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夜鸿钧造访桃花洲,刚在小楼前站定,便一眼瞄向陆离房间。
哎,玄祐这缺心眼,再怎么说孩子也带着一身伤呢,怎么能叫他睡潮湿的一楼?
朝那房间走去。
他几乎下了死手,为难那瘦瘦的小身板流那么多血竟然还张牙舞爪得起来,白水又冻如冰窟窿一般,身体康健的成年男子尚且被冻得魂飞魄散,他没个灵力护体,恐怕会被寒气伤到根基。
来都来了,先把那身伤治好吧。
这样想着,鸿钧穿墙而入。
就见那黑炭似的蟒将大脑袋紧紧贴着少年脸颊,尾巴把地铺圈了两圈。
少年四仰八叉的睡在它的包围圈亦或者保护圈里,也不知他是没心没肺还是狗胆包天,竟然脱得只剩里衫,睡梦中挠得衣襟下的奶白肚皮脂玉也似的晃进那黑色饕餮的眼。
鸿钧进屋时,蟒立马又圈了一层,严严实实的遮住少年,嘶嘶的吐信子。
千度涯把人的修为压到最低,低到无法使用易容术。
所以熟睡的陆离也就不知道,他眼中的白胡子老头,其实是个俊美温润的高大青年,这完全有理由让蟒对他摆着臭脸。
鸿钧浑不在意它眼中的敌意,低声轻笑。
“玄祐丢了心,连带着也没了人性,有你在,这孩子会好过许多。”
他这话一点没错,蟒像个十全十美的保姆,一直用灵力驱逐屋中水汽,顺便让外面的淡淡花香飘进来。
屋里暖如夏日,连吹进来的香风都变得暖丝丝的,如此一来,踢掉被子的陆离就不会着凉。
这马屁直拍进了大蟒七寸,尾巴尖轻轻点地。
鸿钧确认陆离四肢齐全,就飘然飞去玄祐屋里,笑道:“小孩可爱吧?”
玄祐一脸嫌弃。
他其实不太好拿捏嫌弃是何种情绪,只是照本宣科,学别人说“嫌弃”时的模样,做做样子而已。
眼下这种情况嫌弃都算从轻处罚了,他该对辅助学生“作弊”的师兄严词厉色训斥纠正,勒令对方老老实实丢掉剧本,少插手灵王继承人的考验才对。
然而他毕竟没有心,对错与否都显得云淡风轻。
嫌弃完,他说:“胡闹。”
灵王太上忘情,陆离作为继承人,也就该太上忘情。
忘情的人,怎么能把磨砺心性的劫难当儿戏,被一个糟老头子忽悠着扯一帮子人演戏呢?
所以这就是不对,就该惩罚,去睡潮湿的一楼。
玄祐一直没看鸿钧,烦。
要是他能出去,压根不会废话一个字,直接把鸿钧关起来,手撕剧本。
至于眼下这个鸿钧,一个分身傀儡罢了,关了也没用。
他面前的棋盘又要填满了。
鸿钧捏白子想跟他过招,他抬手啪叽一声。
白子滚到矮几上左晃右晃。
鸿钧缩回手。
“你这脾气……”
他向来宽和,手被小师弟拍成猪蹄,也只是笑着摇摇头。
小气鬼。
瞅瞅茶杯。
“呀,特意泡了两杯茶等为兄么?你有心了。”
伸手去拿陆离喝过的杯子。
又是啪叽一声。
鸿钧无奈一笑,手插在袖管里,说起陆离:“这孩子瞧着像灵华生的,老不着调,其实心里主意大。”
“你看,用3亿在那当诱饵,他也不管你前面有什么劫数,挨刀子跳冰河,他真当玩似的,又抱着蟒蛇睡觉,也不怕压到伤口。”
他一个“真当”,就轻轻就替陆离洗脱演戏的罪名,后面两句,又不着痕迹的揶揄了玄祐。
“假以时日,他必是个可用之才,只是现在玩心未收,又匆匆自那新世界来,装着满脑袋古怪想法,你一定很不习惯吧?”
“学传承只是他的一个契机,待某天幡然醒悟,便可飞龙在天,何况他有那样不治而愈的体魄,倒省去了咱们不少麻烦。”
玄祐是个直球,当即扯开衣领,露出肩膀上的绷带。
你瞧瞧他那不治而愈的功能来得正经不?
鸿钧故作惊讶:“咦!这真是闻所未闻,他的伤,怎么弄到你身上了?”
玄祐低着头。
还能怎么?蟒吃里扒外呗,伤的不是它就一点不手软。
鸿钧体恤的掏出一瓶神药,唏嘘道:“蟒做得不对,我也知道你不愿带小孩。”
玄祐点头:“记得把他领走。”
鸿钧笑笑。
“他十七岁了,跟他同龄的许多人都当爹了,严格说来是半个大人。你只消费点心,教他灵王传承就好。”
所谓传承,就是神族文字和那一本厚厚的法条。
众所周知神文就是天书,那笨笨的脑瓜几时能学会?
二师兄真是异想天开。
鸿钧忽略他冷漠的神情,老神在在的眯起眼睛。
“待他成神之时,我帮你找回记忆。”
“……”
说者无心,听者空洞的心口却骤然一缩,从深处渗出一点战栗。
玄祐终于把视线从棋盘挪到鸿钧脸上。
记忆什么的不重要,主要是每月下旬无端暴动的识海让人很痛苦。
他想破脑袋,找尽方法,也查不出症结所在。
回顾漫长的一生,只知道从一个晴朗无云的早晨起,他就跟梦游似的出现在千度涯这片桃花林中,元神缺了一片,记忆丢了一半,多了条讨人厌的蟒,唯一的线索是身边的两张纸条。
一条:【镇守千度涯】
另一条:【剑峰倾塌,速离】
他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要给自己下达这样奇怪的命令,思来想去,似乎只有剑峰倾塌,才有揭开隐秘的机会。
剑峰就是桃花洲背后的万仞悬崖,一时半会儿似乎不打算塌。
当时他回过神毁掉纸条,试图离开此间,整个身体却僵在原地,下意识觉得,离开这里会出大问题。
神的第六感通常昭示命运,跟命运对着干的神仙会死得很惨。
于是他画地为牢似的在千度涯自囚了三千年。
月初修补结界,月末半身不遂。
谁都无法给他解惑,找回记忆就成了势在必然。
他望着鸿钧,良久:“好。”
鉴于陆离心智不成熟,玄祐将他粗粗的评估完,开始编儿童教材。
次日,玄祐在楼上斟酌“三十天内学霸速成记忆法”,以及“好学好记儿童拼音表”。
楼下的“儿童”呼朋引伴。
叽叽喳喳。
桃花洲千百年没这么吵闹过。
玄祐空荡荡的心脏憋闷起来。
他打开窗子吹风。
岛内时时刻刻都在他的监视下,法眼一睁,就看到三百米外的桃林间,一群女的在蟒旁边搔首弄姿。
少年拿着留影石咔嚓一顿乱拍。
蟒不愿意配合,把头扭到一边。
“黑耀看这边,头低一点,太低了……干妈把花稍微移上去些,看天……”
玄祐瞅着被糟蹋了满地的桃花枝,眼底闪过一丝凝重。
他倏然来到现场,把滚在地上找拍照角度的少年拎起来,一个眼刀向众人扫去。
她们一哄散了。
玄祐没什么起伏的道:“一瓣桃花就是人间一条命,花开人在,花落人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