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侑安的声音在抖,也许是紧张,也许是心虚,但是江侑安偏偏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心虚在紧张些什么。

  江侑安突然庆幸自己坐在角落,在这个隐秘又昏暗的角落,好像自己的表情变化和僵硬的肢体都不会那么显眼。

  顾屿似乎也早就知道了江侑安的答案,遗憾和落寞只是一瞬间涌上了心口就又潮水般地褪去了。

  见江侑安还有些局促不安地看他,顾屿笑了一声,正要开口劝慰江侑安一句时,却见江侑安的目光突然从他身上移开了。

  然后江侑安的表情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慌乱了起来。

  “哥。”江侑安下意识地站了起来,一时间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只感觉自己在这一刻好像变成了植物人,除了眼睛还能动之外,浑身的肢体都失去了控制。

  江侑安发誓这辈子都没这么紧张害怕过。

  江其深身形挺拔悍利,穿着白衬衫和西裤,酒吧内部五光十色的灯光溅出的些许光点,映进了他古井深潭的眸子里。

  江其深像是无意间掉进了珠光宝石堆里的一块白净温润的玉石,和周遭的吵闹喧哗格格不入。

  也不知道江其深什么时候来的,看到了多少。

  江侑安有些惴惴不安,思绪也一团乱麻,一边在害怕自己挨骂,另一边又觉得自己已经成年了,作为成年人来酒吧也不是什么无恶不赦的事。

  “江侑安。”江其深看向江侑安,瞳眸里并没有江侑安预想的愤怒和责怪,而是一如既往的冷淡和平静,像是一片宽阔无波的海洋,掀不起一点风浪。

  江侑安没来由地又回忆起了自己之前的想法。

  不对劲。

  他绝对不对劲。

  江侑安抿了抿唇,又草草抬眼看了江其深一眼,脑子乱七八糟的,不知道自己该不该解释,也忘记了回应江其深。

  江其深似乎是真的生气了,虽然面上不显,但是就凭江侑安对江其深的了解,江其深的表情越是冷静,他犯的事就越大。

  江侑安不太敢现在面对江其深。

  不仅仅是现在的气氛有点僵硬和窒息,还有他脑子里还没有消退完的不该有的想法。

  “江侑安,你最近是不是有点太放肆了。”江其深还是没忍住皱了下眉,强行平息了自己内里翻江倒海的愠愤,语气平静地开口询问。

  江侑安抖了一下,又抬眼看江其深,余光不小心瞥见了有些不放心地看着他的顾屿,脑子一抽,一股子没来由的勇气灌了进来,壮着胆子反驳道:“这哪里放肆了,我都十八岁了,而且我又没喝酒。”

  江其深气笑了,唇角勾出了一道凉薄的弧度,连声音都更冷了几分,甚至都懒得和江侑安多说,只是寥寥地丢下了三个字,“走,回家。”

  江侑安的脾气也上来了,也不知道是在气江其深不讲道理,让他在顾屿面前丢了面子还是在气他脑子里那些在江其深出现在他视野里之后愈发明晰的想法。

  “我不要,你少管我。”江侑安别开了脸,不想在看江其深。

  江侑安虽然会和江其深吵架,会产生矛盾,但是几乎都是在家里,从来没有当众闹得这么难看过。

  江侑安气得眼眶发红,垂下的睫毛也不住地颤抖,平日里黑亮的瞳孔好像也没了光亮,淡粉的嘴唇倔强地抿了起来,整个人都充满着对江其深的抗拒。

  江其深的目光在江侑安脸上停留了两秒,道:“你再说一遍。”

  江侑安已经有点后悔了,但还是犟着开口:“我说你少管我,我会自己回去。”

  说罢,江侑安还担心江其深不信,也不想在这个丢人的地方多留了,脚步一抬就朝着酒吧门口的方向走,做足了自己要独自回家的模样。

  江侑安走的很快,甚至没分一个眼神给一旁的江其深,身影就蓦地消失在了门口,钻进了室外昏暗晦涩的黑夜。

  江其深的表情还是平静的,目光顺着江侑安的动作短暂地游移了一瞬,似乎没想着跟上去,只是面不改色地移开,径直落在了还在沙发上坐着的顾屿身上。

  顾屿似乎也觉得自己不对,不该带江侑安来酒吧。

  而且倒霉的是还刚好撞上了江侑安的“家长”。

  顾屿心如死灰,酝酿了一下之后就准备站起来给江其深道个歉,马后炮似的想向江其深保证自己不会再带江侑安过来,不会带坏他。

  江其深却只是简单地瞭了他一眼,然后目光就落在了茶几上的那一小截饼干上。

  江其深的眉心又是不易察觉地皱了一下,睫毛微垂,与空气中的冷意撞出了些许凌冽。

  顾屿准备站起来的动作一顿,突然产生了

  一种莫名的感觉。

  江其深生气的原因好像并不是江侑安来酒吧。

  顾屿又回头看了眼那一小截饼干,心脏没来由地重重跳了一下,而后都不等自己反应过来,手就已经去够了那截饼干,随手丢进了旁边的垃圾桶里。

  江其深的目光也就此移开了,垂了垂眼,又若有所思地看向顾屿。

  江其深也只比顾屿大上三岁,但是也许是早早地浸染于商界,江其深身上裹挟着淡淡的属于上位者的压迫感,愣是将这三年的差距拉的无限大。

  也不知道是江其深本性凉薄还是因为看不惯他,顾屿总是觉得江其深看他的眼神凉嗖嗖的。

  顾屿不自觉地有些心虚,毕竟自己确实对人家的弟弟有企图,而且还不巧地刚好被撞破了。

  “你......”顾屿正要开口,江其深就开口打断了他。

  “你们点了什么吗?”江其深问。

  顾屿眼皮又是一跳,纠结了两秒后还是诚实道:“两杯果汁。”

  江侑安是想尝尝酒来着,但是顾屿没让。

  幸好他没让。

  “嗯。”江其深语气平静地应了一声。

  顾屿本以为江其深是在找他算账,正想着开口解释一句的时候,江其深又开口了。

  “待会儿我会去结账。”江其深的语调平稳,面色也没有丝毫波动,只是侧目淡淡地瞥了顾屿一眼,眼底的眸光微沉,顿了片刻后才道,“以后不要再带他来了。”

  江侑安还在生闷气。

  也不知道是在气自己还是在气江其深。

  这个也许就是上天给他的成人礼的礼物,一个突如其来又莫名其妙的感觉,遮蔽了些什么,又戳穿了一些什么。

  江侑安一边往家的方向走,一边疯狂地想江其深。

  江侑安忍不住开始回忆,回忆自己第一次和江其深见面的场景。

  都说很多人小时候的记忆会随着长大慢慢变得模糊,但是江侑安却始终记得很牢,记得他当时穿着什么衣服,记得江其深看到他的时候是什么表情,记得他们在院子对视,然后傻乎乎地握手。

  然后是第一次生日,第一次许愿,第一看动画片,他成功堆出了雪人后第一个分享喜悦的是江其深,考砸了去寻求安慰的还是江其深。

  过往的记忆肆意搅动着江侑安的思绪,甜味和苦味似乎也搅合在了一起,变得难以言说,但是却让江侑安难以割舍。

  不管发生什么,江其深好像永远都在他身边,分享着他生活的点点滴滴,牵动着他的喜怒哀乐,他们没有分开过,江侑安也一直希望他能和江其深永远都不要分开。

  但是他们真的能永远在一起吗?

  江侑安感觉自己的心脏好像都被攥了起来,仿佛变成了一张薄薄的纸张,被揉的皱皱巴巴的,即使展开了,上面也依旧残留着乱七八糟的曲折交错的走线。

  江侑安一边走一边拼命地想把上面的折痕抚平,但是终究是徒劳,那些一直被藏在暗处的情感争先恐后地往外冒头,然后无所顾忌地套住了他。

  江侑安站在自己院子门口发起了呆,开始梳理消化起了自己起伏不定的思绪,总觉得自己再不断地靠近一个答案,但是又总是被一层薄薄的膜隔着,隐秘又迷惑,让他看不真切。

  江侑安呆了好一会儿,还是没勇气回自己家,在门口踯躅了片刻之后还是拐了个弯,径直踏进了蔺繁家的院子。

  蔺繁躺在床上看书,书的页面却半天没有动过。

  他和江其深确实很不一样,江其深喜欢看的书他也一个字看不进去,什么弗洛伊德还是博尔赫斯,蔺繁都不感兴趣。

  蔺繁没趣儿地把书合上,正准备翻点别的书看,就听见自己的房门被推开了。

  “蔺繁。”江侑安抬眼瞅了蔺繁一眼就侧身从门缝钻了进来。

  蔺繁惊讶地看着江侑安,似乎没想到江侑安会突然过来,下意识地询问:“你怎么来了?”

  江侑安有些不太高兴,疲倦地抬眼看了蔺繁一眼,又侧目去看蔺繁的床,半响后才道:“不想回家。”

  还不待蔺繁问原因,江侑安又自顾自地开口:“我们一起睡呗。”

  正好蔺繁家的床也挺大的。

  蔺繁:“......?”

  “啊?”蔺繁彻底懵了,下意识地想从床上下来,却又被江侑安紧急拦住了。

  “你别下来啦。”江侑安撇了撇嘴,又看了眼浴室,征询道,“我洗个澡?”

  江侑安过分自然,蔺繁有些不可思议地盯着江侑安看了几秒,只感觉心脏跳的愈发剧烈。

  这种感觉太不自然,以至于蔺繁都觉得有些不真实,好像面前的江侑安是假的一样。

  江侑安洗完澡之后穿上了蔺繁友情赞助的睡衣,然后面色自若地爬上了床,把蔺繁的枕头拉到了中间,和蔺繁一人一半。

  蔺繁的床分给了江侑安一半,枕头也分给了江侑安一半。

  蔺繁有些僵硬地躺着,只感觉身旁的触觉温热又虚幻。

  江侑安空手来的,自然也不可能凭空变出一瓶沐浴露出来。

  但是明明是同一瓶沐浴露,用在不同的人身上的味道好像也不同。

  蔺繁觉得有点陌生,也不知道是这个气味陌生还是躺在旁边的人陌生。

  蔺繁紧张的心脏怦怦直跳,甚至都有些害怕自己的心跳声会被旁边的江侑安听见。

  不过好在江侑安一向神经大条,完全没分给眼神给他,抬着手一直在摆弄着不知道从哪儿薅出来的一个玩偶,好像过来的目的确实就是那么单纯。

  只是找个地方睡觉而已。

  “你晚上去哪儿了?”蔺繁强装镇定地开口找话题。

  江侑安似乎不太想聊这个话题,但是又没法打马虎眼略过去,只得含含糊糊地开口道:“酒吧。”

  蔺繁眉心一跳,有些不可置信地侧目看江侑安,道:“你自己一个人去的?”

  “不是。”江侑安诚实道,“顾屿带的。”

  “江侑安你......”蔺繁感觉不满的情绪瞬间压过了他心里的紧张,语气也冲了一点,不认同道,“我都说了让你离顾屿远点。”

  江侑安也没在意蔺繁和他说话的语气,静了两秒之后突然翻了个身,面向着蔺繁,一双圆溜溜的眼睛盯着蔺繁看了许久。

  蔺繁瞬间噤了声,愣愣地和江侑安对视。

  他们之间的距离好像从来没有这么近过。

  不过是一丈的距离,相对着的时候仿佛都能感受到对方身上温热的气息,连呼吸声仿佛都纠缠在了一起。

  但是心乱的显然只有蔺繁一个。

  “然后我哥就找来了。”江侑安有些郁闷地开口,“我在哪儿被批了一顿,现在我也没脸见他了。”

  所以江侑安来找他还是因为和江其深吵架了。

  蔺繁鼓胀的心像是泄了气的气球,瞬间干瘪了下来,连带着语气都干涩了起来,“......哦。”

  江侑安也就是随口一说,不像是想要深究的样子,说完之后就又转了回去,也忘了把从他肚子上滑到床上的玩偶捡起来。

  他一向不喜欢为一件事纠结,反正发都发生了,现在在想也没什么意义了。

  重点是他那些莫名其妙的想法。

  但是这些又不是能和蔺繁说的。

  江侑安烦的要死,闭着眼睛想强迫自己睡觉。

  江侑安不说话了,蔺繁也没有什么说话的欲望,平躺着看着天花板发呆,过了半天之后才回头瞥了江侑安一眼。

  江侑安已经被自己催眠的有些困了,迷迷糊糊地闭着眼睛,就差一个小契机就能瞬间睡过去。

  “醒醒。”蔺繁突然开口喊了江侑安一句。

  江侑安掀开眼皮,有些困顿地看了蔺繁一眼,含糊应声:“嗯?”

  “你想好你要考什么大学了没有?”蔺繁始终觉得保证是会过期的,江侑安上次的保证还是在几年前。

  按照江侑安这种没心没肺又三分钟热度的人,那么久远的保证估计早就被他不知道丢到哪里去了。

  江侑安困的要死,但还是强撑着自己去回答蔺繁的问题,艰难地让自己的大脑运转了几秒之后,一时间也忘记了隐瞒,直言道:“Y省的A大美院吧。”

  江侑安说完之后就迷迷糊糊地闭上了眼睛,呼吸也均匀了起来。

  蔺繁没有拉窗帘,窗外的月光洒了进来,白莹莹的光落在了江侑安的脸上,他的五官轮廓似乎也被月光修饰的淡漠。

  蔺繁兀自清醒着,感觉自己的大脑仿佛被茫然和愠愤混乱地

  搅成了一团。

  他从小就是个理性的人,为自己的人生道路做着固定枯燥的规划,但是江侑安就像是一个鲜活的闯入者。

  蔺繁学会适应了他,然后试着把江侑安彻底纳入了自己的规划。

  但是直到现在他才发现江侑安的规划里从来没有他。

  他也许是入戏太深了,演的好像把自己都骗了过去。

  江侑安就躺在他的身边,他的温度若即若离,就像是他的心意一样摇摇欲坠,掉在床上的那个玩偶突兀地横亘在他们之间,仿佛成了一个虚拟的标尺,测量着他们之间真实的距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