从来不会醉。’
陆欢心尖颤了一颤。
竟然都是故意的......
‘之后,她对我很好。’
‘她找了个机会对我诉说以前的事,道歉。其实我知道她在骗我,一直知道,可我还是相信了。’
‘如果诱饵是她,那我心甘情愿。’
‘......’
中间记录了她们之间发生的事,有提到在医院时,有到后来,她们坦诚相见——
一直到陆欢达成目的,掀开骗局。
‘我明明从一开始就知道姐姐是骗我的,但我还是好难过。很想哭。’
‘我不想看见她跟别人在一起的样子,每次见到,我都好想把她关在房间里,永远只给我看,永远只属于我。’
‘如果锁住她的时间够长,这样她的世界就会只剩下我一个人了。那她,是不是就会喜欢我了?’
‘其实这个想法,从很久很久之前就有过。但它是阴沟里的污垢,太过于肮脏,脏到无法面见阳光。’
‘但在那天雨夜,看见姐姐跟别人牵手拥抱的时候,它跑出来了。’
“之后,我也真的这么做了。’
‘我把她锁在房里,绑住脚踝,这样她的眼睛里就只会有我,看不见其他人。’
‘可是......我看见她哭了。’
‘通红着眼睛,眼睛里没有以前的光亮。从没有见到过她的神色能枯寂成那样。我在想,是不是真的做错了。’
‘可是我只是想让她爱我。明明她只要说一句喜欢我,我就不会再绑着她的。她想要什么我都可以给她。’
‘可我问姐姐爱不爱我时,她说她恨我。’
‘我真的不懂。’
‘姐姐可以喜欢别人,那为什么,就不能喜欢我?’
‘明明已经做了那么多次......却还是不够让她爱我。难道身体之间的温情,不算温情吗?’
‘到底怎么样才能让姐姐爱我呢。’
‘等到第三日,我看见那串被修复的珠石手链,我才好像知道,我错了。’
‘从一开始,姐姐带着这串手链来苏门找我,是留有温情在的。她之后,是有可能爱我的......但是一切都被我毁了,变得不可能了。’
‘像那个女人说的一样,我做这些,只会让姐姐更加恨我。’
‘姐姐那么骄傲的人,一辈子都不会再爱我了。’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是我一直在给她造成伤害。她现在最希望的,应该是我能够消失吧。’
‘但是,不能就这样消失......’
‘还有好多的事情没有解决。其中就包括,姐姐和秦阿姨之间。’
‘是因为我,才造就她们厚重的隔阂。’
‘我是所有人痛苦的根源。’
‘所以就算是要消失在姐姐的视线里,我也要将这些都消除了再走。’
‘姐姐的东西,我一直保存的很好。有她小时候丢掉的日记本,有丢掉的贺卡和信。她丢掉的这些,我都帮她保存着。’
‘然后我将都交给骆姨,麻烦她在合宜的时候拿出来。’
‘再慢慢地设局,姐姐和秦阿姨,差的不过是一个契机,我就制造出一个能让她们说通的契机。大概只有这样,她们才能打破隔阂。’
“......”
‘等到做完这些,我就可以消失了。’
‘或许在最后,在她的记忆里的我,能够不那么糟糕。’
‘既然不能让姐姐爱我,那就永远记得我吧。’
陆欢看到这时,闭上眸子,舒了一口气。
只觉得胸口像压了一块石头,闷得沉重。
等调整好,她才翻到最后一面。
最后一页只写了一段话——
‘你看到这了吗,姐姐。’
这本子是白矜刻意留下的,也不难想到,里面的内容也是白矜留给她看的。
而写下的这些,不是为了打破误会,而是了结纠缠,清晰地结束事情。
目的是为了把发生的事总结完,翻页过去。
陆欢合上本子,在心底回她:
嗯,看见了。
也后悔了。
从一开始,就不该发生那些。
她们从一开始就错了。
陆欢将本子放回原处,出去后关好房间门,提着漠漠的猫笼往外走。
“走吧,混猫。”
但是,后悔有什么用。
丢失掉这些记忆再回到那时,在那时,深陷迷局且没有上帝视角的她,依旧会选择那么做。
重来一遍,也改变不了什么。
陆欢一直相信世间有轮回,有因就有果。
一报还一报,一怨还一怨。
直至还清。
“......”
漠漠又跟回了她,到了陆欢此时的住处。
面对一个新的环境,新的生活。
周末的时候,钟若她们约陆欢一起去梦苑,而陆欢也去了。
这天的外面又下起雨,萧瑟的雨水不断,压得人心也格外暗沉。
在包间内,点了两首歌,在中途时,慕元芯皱着眉,看见角落坐着的人,有些担心地在钟若耳边小声说。
“欢姐怎么了,怎么一个人在那喝闷酒.....?前些天也没怎么见她在群里说话。”
陆欢坐在那,从到这之后就没有说过话,面色说不上是好看。
等她们再回神的时候,陆欢面前的桌子已经空了好几瓶酒了。白的啤的都有,不免有些担心。
“不知道啊,问问?”
钟若不喜欢猜谜语,向来都是直接问。她挪过去,问陆欢怎么了。
陆欢只是撇了她一眼,“玩你的去。”
钟若瞬间放心了。
她坐回去,“害,没事,还会怼人,看样子是不难过。可能又是公司压力大嘛,欢姐要喝就喝,我们玩我们自己的。”
“更何况席姐在她旁边陪着呢,没什么事。”
慕元芯听这么说,也安心了一下。
再过了一会儿,她们看见陆欢走了出去。
走路的体态和样子都看不出醉酒的样子,好似只是出门接打电话或者上洗手间。
可想到那些空酒瓶,慕元芯又开始担心了,“欢姐该不会是喝多了吧,要不要去看一眼?”
钟若:“看步伐那么稳,应该没事啊。而且欢姐的酒量你也知道,不差的。”
“是吗。”慕元芯眨眨眼,还是在有点担心时,便看见席杭于拿了瓶矿泉水出去。
她离走时,对她们摆摆手,“没事,你们继续。”
“......”
胃里一阵翻天倒海,灼烧感从喉咙蔓延到肠胃。
陆欢到了洗手间内,呕吐倾泻出来。
将胃里的酒尽数吐出,不适感才有所缓解。她张着唇,微喘着气。
直至身旁一道影子压下,一瓶矿泉水递来。
抬眼看去,是席杭于。
“白的啤的混在一起,更容易醉。”她说。
陆欢只道了声谢谢,接过她递来的矿泉水漱口。
随后回到洗手池,洗干净嘴和手。陆欢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呕吐过后,面色惨白,唇瓣留有殷红。
而席杭于此时也在透过镜子,与她对视:
“忘了吧。”
忘记吗?
闻言,陆欢扯唇,苦涩地笑了一下。
手撑在洗手池台上,调整好气息后,垂着头,声音干哑低沉地问席杭于。
“你觉得要忘记一个人,是先忘记她的声音,还是先忘记她的长相?”
席杭于手放在口袋,看着镜子里的她。隔了很久,才启唇,“是缺点。”
忘掉一个人,最先忘掉的是缺点。
忘记她不好的模样,缺点。
再放大她身上的所有优点,甚至是微不足道的细节。
那段好的优点,会在回忆当中不断美化。
关于记忆中的她,会蒙上一层滤镜。越是不可得,才越是珍惜。
“缺点啊......”
陆欢呵笑着点头,狼狈地往门外走去。
“也是。”
“......”
—
同一片天空下,苏门的一座临海小镇也下起了雨。
四周都是一两楼大的老式平房,充斥着老街小巷的气息。
雨州小镇靠着海岸,旁边就是一片汪洋大海与沙滩。站在二楼的阳台上能看见远处天际边朦胧的海。
下雨了。
水泥台阶之上,白矜站在屋檐下,手心朝上,接过风吹得飘散细碎的雨珠。
雨滴在手心渐渐划开,冰冷也被染成了温热。
雨势渐大,打在屋顶,蓄积的雨水顺着瓦砖滑下。
白矜站在雨水与房屋的交界处,看着雨景。望了良久,眼眶发热。
“婆婆,你觉得,该怎么忘掉一个人。”
身边,一个老婆婆坐在摇椅上,悠悠哉哉地晃荡着。
老婆婆笑蔼蔼着,“如果你不知道该怎么忘记一个人,那就证明你已经忘不掉她了。”
白矜暗了暗神色,“是吗。”
“我们这的民宿,常常会有很多迷茫的孩子来长居。”婆婆慢慢悠悠地道,“有失去初心的,有失去梦想与人生目标的,也有失恋的。”
“但是最后,她们都如愿解决完,回去了。”
“因为,她们都找到了想要的答案。”老婆婆含着浅浅的笑,“发生了什么都不要紧,因为,时间会冲散一切。”
“真的可以吗?”白矜又问。
婆婆呵呵笑了两声,“那刚才我说的这些,你是因为其中的什么呢?”
白矜抬眸,“我......”
从记忆中搜寻,婆婆说的这些,缺失人生目标,缺失梦想,失恋......
“好像,都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