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清漪也怔住了,她和季佑溪四目相对,一瞬间怀疑是不是自己走错了地方。
两两相看,挤不出半个字,空气好像都凝固了。
季佑溪拧着眉头,记忆虽久远,但他对这个人印象至深。
是误解的根源,也是矛盾的爆发点。
樊清漪先一步打破尴尬。她很快收拾好诧异的模样,全然是主人的风范,礼貌又疏离地询问,“我是陆斯明的母亲,请问你是?”
季佑溪匆忙走向前,压下慌乱,拘谨地回复,“阿姨您好,我叫季佑溪,是陆斯明的高中同学也是同事。”
“你好。”樊清漪问道,“陆斯明呢?”
她的样貌绝对不算温和慈祥,甚至可以说有些不怒自威的味道。季佑溪没见过陆斯明的父亲,但他无比确信,陆斯明极具攻击性的骨相就是遗传樊清漪。
这个问题怎么回答都不妥当,季佑溪只好硬着头皮诚实道,“他临时有事去公司了,很快就回来。”
至于很快有多快季佑溪难做担保,毕竟他只负责照搬学舌。
果然,有其母必有其子。
樊清漪打量人的时候也充满了压迫感,她眉目中不显山露水,视线却尤其锋利。并不需要季佑溪的引领,她自顾换了鞋,将手提包放在玄关柜上,然后走进客厅。
没走几步,她忽然停下来。近乎急迫地转身,再看向季佑溪时,眼神全变了。
“我想起来了!”
“我记得你!你是当初那个给我捐献骨髓的孩子吧?”
樊清漪的语气中带上了些许激动,她不再自持上位者的姿态,“好孩子,当年如果没有你,我可能活不到现在。”
面对这突如其来的转折,季佑溪有些不知所措。
女人真可怕,女人心更巧妙...上一秒还端着姿态,下一秒就能满面亲和,使人根本捉捉摸不透。
他也连忙跟着客气起来,季佑溪谦逊地摇摇手,“阿姨,您言重了。举手之劳而已,生命诚可贵,我相信即便是别人,肯定也会全力相助的。”
“佑溪,你是个善良的孩子。”樊清漪掖了掖耳后的头发,欣慰一笑。
当年她只匆匆见过季佑溪两面,一次是在手术前,一次是在手术后。可惜的是,彼时她的身体状况都不佳,没能很正式地致谢。
她大概知道季佑溪的身份,官宦子弟当然什么都不缺。樊清漪康复后,多次想登门道谢,都被婉拒了。
这么多年,那份救命恩情她不曾忘记。她也试图通过陆斯明和季家建立联系,只是每回陆斯明的态度都很模糊,甚至有些抗拒。
高三毕业后某次陆斯明被樊清漪问得烦了便直接摊牌,坦白地承认已经和季佑溪断了来往。
樊清漪怎么可能看不出俩人之间的古怪,但陆斯明做事向来有自己的分寸,所以她这个当妈的也就选择看破不说破了。
然而,她永远都不可能猜到陆斯明和季佑溪之间会存在那么深的感情牵绊。更不可能知道原来自己就是这场拉锯战的基点。
樊清漪简单地说了一下这些年来的生活,“我也是前不久才来G市的,斯明高中毕业后我们就离开A市了。”
“当年实在太仓促了,一直想找个时间好好向你道谢,结果都没能对上。”
“在校的时候,你们忙高考,毕业后,又马不停蹄地为前程各奔东西。一拖再拖,不断错过,如今再见,居然已经过了六年。”
遽然的回忆别有一番滋味,旧话重提,他们俩虽算不上故人,但经年往事句句真情,在时间的渲染中难免伤怀。
季佑溪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他点点头,用笑容作掩饰。
“现在终于遇上了,改天我请你吃饭吧。叫上斯明,把当初欠缺的都补回来。”樊清漪说。
“不用了阿姨...您太客气了...”季佑溪不太会讲这些客套话,他的手心微微汗湿,惆怅陆斯明为什么还没回来。
“佑溪是你在和我客气,这些是必须的,让我来安排就行。”樊清漪面带微笑,看着亲切,语气却不容置疑。她话锋一转,问道,“说起来...你今天怎么在这呢?”
该来的还是会来。
季佑溪在心中倒抽了一口冷气,他半是隐瞒半是坦然,折中复述了事情的经过。
隐瞒的是和陆斯明之间发生的种种,坦然的是一笔概括的六年人事变迁。
樊清漪听完后心情百感交加,她看季佑溪,眼神中有遗憾也有怜惜,“世殊事异,此一时彼一时。如果你今后有什么需要,尽管向我们开口,我们绝对会倾力相助。”
“不不不,阿姨您言重了。”季佑溪忽然想起什么——之前他和陆斯明说等骨折恢复后就离开,迄今为止,时间多得都够恢复两轮了。
而他们的关系昨晚才确定下来,关于未来的一切都是未知数。
不清楚陆斯明怎么想,季佑溪先应付着,“阿姨...我就借住一段时间,等找到房源后,不会再麻烦斯明的。”
“你这孩子...”樊清漪抚上季佑溪的肩膀,感叹道,“你呀,最好多麻烦他,反正他现在也不听我的管教。”
“要是你在他这里住不惯也没事,我在G市还有一套公寓,你单独住或许会舒服些。”
那就更没必要了...季佑溪心中有愧,拐跑了别人的儿子,他只能佯装礼貌地连连摇头。
或许是出于昔日的恩情,樊清漪对季佑溪颇有好感,话也逐渐多了起来,“不瞒你说,我今天就是来管教陆斯明的。这些年,他越来越强势,根本不把我的话当回事。”
季佑溪莫名心悸,隐约能预感到她接下来要说什么。
果然,樊清漪问道,“佑溪,陆斯明他有女朋友吗?”
季佑溪攥了一下沙发的边缘,谨慎回答,“应该没有吧。”
事实如此,没有女朋友,但有男朋友。
“那就是他没告诉你。”樊清漪另有看法,她冷笑道,“他谁都瞒着,生怕让我知道了去刁难人家。”
季佑溪没想到樊清漪会这么说,他神色微变,问道,“阿姨是知道什么吗?”
“我哪知道。”樊清漪的语气都淡了下来,简直和发难时的陆斯明一模一样,“我处处为他操心,求学时操心课业,工作时担忧事业,现在有所成就了,又要为他以后的家庭烦恼。”
“只要活着,就没有一天安心。偏偏人家还不领情,嫌我多管闲事,操控他的人生。”
这话说的,季佑溪不知道该怎么接。
他从小所受的教育恰恰和陆斯明相反,他父母总是予以他最大限度的自由,只要不逾矩,便不会干涉他的选择。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季佑溪虽然不敢苟同樊清漪的观点,但还是配合地说,“斯明的性格成熟稳重,他肯定能理解您的一片苦心。”
“那都是表面功夫。”樊清漪毫不留情地拆台,“他是个利己的商人,做事从不考虑别人。”
“我给他安排了那么多次约会,他没有一次肯配合。”
樊清漪无奈地控诉道,“每次约会都不超过半小时,之后就能收到女方那边的投诉。我一打听才知道,原来陆斯明连逢场作戏都懒得,上去就和人姑娘摊牌,说是来应酬的。”
的确像陆斯明会做出来的事。
季佑溪有些想笑,过去六年,他竟是这样过来的。
但有一点需要纠正,季佑溪道,“或许他只是单纯地不想恋爱,毕竟斯明还年轻。”
“我一开始也这样认为,”樊清漪接着说,“前不久我又给他介绍了一个身世背景和能力条件都相当不错的女孩,依旧被陆斯明拒绝了。”
“但这回女方给我透露了原因。”
季佑溪喉咙一紧,像被人徒然攥住了心脏。
他的呼吸跟着慢下来,小心翼翼地问道,“是什么?”
“他说他一直有喜欢的人,不打算移情别恋。”樊清漪每提及此事都很惆怅,这代表着她完全插不了手,“更可笑的是,他还说那个人从高中就开始喜欢了,谈过,但被甩了。”
“显得多长情似的,明摆着让人家下不来台。”
樊清漪心中郁闷,态度更加刻薄,“我最不能接受的是,陆斯明竟然会早恋。太不可思议了,要是当时被我发现...”
对方还在一股脑地愤然输出,但季佑溪早已听不进去了。
震惊之余还有九分荒唐。
这个经历怎么听怎么像六年前他们那份无疾而终的竭力拉扯。
只不过,“喜欢”“谈恋爱”“被甩”属于季佑溪的情节设定。
用在陆斯明身上就显得没心没肺了。
当时虽是他主动提的分手,但陆斯明绝用不上“被甩”这一词。
那段不成体统的恋爱中,对方从头至尾都把“被强迫”“很讨厌”写在脸上,态度冷漠,言行抗拒,根本不和喜欢二字沾边。
昨晚他们彼此聊表心意,季佑溪理所应当地认为陆斯明的感情始于六年后。
因为他无法想象这份喜欢如果当真发生在六年前,自己会作何感受。
不是受宠若惊,而是极致可悲,唏嘘到会发疯的境地。
一份痛楚,两人承担。与其和他说心意相通的人相爱未遂,倒不如把遗憾封尘,装聋作哑也好,装疯卖傻也罢,就当根本不曾发生。
所以季佑溪多希望以上的说辞均是假料,是陆斯明婉拒他人心意的幌子。
“佑溪,你还在听吗?”樊清漪察觉到什么,停下来问道。
神游中断,季佑溪暂且将疑虑搁置,匆匆应道,“在的,阿姨怎么了?”
樊清漪坦言,“我想问你知不知道陆斯明早恋的对象是谁?”
“这个...”季佑溪磕巴了一下。
知道是知道....
这不,就在您眼前呢。
他有贼心没贼胆,只能面不改色地撒谎,“我确实不知道。”
生怕对方不信,继而又解释,“那时大家更关注陆斯明优异的成绩。”
樊清漪意味深长地笑了几声。
“哼...他要是真的和表面上那么听话懂事就好了。一身反骨,几个星期前还在电话里和我大吵一通。”
季佑溪统统听着,不敢予以评价。
可接下来,樊清漪的每一句话都让他大跌眼镜。
“陆斯明和我说在家里养了人,所以我今天才特地来看看。”
她眸光锐利,沿偌大客厅扫了一圈。像在观察,如同痕检科的技术人员,蛛丝马迹在她的审视下都纤毫毕现。
季佑溪顷刻间冒出了冷汗。
他半张着嘴,说不出话。唇瓣干燥,轻抿一下就碰到了陆斯明咬出来的伤口。
“他把密码换了有什么用,我有这里的房卡。”樊清漪脸上流露出些许得意。
季佑溪不明白她为什么能如此堂而皇之地讲述这种事。
他看着樊清漪说话时嘴巴一开一合,正红色的口红,明艳夺目,却无端联想到恐怖电影里恶魔吞咽的血色。
但在下一秒她又缓和了语气。
樊清漪总是可以做到将表情管理收放自如,“还好今天碰见的是你。”
她再看季佑溪时,已经没了刚刚的尖利。
樊清漪似是放下心来,“至少说明他没有乱搞,或许说的是气话。”
而季佑溪一言不发。这瞬间他都快分不清了,到底是樊清漪控制欲强,还是陆斯明过于嚣张跋扈。
也可能是他们两个都不太正常。
季佑溪再无法附和一句话,他当下的心情尤其复杂。通过今天这次短暂的攀谈,不难猜测到自己和陆斯明的未来。
不会一帆风顺,甚至可能有重重阻碍。
即便如此他也绝不会放手了。他和陆斯明就站在这里,外力喧嚣,掀不起万丈浪涛的话,就不算气候。
正胡思乱想着,玄关处再一次响起开门声。
季佑溪和樊清漪同时看去,是陆斯明终于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