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的一声细响,鸿钧从空中闪现,他神情肃穆地望着玄祐以及心口流血不止的少年。
“陛下当年不惜以自己一半魂魄为代价招回他碎魂,如今他既已归来,陛下的心愿不是达成了么?”
玄祐抬眸望向鸿钧:“拿三灾九难的剧本消遣他?”
鸿钧沉默不语。
“假如不拿这剧本消遣他,拖延时间,陛下岂不是要立马掏出心脏,以自己万世修为,唤醒他的神格?”
灵华在他侧后方看着他,说道:“当年陛下亲自审判了他,让他灰飞烟灭,复又令他重生,以义子的身份在陛下膝下承欢,他如今再醒一回,还是会记起那些过往,陛下可别忘了,他是白泽!”
白泽能听万物心声,是灵山的圣兽。
玄祐自缚记忆,在千度涯空等人归,那些纷繁复杂的过往在岁月的冲刷下变得模糊昏黄,他枯坐于桃花洲上,于灯下棋盘间敲出了三千股命盘锁,一股股锁进灵台,将属于白泽的痕迹掩埋在自己的血肉里。
从此世间只有陆离,他承载着天神的垂爱,什么都不需要做,便能得到玄祐的整颗心脏。
以及整个三界。
玄祐:“他不是了。”
他垂眸望着怀中的少年,额头相抵:“他是陆离。”
“他什么都不会记得,睁眼的那一刻,他就是二代灵王。”
空中突然无风扬尘,灵华脸色一变,睁开天眼:“无根魂树!”
那棵顶天立地的巨大魂树突然枯萎,粉色叶茎飞速失去光泽,恶鬼站在魂树上,拎着一把凶兽骨刀,一下下砍击树干中间的命窍。
两位始神来不及阻止玄祐,慌忙来到灵山,无根树从天上坠下来,它枝梢牵扯到的无数个小世界纷纷破裂,迎来灭顶之灾。
他们用尽全力,拼命将那些小世界复原。
恶鬼却睥睨着苍生和两位着急忙慌的始神,笑道:“师姐,师兄,又要麻烦你们收拾烂摊子了。”
他站在无根树的命窍中,充沛的灵气将他狰狞恐怖的脸洗干净,露出一张和玄祐一模一样的脸,眼底纯黑。
“獬猽!”灵华怒不可遏,显出恶法相:“你这是欺天!”
“啊,我受够了这个狗屁世界,管他天不天呢。”獬猽脸上有些少年气,长着四颗獠牙:“玄祐把族人全都送进了鬼蜮,三千多年的火啊,烧的全是我。”
“你们只是心魔!”
“心魔么?”獬猽狠狠将骨刀劈进那脆弱的无根无命窍里,哈哈笑道:“可笑,心魔也有血有肉了!”
他凭空拽出一根破魂杵,对准那薄弱的树皮,狠狠扎下去:“结束吧。”
——
陆离看着自己的奶白色的手臂,手臂一端被穿着黑衣的少年扯着,对方在他手无名指上栓了一根红线,接着又把线尾拴在自己的无名指上,勾了勾。
他抬手对着太阳,瞧了瞧无名指:“义父,这样就能听到你的声音么?”
少年笑露出四颗獠牙:“当然,你听听。”
“我听不到。”
“哈哈,你当然听不到了,这是我从父神身上求来的亲子线,你不要弄丢了。”
少年突然凑过来,旋即被一只抓住头发,狠狠的砸向天边。
红线被来人割断,对方穿着金色王袍,俊美至极,沉声道:“不要让他靠近你。”
“他不是义父的分身么?”
“……听话。”
“可是,义父很忙啊,我想和分身玩。”
少年不知何时回来了,横在树杈上:“他只是没脸见你,你这么小,他却……”
话未说完,少年就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压进泥土中。
那抹声音又凭空窜起来:“长明,你不要靠近他,他很坏的。”
“他对你有非分之想。”
“什么是非分之想呢?”
从这天起,玄祐闭关了,连那抹分身也不见了,陆离蹲在他的殿门外,额头抵在门上。
“义父啊——”
他望着太阳从东边跑到西边,歪身倒了下去,在殿门外睡了一觉。
醒来时玄祐抱着他,面前摆着一张棋盘,陆离懵懂的看着纵横交错的棋局,抓起两颗白子,东西各放了一颗。
“哈哈。”
他觉得好玩,调整姿势,惬意的窝在这熟悉的怀抱中。
一条黑色玄蟒从棋盘上探出半颗脑袋:“小傻子,快跑,他起反应了。”
陆离定定瞧着他:“什么反应?”
“他想睡你。”
“他为何要睡我?我很窄,当不了床的。”
“他喜欢你,想嵌入你的身体,想咬你的嘴巴,你想被咬么?”
陆离回过神来,眼前还是那个棋盘,但那条蛇却不见了,他仰脸望着玄祐:“义父,什么是喜欢啊?”
“咚——”
玄祐手中的棋子突然掉下去,在棋盘上滚了两圈。
他左眼突然一片漆黑,沉声道:“出去。”
陆离被赶出大殿,玄祐又闭关了,这次闭关的时间更长,他睡在大殿外,看着太阳起起落落了一百年。
他额头轻轻磕着门:“义父,开门呀,我是长明——”
左手无名指突然动了一下,陆离好奇的看着,随即向远处望去。
少年横在树上,朝他招了招手。
陆离兴高采烈的跑过去:“义父!”
对方勾着唇:“小傻子,跟我去玩。”
陆离跟着对方,乘云来到一片荒漠废墟,他下意识的不喜欢这里。
“快去看看吧,这里有你的前世,你前世就认识他了。”
陆离:“这里只有沙子呀。”
少年抬手一扬,扫开万里白沙,露出地下的封魔大阵。
他笑容灿烂:“下去吧,犹豫什么,我不是在么?”
陆离小心翼翼的飘下去,对方突然扣住他的肩膀,猛往地下一砸。
他眼前一花,好像穿过了一层云似的,等回神时,已经被对方禁锢在大阵底下,手脚俱被上了缚灵索。
“义父……”他不安的动了动,看着少年。
对方指尖燃着一簇蓝焰,笑了笑,将火焰没入他的眉心。
“对,我才是你的义父,玄祐是个伪君子,他仅仅只是因为怕你折断无根树,便将你扒皮抽筋,将你的尸骸囚禁在这万里荒漠中,你一天被困在此,就当一天傻子,我如今就让你解脱,当个堂堂正正的神仙。”
陆离脑子像被针扎似的,眼前一转,他已经站在一片茫茫水乡中了。
那人穿着收袖黑袍,笑吟吟的向他走来。
“三百年未见,你原来藏在这里啊。”
陆离偏了偏头:“他叫你来的?”
“他是他,我是我,带你走出苦海,你怎么反倒像不高兴似的?”
陆离没理会对方。
少年盘腿坐在他床上:“人间到处都是你的塑像,你沾上恶因果了,想知道怎么解脱么?嗯?”
陆离平静道:“无妨。”
他的眉心竖纹已经黑了,自三百年前看到自己的前世,他就下了人间,因为能听到世人的心声,他就留在人界,执掌人界法令。
人们把他的原型供在神庙里,源源不断的香火让他法力倍增,他借此冲刷着自己被玄祐封锁的灵脉。
却不想,那些信仰里夹杂了恶毒的诅咒,他的灵脉扩充得越宽,那些恶愿便侵蚀得越深。
他能听到那些歹毒的咒骂,快走火入魔了。
人们来到他的神像前,诅咒仇家不得好死,请他杀了仇家。
这种愿望越来越多,他就越来越浮躁,有时回过神时,才发现自己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周围的山石土木全被他毁了。
陆离:“善恶自有天分断,人们活不过一百年。”
“可这些恶咒留下来了,在你身体里凝聚成祟,你不想想法子么?嗯?我知道怎么消除。”
“如何消除?”
“与我双修,我帮你吞掉那些东西,我天生就是干这一行的。”
陆离摇了摇头:“天魔,你走吧,下次再见,我会杀了你。”
“哈哈,我叫獬猽,我和玄祐是一体的,我就是他,他就是我,你忍心么?”
陆离抽出破魂杵。
獬猽走后,他眉心的暗纹越来越黑,法相突然显形,全身都被黑色的丝线束缚着,像被乱麻缠住的傀儡。
陆离发疯了,他杀了那些贪得无厌的人,一夜之间,便屠了一个国家。
可这样一来,他的罪孽就越来越重,那些一开始祝愿的话变得狰狞恶毒,每个人都惧怕他,每个人都希望他去死。
陆离带着一身血,湿淋淋的站在那破败的国度中,他呜咽一声,抽身从此地逃离,悄悄躲进灵王庙。
他化作原型,缩在灵王泥塑的手心里,体内的魔气让他一阵阵发抖。
这时,供奉他的那片沼泽居民团团围住灵王庙,举着火把。
“烧死他!”
“让灵王审判他!这个魔鬼,他杀了我的夫君啊!”
……
吵嚷声中,陆离身上那些黑线又紧绷起来,他挣扎着,用力撕咬黑线,一个不慎,从灵王掌心跌落。
大火吞噬了灵王庙。
一只僵硬的轻轻捧住他,灵王塑像睁开眼睛,脸上一半悲悯一半无情。
“长明,杀人百万,当斩。”
“义父,亲手杀我么?”
泥塑没理会他,抬手写了个敕字,百万雷击便从云端落下。
这一夜暴雷响彻四野,灵王塑像身在雷霆中心,灵王殿里的半身焦黑,长明肉身俱毁。
“你杀了他?!”
獬猽表情扭曲:“那大泽中几十万人俱是你的心魔,那是你对他的执念!你管不住自己的心,把心魔放在在这些人的身上,让他们替你照看他,你日夜不休地透过这些人的眼睛盯着他——”
“你如今却带着这些人杀了他,哈哈哈,疯子!你才是那个天魔!”
獬猽拎着骨刀,闪身冲上去,厉喝道:“去死!”
玄祐护着陆离的魂魄,打算将那一根根恶因果从他灵魂里抽离,这小小的灵魂虚弱的窝在他手心里,在獬猽骨刀挥上来时,猛然撞上去。
因果瞬间清零,那个魂魄也被骨刀劈得粉碎。
獬猽呆滞的望着消散在空中的半透明碎片,玄祐吐了一口血,飞速将碎片聚拢。
“不、不可能的……我只是想替他报仇,”獬猽膝盖一软,半跪下去,呢喃道:“我……”
他心想,这一切都是那棵无根树在作怪,因果因果,去他娘的因果!
他还没来得及劈树,就被玄祐镇压在鬼蜮里,连带着那三十万心魔肉身也被丢了进去。
*
陆离睁开眼睛,突然撕开心口,将那颗心脏掏出去。
“你的东西,我不要。”
玄祐笑了笑,眼泪滑下脸颊:“你收不收都没关系,我等了你三千年,本来除了你,也一无所有了。”
他吻了吻陆离,随即消散在空中。
倾倒的无根树一点点移回正位,獬猽被灵华一掌拍下地,下一刻灰飞烟灭。
尘埃落定,陆离一点点爬出地面。
那些死去的人一个个复活,惊奇的嘟囔着,垮塌烧毁的城镇也复原了,南疆士兵无功而返。
陆楚年怔怔盯着那恢弘的蜀京,垂眸道:“救不活你了。”
“小圣,要走了么?”
他坐着战象,回身:“撤!”
*
千度镇对面的桃花洲住着一个不老仙人,他在那里住了三百年,还是个少年模样。
仙人每隔几天就会去镇上走一圈,小孩儿们跟在他屁股后面,爱美,喜欢看他的脸。
镇上的学堂扩建了,新任妖王招来了一个教书先生,对方长身玉立,有一张天怒人怨的俊俏脸蛋,不怎说话,但往那一站,总有种叫人膝盖发软的劲头。
先生住在学堂后面的小房间里,散了学,便站在窗边看着对面的桃花洲。
正值春日,桃花开得缤纷夺目,有人拎着小锄头,在桃林里胡乱刨着。
陆离纳闷的放下锄头,把大坑填上。
那死男人当年藏的酒,到底藏在哪里的?
他挖了三百年,几乎把桃花洲掏了个遍,始终找不到藏酒的地方。
陆离丢开锄头,揣着银子,又去镇上买酒。
狐绒挺着大肚子,站在铺子里替他斟酒:“少喝点,三爷不在,喝醉了又没人心疼你。”
陆离笑道:“几百年的事了,还在这谈。”
“少装了,是谁窝在桃花洲不走呢?”
陆离笑容一顿:“走了。”
他这些年跑过很多地方,住过北海,也住过南海,在昆仑山上挖过野菜,也在东边的蓬莱岛摸过乌龟,心口仍旧空空的,总有种找不到家的落魄感。
他兜兜转转,仍旧回到了千度涯,他以为这里有朋友的缘故,三百年来,朋友们一个个都成家了。
他无聊得很,喝了一口酒,打学堂门口路过,看着空荡荡的门楣,随手就写了两张对联贴上去。
【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孺子牛】①
陆离看了看自己潦草的大字,点点头。
他的字就很有个性。
丢掉笔,继续喝着酒,往桃花洲去。
那条河上修了一座木桥,桥头站着一个男人。
陆离顿了顿脚:“干什么的,要去对面参观得收一两银子的门票。”
男人回头看着他,陆离视而不见,径自越过对方。
“站在桥头思乡的随便。”
对方说道:“想回家呢?”
陆离停了下来:“先交钱。”
对方笑了笑:“银子都被家里人撒着玩了。”
陆离跨上木桥,对方跟了上来,缓缓拉住他的手。
“找到我藏的酒了么?”
“没有,找遗产都没这么艰难。”
“那是留着成亲喝的。”
“我还以为嫁儿子才能喝呢。”
“嫁么?”
“……嫁给谁,义父?”
“是玄祐。”
长风卷着万千花瓣扑簌飞过,拂过眉梢肩头。
斜阳桥上十指扣,春水桥下水悠悠。
桃花归人旧小楼。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