视野范围内满目灰白, 季昕予非常不适。他想回头看看身后,却发现自己根本动弹不得。
这样的感受持续了很久很久,久到他差点以为这种像天压在身上的感觉才是常态。
咔哒——
清脆的门锁咬合声清晰地在耳边炸开, 引得季昕予一阵头皮发麻——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听到任何动静了,甚至被吓了一跳。
嗒、嗒嗒嗒——
是谁的脚步由远及近?TA为什么越来越着急?
“嘟—嘟嘟——”
好难听的喇叭, 声音又沉又黏糊, 除了老式电动三轮车用了十年以上的喇叭外, 他完全想象不出其他东西能发出这样难听的响声。
“能听见吗?”这次是醇厚清冽的男声,语调带了点急促, 还挺性感。
“季昕予,你能听见对不对?”音色有点熟悉, 但语调却很陌生。
等等!
这种一听就长得很好看的男人, 为什么会跟十年驾龄的老电动车出现在一起?
季昕予百思不得其解,只能悻悻地想着:
或许他现在身处的死后世界, 或是其他的什么时空,就是这么有个性吧!
“心电图大幅波动, 心率和血压也是。”陆深挪了挪位置,好让闻讯赶来的医生护士看清监护仪。
打头的医生正是季昕予的主治医生,这家医院的外科一把刀。
他简单看了看监护仪界面, 俯身刚要察看季昕予眼球的状况时,恰好他的眼睫颤动了几下。
见医生的动作顿了顿, 陆深道:“刚刚还皱眉头了。”
“嗯,”医生应了一声,然后简单给他检查了会儿,站直了身子缓缓吐出一口气, 说:
“虽然周期拉长了不少, 但病人恢复的还不错, 应该很快就能醒过来了。”
话音刚落,正准备给季昕予更换电极片的护士突然指着床边道:“动了,手指头动了!”
陆深便顾不得医生只说了一半的话,弯腰对着季昕予惨白的小脸唤道:
“醒醒,季昕予!”
帅哥好像真的很想跟我见面的样子,季昕予迷迷糊糊地想。
可是眼皮跟眼睛中间干涩的要命,费了半天劲连个缝儿都没张开。
废物!活该你没对象!
医生拍了拍陆深肩膀,宽慰道:
“别急,这次车祸造成病人身体严重过载,加上长期的营养不良,要恢复肯定比一般人要久一些。”
陆深才意识到自己有点失态,敛起满脸焦急的样子,轻声对季昕予说:
“太累的话就先睡一会儿。”
然后,他站直了身子,面向医生问道:“如果要恢复到正常成年人的身体状态呢?”
“如果是他自己车祸前的身体状态,至少要调养半年,”医生推了推滑落鼻尖的眼睛,“如果是成年男性该有的状态,那就得下点功夫了。”
陆深看了一眼季昕予几乎透出骨骼走向的脸,和那双几乎皮包骨的手掌,心里突然泛起一股陌生的酸味。
他从来都不知道,季昕予的清瘦其实是从内到外透出来的虚弱。
送别医生和护士后,病房里还残留着消毒用的酒精味儿,衬着季昕予惨白的小脸,着实有点骇人。
幸好,医生的反馈还算不错。
陆深几乎无声地长舒了一口气,弯腰将他露出被子边儿的手指塞回去。
还没等他坐下,那只夹了传感器的手指头又露了出来。
陆深几乎是下意识地看向季昕予的眼睛,果然,两道浓密的睫毛带着映在脸上的阴影正不断抖动着。
有光!
季昕予费尽全身的力气,终于在满目灰白中央扯开了一道白光。
即便是转瞬即逝的一秒钟,即便是轻易被忽略的细小一道,他还是敏感地发现了那道光。
原来,他不是一定会无休无止地被压在这里呀!
他突然被逃脱的欲望注满了力量,然后,猛地一用力!
“你醒了!”那道清冽的男声比什么声音都清晰。
有那么几秒,季昕予眼前的灰白完全被光亮打散了。
是光!他动了动眼球,终于有泪液浸润了干涩的眼球。
再一用力,那灰白便彻彻底底消散了,白光中,余下一道泛着光晕的模糊的人影。
这道连轮廓都不怎么清晰的影子,季昕予却莫名觉得性感。
“晒……哥……”声如蚊呐,含混不清。
陆深凑近了些,屏住呼吸将耳朵贴近他的嘴巴,却怎么也没了动静。
再然后,一阵均匀拉长的呼吸声吐在耳侧,季昕予又沉沉地睡过去了。
陆深直起身子来,看到季昕予微微皱了一下鼻子,哑然一笑。
一回头,小瑾不知道什么时候进来,正贴着门边站着。
见陆深看她,小瑾迅速低下了头,用气音磕绊着问:“要、要找找找找医生过、过过来吗?”
季昕予整个人都像是陆深的某种开关一样,视线才一离开他,陆深就又变成了那个鬼见愁的样子。
也难怪,小瑾上工这么久了,还是一见他就哆嗦。
陆深说:“不用,出去。”
小瑾敏捷而熟练的开门、出门、关门——打从季昕予住院开始,陆深几乎天天都会过来待一段时间,这套程序她早就习以为常了。
季昕予这一觉睡得不算太久,大概是太阳从正中央落到地平线的时间。
陆深接了个电话回到病房时,橘红色的晚霞恰好透过窗户投在季昕予的脸上,连脑袋上包扎的纱布都泛着红润。
在那中间,一双黝黑的眸子睁得溜圆,正斜着眼睛往窗户外头看。
陆深轻手轻脚地走到病床边,那双黑眸便从眼眶的另一侧滑到了靠近他的这边。
“吵醒你了?”陆深用食指点了点季昕予的鼻头,语气是他并不算熟悉的宠溺。
他抿了抿嘴唇,也不做声,只是弯着眼睫冲陆深笑。
盯着看了几秒,陆深便也没绷住,笑了一声。
季昕予的嘴唇开开合合好几次都没发出声来,虽然脸上带着笑,眉头却也皱的很紧。
身上很疼,但却又说不上来具体来源在哪,只觉得哪儿哪儿都不得劲儿,也包括嘴巴和喉咙。
“别说话,躺了一周没喝水,嗓子会难受。”陆深说。
季昕予瘪着嘴眨巴眨巴眼睛,又小幅动了动四肢。
“别乱动,”陆深制止道,“骨头还没长好。”
季昕予尝试左右晃了晃脖子,能动的幅度依旧很小,他便铆足了劲儿说了声:“疼……”
这一说话,原本只是不适的喉咙立马变成了小刀剌嗓子,疼得他五官皱成了一团。
可怜又好笑。
“好了,”陆深安抚似的轻拂了下纱布包裹的头顶,宽慰道,“医生说很快就能恢复了。”
季昕予可怜巴巴地看着他,没敢再开口说话。
这时,敲门声响了两下,主治医生和护士长走了进来,身后还跟着端了满满一托盘食物的小瑾。
进门看到季昕予醒了,惶恐的脸上也挂了欣喜,托盘一放便站在床脚处,隔着吊起来的右腿盯着季昕予看。
“醒了?”医生查看着监护仪的情况问。
季昕予从喉咙深处挤出一声沉闷的“嗯”。
“不开心?”医生笑的很慈祥,边在查房记录上写字边说道,“恢复的很不错,明天拍个片子看看,颈托差不多能摘了。”
他“啪”地一声将合上笔盖,看着季昕予说:“现阶段创口痛痒是正常的,目前你的身体状态还无法代谢足量的止疼药剂,如果实在疼得受不了了就按铃叫我,好吗?”
是季昕予从来没有拥有过的,像长辈一样理智又慈爱的嘱咐。
他像一个懵懂的小孩儿一样,瞪圆了眼睛认真听讲,听完了,笑着大声回应:“好!”
嘶哑,却亢奋。
屋里几个人都莫名地被他这一声应答逗笑了,笑过之后,医生又说:“除了营养液,饮食也要逐渐恢复,最好是把营养不良的毛病也给掰过来。”
小瑾在床脚处听得无比认真,顺着医生的话茬重重点头。
医生转身正要走,突然又想到了什么,低声嘱咐陆深:“明天一起去拍个片子看看。”
他意有所指地看了一眼陆深的腿,虽然陆深努力控制站姿,但还是轻易就能看出重心偏移——那条伤腿根本承受不了一点重量。
陆深点点头,医生和护士便一同离开了。
“水……”季昕予眼睛瞧着陆深,还没等动弹,小瑾便已经小跑着去倒了水递过来了。
陆深叫她拿了把小勺子,舀了些水递到季昕予嘴边,对方却只是抿着嘴,亮晶晶的双眸对着陆深。
“张嘴,小花痴。”陆深轻笑道。
季昕予这才乖乖地张嘴接了,温凉的水流划过胀痛的咽喉非常舒服,像加了止疼药一样舒服。
他才不是什么花痴,他只是惊讶于醒来之后陆深那种近乎宠溺的态度。
小花痴……怎么都不像是从陆深嘴里蹦出来的词儿,稍微有点上头。
就这么一勺一勺地喂了小半杯水,陆深看了看桌上,从那五种不同的粥碗里挑了份瘦肉粥,勺子盛了往季昕予嘴边送。
吃完了粥,陆深又叫小瑾拧了热毛巾,亲手给季昕予擦了擦脸。
“公司有点事,”他俯身亲了亲季昕予的脸颊,“一小时后回来,不舒服的话就让小瑾叫医生。”
季昕予眨眨眼睛,表示听到了,陆深便离开了。
小瑾这才从床脚凑到床头去,憋着眼泪带着哭腔说:“可吓死我了……”
季昕予“噗嗤”笑了一声,忍不住打趣道:“被你老板吗?”
他几乎每个关节、每块骨头都在持续不断地钝痛,相比之下,经过食物和水浸润的嗓子倒不算什么了。
与小瑾打趣几句,正好转移一下注意力。
“季先……昕予,你足足昏迷了一星期,史秘带我来医院的时候你全身都是管子和仪器,吓得我腿软地站不住。”小瑾嘴角瞥了瞥,像是要哭出来。
季昕予赶忙转移话题,神神秘秘地问:“我问你啊,这几天还有其他人来看我吗?”
他突然想到朦胧中那道轮廓,只可惜他醒来之后便只记得“好看”两个字,连嗓音都记不住了。
“没有,每天门口都有保镖看着,其他人进不来。”小瑾不明所以。
季昕予沉吟了片刻,追问:“那医生呢,其他年轻点的医生呢?”
小瑾摇摇头,说:“除了主治医生和护士长,其他人都不让进,怎么了?”
“偷偷进也进不来?”季昕予不死心。
他倒不是真有什么想法,就是脑子里有这么个模糊的影子在那挂着,总让人心痒痒地想看清楚点。
小瑾又点点头:“陆先生每天都来,他们不敢懈怠。”
“哦……”季昕予应着,突然意识到什么,又反问,“每天都来?”
他还以为是见自己醒了陆深才表现得那样温柔,毕竟车祸前……
“那我看到的不会是……”季昕予快速眨了几下眼睛,努力回想,脑袋里却一片混沌。
小瑾没听清他嘟哝什么,疑惑地看着他。
季昕予便将自己醒来前的那片刻记忆说给他听,语气里全是不忿:“……那么大一个帅哥,你说要是你的话好不好奇?”
“哈哈,”小瑾听完便笑了起来,“帅哥啊,我知道啊!”
季昕予眼睛一亮,他就说嘛,哪有不透风的墙,哪有进不来病房的帅哥。
“快说快说,到底是谁,是值班医生吗?”
小瑾笑着反问:“你确定要知道啊?”
“当然。”季昕予只当他是忌惮陆深。
小瑾止了笑,缓缓说道:“中午你睁了次眼,盯着人家叫了声变调的‘帅哥’。”
“小丫头,我都这样了还跟我卖关子!”季昕予瞪眼。
小瑾便又笑了起来,说:“当时陆先生一个人在床边,还能有谁?”
季昕予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睛:“陆深?!”
下一秒,又问:“我叫出声了?!”
那辆车一定是撞到他脑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