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一次见到贺天赐已经是隆冬时节, 此时新闻媒体上到处都是世界第一款全息游戏《望月川》上线的消息。在强烈的光环效应之下,阮氏易主和贺氏准备进行破产重组的新闻都没有激起太多的水花。

  与测试服相比,正式上线的全息游戏在感官提取上有了近乎颠覆性的进步, 除了视听体验极佳, 就连触觉嗅觉等极难模仿的感官都1:1地成功复刻。还有人猜测下一步全息就将彻底打破虚拟与真实的壁垒,在各个领域发光发热。

  然而本该处于风暴中心的九七四CEO现在却被一群凶神恶煞的人堵在病房外。他们强烈要求阮如安出了院就乖乖回家静养, 没事别跑来招惹威胁她生命的杀手。

  “没关系, 反正他连床都起不来, 我只和他单独待一会儿, ”阮如安顶着凶恶的视线求饶, “落井下石这种事我最爱干了, 给我个机会嘛。”

  “不行,”她的好妹妹冷酷道,“谁知道贺天赐会不会突然暴起从枕头底下摸出刀子捅你?你别用这种眼神看我,只要遇上你, 贺天赐就有无限的可能。前些天有个医生提到了你的名字, 他差一点就要从床上蹦下来了,吓得医生都以为是医学奇迹降临。要我说你和他绝对有什么不为人知的关系……是下了蛊还是连了小人?反正有什么话跟我说,我会帮你转达的。”

  “下蛊什么的就有点太玄学了, ”关乐忍不住吐槽, 但也认同沈越岳的想法, “不过确实安全第一, 软软, 你还是别和贺天赐见面了。”

  “嗯……”

  阮如安为难地点了点下巴, 把笑吟吟的视线投向沉默不语的符斟:“这样吧, 要是符总也不让我去,那我就不去了。”

  如狼似虎的视线一下子落在和符斟身上, 顶着众人的压力,他本想一口回绝,可视线一偏,就见阮如安微颦起眉头,露出一个有些哀求的笑。

  嘴巴优先于大脑反应:“……你去吧。”

  “符斟!”

  “原则!符总!原则!”

  符斟有些心虚的侧过头,吩咐道:“站的离他远一点。”

  “知道了。”

  阮如安朝他眨了下眼睛,符斟立刻懂事地上前拦住几个姑娘,借此机会,阮如安成功地进入了病房并反锁了房门。

  滴滴滴——

  纷纷扰扰都被关在了门外,惨白的病房内只余下医疗器械运转的声音。病床上的人双眸紧闭,眉心拧成一个解不开的结。贺天赐还在沉睡,却时不时小小地挣动一下,像是陷在一个黢黑的梦里。

  严重的事故还是给这位“男主”带来了不可磨灭的伤痕。贺天赐露在外面的手臂至今仍被层层纱布包裹。他大半的身体包裹在被子下面,但本该是腿部的地方却有一个不起眼的凹陷——那是被碾碎的筋骨在反复的感染后不得不选择截肢的痕迹。

  阮如安内心有些感慨,同时又有点心寒。

  以爱为名,男主便可以肆无忌惮地虐待女主的肉体与灵魂。但如果他真的对女主起了杀心,那么消失的一定是他自己——这就是这个世界无可争辩的法则。

  所以大家都不过是“世界”的玩具而已。

  阮如安内心忽然升起了一点点怜悯,而圣母心泛滥的直接表现就是她打算安静等贺天赐苏醒,让他能享受完整的睡眠。

  ——当然睡眠质量如何就不在她的考虑范围之内了。

  反正还有大把的时间。她找了张靠窗的椅子坐下,掏出手机打发时间。

  这段时间全国的焦点都放在全息游戏上面,不需要刻意去搜索,竟能看到无数关于《望月川》的讨论。

  【救命!我知道你很真,但也别这么真,更新之后被怪物攻击是真疼啊。】

  【楼上没有设置低痛觉吗哈哈哈,把痛觉设置成真实世界的十分之一就好,差不多就是被针扎一下的水平,完全失去痛觉我觉得就没有真实感了。】

  【休闲类玩家无所畏惧,只在意新手村的餐厅有没有推陈出新。讲道理,新手村的烧饼店是真好吃啊,强烈推荐~】

  【我觉得还是别辜负阮姐的努力吧?据说这个痛觉系统还是她亲自试验出来的emm……】

  【楼上是在说几个月前的车祸吗?好像是雨天路滑,车子险些坠崖。】

  【还有人没吃这口瓜?一句话总结就是:因为前妻离婚后混的风生水起而我的企业却深陷债务危机,于是我发现了自己对前妻是真爱但挽回是不可能挽回的我干脆拉着她一起殉情,的故事。】

  【……说绕口令呢?不过我大概明白了,车祸是人为导致的?真吓人。】

  【所以说和情绪不稳定的男人扯上关系就是倒霉啊……离婚之后看前妻过得好就拉着她一起找死,这种事是正常人能干得出来的?】

  【话不能这么说,贺总当年也是个意气风发的青年才俊,被逼成这样谁知道有没有苦衷?所以说做人还得留一线,老实人逼急了也会咬人。】

  【出现了!那个老实人!】

  【有时候真羡慕男人的团结,连贺天赐这种洗钱、偷税漏税、坑老百姓购房款的无良资本家都能被称为老实人了,难道说吊才是老实人的本体?】

  看到关于老实人本体的描述,阮如安忍不住“噗嗤”一下笑出了声。正打算继续往下滑的时候,她忽然察觉到一阵织物翻滚的声音,抬头看去,果然是贺天赐醒了。

  她下意识地看了一眼表——大概等了二十分钟,还可以。

  这样想着,阮如安的唇角勾起习惯性的弧度,温声道:“你醒了?天赐。”

  这样温柔的语气似乎让贺天赐有些恍惚,他迷茫地眨了下眼睛,像是不敢置信地把头扭向床边的方向。在确认了阮如安的真实性后,氧气面罩上腾起了厚重的水雾。

  过来,过来……

  阮如安看出了他的未尽之言,只是短暂地犹豫了一瞬就起身坐在了他的床边。

  “再……近一点……”

  阮如安顿了一下,像是好奇一般,面无表情地往前凑了凑。

  忽然,一只被裹得像木乃伊一样的手伸了出来,像是要拉着阮如安一起坠入地狱。

  但一个重伤的病人能有多快的速度呢?阮如安很轻松地就避开了这只枯槁的手,但这个动作总归令人不爽,让她原本含笑的眼睛无声地覆上了一层寒霜。

  室内又恢复了绝对的安静,仪器的想动和粗糙的呼吸混杂在一起,狼狈中隐约带着一丝心酸。

  其实他们也没什么好说,只凭这一站一躺的两个姿势,就能轻松地分出高低胜负。阮如安总是很容易对失败者失去兴趣,这一次也不例外。她看着贺天赐衰弱又不甘心的眼神,打算赶紧把话说完了事。只是还不等她开口,贺天赐便率先沉不住气。

  “你、你很得意是不是?”沙哑的声音中带着怨毒,“但是你记住,你是摆脱不了我的。”

  贺天赐言语中的笃定让人心头一动,阮如安眯起眼睛问道:“为什么?”

  “为什么?为什么哈哈哈咳咳……”

  像是彻底撕破了伪装,贺天赐忽然大笑了起来,原本清冷的气质在这一刻彻底消弭于无形,就仿佛他本来就是这样疯癫的人:“别装了,你是也意识到了吗?女、主?”

  代表着真相的两个词从唇齿之间挤出,阮如安仿佛听到了野兽撕咬猎物的声音。但只在一瞬她就调整好心态,冷静笑道:“你是真的撞坏了脑子吗?这世界哪有什么女主?”

  她从容不迫地扫视了一圈病房,用这样的方式掩盖自己眼底的惊涛骇浪。只可惜病房内除了大型的医疗设备几乎没有什么别的东西,甚至连床头孤零零摆着的花都蔫头蔫脑的垂着,深棕的颜色带着腐朽的气味,却没有人想着把花的尸体扔出去。

  虎落平阳被犬欺,贺总发家太快,手段难免有些强硬,或者说是为人不齿。这屈指可数的慰问品恐怕还是他刚住院时贺氏的员工送来的。但随着阮氏被收购,贺氏解体,现在恐怕已经没人愿意来看望他了。

  连一个知心的秘书都没有,贺总其实也挺惨的。

  阮如安的心跳渐渐平复,她从褪色的果篮里拿出一只蔫蔫的苹果,自顾自地削了起来:“如果我是女主,难不成你还是男主?”

  说到这里,她好笑一般地勾唇:“谁家男主会混成你这个样子?”

  这句话瞬间点燃了贺天赐,他身侧的仪器开始发出尖锐的警报声,但贺天赐一无所觉,愤怒道:“都是你!都怪你!你不是爱我吗?爱我为什么不愿意为我忍一忍?你连咖啡厅都开了,为什么不愿意继续等我?明明只要解开误会,我们就能守得云开见月明!有我在,你根本不需要这么辛苦地开公司、搞项目。我们会有数不清的钱,还会生下三个孩子,幸福快乐地度过一生。而这一切,都被你毁了!”

  听到这里阮如安还有什么不明白呢?但她还有些疑惑,便装出嫌弃的样子道:“男主?你这个样子也能算男主?是谁决定了你是男主的?真没眼光啊。”

  贺天赐:“!”

  他恼羞成怒道:“你在胡说什么?!男主、男主本来就该是我的!没错,就是我!”

  在“就是我、就是我”的背景音中,阮如安的神色渐渐冷了下来。她知道贺天赐也许并不是那个原本的男主,但不知名的事物意外令他发现了世界的真相,于是他怀抱着目的接近“女主”,凭借着女主的喜欢成功上位成了故事的主人公。

  难怪,难怪贺家上位得如此之快。只用了短短三年,就走完了绝大多数人要花三十年的创业之路。

  想到这里,阮如安的心忽然咯噔一下,削着苹果的手也一顿,原本被削成一小条的果皮断成了两节,轻飘飘地落在地上。

  还好啊,阮如安想,还好男主是这个贺天赐。如果是别人,如果那个男主用真诚的爱意编织成稠密的网,那今天这个看过海阔天高的阮如安,想必也不在了吧。

  苦难固然煎熬,却也使人成长,真正可怕的反而是被虚假爱意包裹的安逸。

  耳边癫狂的声音忽然停歇下来,阮如安偏了下眼角,只见贺天赐笑道:“你想知道原本的男主是谁?”

  “不想。”阮如安果断道。

  “那个男主是……什么?你不想?!”

  “对啊,男主是谁和我有什么关系?”阮如安坦坦荡荡,甚至觉得贺天赐惊愕的眼神十分好笑。

  “咔嚓咔嚓”,干瘪的果肉完全曝露在空气中,逐渐显露出与这间病房相配的腐朽之色。阮如安把苹果随手扔在玻璃碗中,看着它滴溜溜地晃动了两圈,才用一种逗弄猫狗般的甜腻语气道:“天赐,其实啊,你可以一直当我的男主的。”

  喘息声加重了,像一只破了洞的风箱。

  “……你、你说什么?那为什么……?”

  不敢置信的声音让人心情愉悦,阮如安笑道:“当然是因为你挡了我的路啊。”

  “其实我并不在意丈夫是谁,两性关系在人的一生中很重要吗?”她低笑着凑到贺天赐眼前,这样近的距离,他们仿佛可以感觉到彼此的呼吸,但贺天赐被她眼底的森寒震慑,甚至没有勇气伸出手去拉她,“‘男主’,你看重的感情在我眼中一文不值,但你竟然想用这种东西来束缚我。你竟敢把控我的金钱,还试图用狗屁的孝道来压制我。”

  她语气轻柔地数着贺天赐做过的事:“你利用楚宛然转移了多少资产?我如果不早早离婚,现在被你当成‘人头’的就是我了吧?毕竟贺阿姨是个胸无墨点却好显摆的人,你怕她坏事所以才把她关进高加索疗养院。还有,九七四之前的黑料中也有贺氏的影子,你以为我不知道?”

  “你碍了我多少事?我除掉你不是理所应当的吗?”

  含笑的声音掀起刻骨的寒意,贺天赐睁大了眼睛,喉咙里发出“赫赫”的残响。

  “你其实可以一直当男主的,”阮如安叹息着,有些遗憾道,“只要你安安分分地待在家里,我也不缺养贺家的那一口饭,但你为什么这么不安分呢?不过我确实没想到你会疯到拉着我一起撞山,但我为人大度,就当是我抛弃你这个‘男主’的惩罚了。不过对你而言这大概也弥补不了我对你的伤害?”

  “你还知道你伤害了我……”贺天赐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他愤怒地挤出一句话,却又被阮如安打断了。

  “作为补偿,我会承担你所有的医疗费,还有你母亲的养老问题。”

  阮如安用笑意掩盖自己眼底的冰冷:“你现在这个身体状况,大概一辈子都只能靠这些仪器活着了。所以你的每一次呼吸都是在烧钱,但贺氏已经开始破产清算了,你那个已经清零的账户根本不可能交得起这份买命钱。”

  “看在夫妻一场的份上,我会让你好好活着的,连你母亲我也会好好照顾,不用太感谢我。”

  这短短的几句话带来了巨大的恐惧,贺天赐急忙伸出手,想要拉住已经起身的阮如安:“不、不……!”

  但阮如安已经把想说的都说完了:“这想必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了,永别了,天赐。”

  “不,不行!”

  大概是意识到了当前的处境,贺天赐奋力地挣扎了起来,但他的下半身已经没有知觉了,这样的做法不过是让他愈发狼狈罢了。

  从床边到门口的路很短,但阮如安却仍觉得有些漫长,她想回到九七四去,想和伙伴们待在一起,想安安心心地躺在她的大床上睡一觉。

  然而就在她开门的那一刻,阴冷的声音像是诅咒一般缠了上来:“阮如安,你做这一切都是为了更换男主吗?谁?谁是你选中的新男主?符斟吗?像你这样冷血无情的女人,怎么可能获得真心待你的男主?我等着看你和符斟相互厮杀,看着一次东风还能不能压倒西风!哈哈哈……”

  这人真是疯了,阮如安有些无奈地想。

  但她甚至没有回头,只借着拉开房门的轻响悄声道:“谁需要男主了?”

  见她出来,门外等候多时的人们急忙起身相迎,那一双双关切的眼睛像刺穿云层的暖阳,照在身上暖烘烘的,阮如安不由得勾起了笑容。

  “我才是故事里唯一的主角,仅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