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温言的视线停在他脸上。
床头灯投下的暖光将那双漆黑眼眸映亮,他露出这种表情时,原本凶厉的眉目也被软化,像是某种犯了错正在祈求主人原谅的大型犬类。
苏温言最见不得他这种样子,要是不原谅他,好像做错的是自己一样。
对方掌心贴着他的皮肤,灼热,像是他眼底的温度,苏温言有些被这样的眼神刺到,不自觉别开了眼,问道:“什么时候回来的?”
“天刚黑的时候,”俞亦舟说,“本来想打电话告诉你,我回去给你做饭,结果发现手机忘拿了,就回去拿手机,看到你晕倒在画室里,赶紧送你来了医院。”
苏温言环顾四周,这里的确是医院,不是他之前住过的那间病房,但布局差不多。
“我都已经把你解雇了,你不用再履行保姆的职责,还给我做什么饭。”苏温言不看他。
俞亦舟沉默下来。
才刚有些松动的气氛再次凝固,安静得让人心烦,见他半天不吭声,苏温言一颗心也冷了下去,再次开口:“你走……”
“不是你的保姆,就不能给你做饭吗?”两个人同时开口,俞亦舟的声音将他盖了过去,“作为……男朋友,也不能给你做饭吗?”
苏温言瞳孔微微收缩,那三个字从俞亦舟嘴里吐出,竟充斥着令人目眩的不真实感,他脑子还是很昏沉,或许是因为发烧,又或许是因为头脑发热。
他听到太阳穴附近的血管跳动的声音,嘈杂、鼓噪,伴随着这种颤动,指尖有些不受控制地微微抽动起来,可他脸上还是没有什么表情:“你是谁男朋友?”
俞亦舟声音低了下去:“这里好像没有第三个人。”
“我答应你了?”
“没答应,但是……我可以从现在开始追你,”俞亦舟内心忐忑,鼓起勇气继续说下去,“当年是你先邀请我的,那这次换我来,苏老师,我还想继续当你的人体模特。”
苏温言轻轻抽了口气,他鼻子有点发酸,不知道是高兴还是难受,嗓子带上些颤音:“到底是男朋友,还是人体模特?”
“不可以都要吗?”
“年纪轻轻,就这么贪心。”
“那……”俞亦舟犹豫了一下,“男朋友?”
苏温言不说话。
等了半天等不到他的许可,俞亦舟只好退而求其次:“那人体模特?”
“按次数开工资,一次两千块,两个小时左右,超出时长半小时以上额外加钱。”
“喔,”俞亦舟琢磨了一番他的话,“所以,是我能留下来了的意思吗?”
苏温言闭上眼睛:“你也可以去找别人,你这种身材去当人体模特,一定会有人抢着要你,当然,我也不是非你不可,毕竟‘我的人体模特又不止一个’。”
俞亦舟:“……”
苏老师还记仇呢。
他错了还不行吗,他是真没看出那些画的都是一个人。
想着,他从床头拿起那几张素描纸,其中有一张画的是他,另外两张“不是他”,他拿着对比了半天——
还是看不出画的是一个人啊。
但也看不出不是一个人。
苏温言听到声音,又把眼皮掀开一条缝,瞄到他手里的素描纸,不禁心头一惊:“你怎么把这东西拿到医院来了?”
素描纸透过光,正面画了什么看得清清楚楚,其中一张是俞亦舟跪在床上……
他记得这张是他做了春|梦,醒来以后画的,没画他自己,只画了俞亦舟。
不止这一张,还有很多种不同的姿势,不过他会特意抹去场景,乍一看就是摆了不同pose的人体模特而已。
“不是我拿的,”俞亦舟抬起头,“是我找到你的时候你攥在手里的,一直到医院都还攥着,我掰你的手掰了半天才抽出来。”
素描一角的钉眼上覆盖了深深的指印,已经把纸攥变形了,他轻轻用指尖刮了刮,试图将纸页重新展平。
苏温言听了这话,不禁有些恼火,心说某人该坦诚的时候不坦诚,不该坦诚的时候又坦诚得过分。
晕倒了还攥着男友……前男友的裸|体素描什么的,这种事有什么必要说出来?
正在这时,门口传来敲门声,紧接着护士推门而入:“应该差不多输完了……吧。”
她的视线落在俞亦舟手里还没来得及收起的素描纸上,表情一下子变得意味深长起来。
苏温言果断偏头闭眼,假装自己没醒来过。
被同一个护士撞见人体素描两次,俞亦舟也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尴尬了,他看了眼已然见底的输液袋,起身让出位置。
护士给苏温言拔了针,对他说:“好好休息,别想有的没的。”
正在装睡的苏温言:“……”
谁想了。
“如果再烧起来,记得及时叫我。”护士收拾了东西离开。
俞亦舟关上门,坐回床边,帮苏温言按着输液贴,又伸手摸了摸他额头。
烧已经退了,还好他发现得不算太晚,要是再过两个小时,苏老师一直坐在地上,肯定要着凉感冒。
他现在抵抗力这么差,小感冒也会变成大病。
苏温言又装睡了一会儿,这才睁眼,伸手去掀被子。
“怎么了?”俞亦舟忙去扶他,“你要什么,我帮你拿。”
苏温言:“去洗手间。”
输了这么多液,他现在急于解决生理问题。
结果这一动,膝盖就传来一阵钻心的疼,他不禁倒抽冷气,不敢再动了。
“腿疼吗?”俞亦舟把被子掀开,小心翼翼挪动他的腿到床边,给他套上拖鞋,“我抱你去。”
这种时候,苏温言也不好再说什么,毕竟有求于人,他安安静静地配合俞亦舟到了洗手间。
俞亦舟把他放下,问:“站得住吗?”
苏温言左腿疼得要命,肯定是指望不上了,只能右腿一条腿沾地,怕自己摔倒,两只手紧紧搂着俞亦舟的脖子,但这样一来,他又没长第三只手来脱裤子……
正陷入两难,就感觉身边的人主动充当了他的第三只手,不禁惊了一下:“你……”
“我帮你扶着,你上吧,”俞亦舟说,“你别乱动,容易摔。”
苏温言:“……”
这让他怎么上得出来。
算了,都当病人了,要求别那么高。
他和俞亦舟什么亲密的事没做过,这又算得了什么。
僵持了半天,总算解决完,俞亦舟转过身去洗手。
苏温言继续挂在他身上,看向镜子,觉得他们现在这个姿势有些滑稽。
站了一会儿,他有些累了,开始觉得疲倦,不由自主地往他身上贴近,再贴近,对方身上的温度让他觉得舒服,一靠近他,他就会不由自主地放松下来,可以无条件地信任,把一切放心交给他。
于是他就真的把自己放心交给他了。
俞亦舟刚擦干手,就感觉攀着自己的力道一轻,他迅速抱住差点从自己身上滑下去的苏温言,露出震惊的表情。
站着……都能睡着?
苏温言大抵是真的累了,这一睡过去就没再醒来,俞亦舟把他抱回病床,仔仔细细地裹成粽子。
他在床边守了一宿,还好苏温言没再烧,只是这一觉睡得有点太长了些,一直到第二天快中午还没醒来。
俞亦舟准备出去买点粥,等苏老师醒了随时能喝,结果才刚出病房,就撞上一个熟悉的人。
季扬正在走廊里和赵医生说着什么,八成是在聊苏温言的病情,一见到俞亦舟出来,两人同时看向他。
俞亦舟对这个师兄印象不算好,但也不算坏,昨晚赵医生说他和季扬是朋友,他就猜到季扬肯定会知道苏温言病了,现在看见他,并不意外。
赵医生昨晚值夜班,现在应该已经下班了,季扬又跟他说了两句什么,转身朝俞亦舟走来。
四目相对,相顾无言。
“苏老师还在睡觉,你要看他的话,晚一点吧。”俞亦舟说。
“我不看他,我来找你。”
“找我干什么?”
季扬注视着面前的青年,对方身量太高了,他得微微仰视:“昨天我去探望我师弟,看见他精神不错,还对你挺放心的来着,结果这才过去一天,他就生病进医院了——你是不是应该解释些什么?”
俞亦舟抿唇。
“如果你照顾不好他,就趁早走人,这次是摔了一跤,下次呢?”
“我能照顾好他。”
“你说的照顾好就是把人照顾进医院?”
“昨天的事是我不好,我不该出去,”俞亦舟说,“可你又凭什么来质问我,难道不是你把我的事告诉了他,才害我们吵架吗?”
“哈?”季扬眉头一挑,“明明是你不坦诚在先,反倒怪到我头上来了?他不直接去问他,绕了这么大一个圈子拜托我查,是因为什么你不知道?”
“我……”俞亦舟低下头,“我知道,其实我没想瞒他,我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季扬叹了口气,双手插兜:“你也知道我喜欢他吧,但凡他对你有那么一丁点的不满,我都要劝他早点跟你分手……不,你们应该还没复合,可我看他那么在乎你,又无论如何说不出这种话,所以我只能寄希望于,他的选择是正确的。”
俞亦舟:“今天这种事,不会再出现第二次了。”
“你说给我听没用,用你的实际行动向他证明。”
“我会的。”
两人正说话间,病房的门突然开了,苏温言的声音传来:“师兄。”
俞亦舟惊讶地看向他:“苏老师你怎么起来了?”
苏温言坐在轮椅上,脸色还是十分苍白,轮椅是从医院租的,手推式,他控制起来有些吃力。
“你别为难他,”他对季扬说,“昨天是我一时生气,把他从家里赶出去的,摔跤也是我自己不小心摔的,跟他无关。”
“……你看看你看看,”季扬无奈了,“我还什么都没说呢,你先把他摘得一干二净,是吧?我说你啊,别太护着他了。”
苏温言:“我只是陈述事实。”
“苏老师,”俞亦舟来到他身边,“刚刚……我们只是聊了两句,他没为难我。”
“是吗?”苏温言不太相信的样子。
看他这反应,季扬长叹一声:“好好好,看来我今天就多余过来,你们爱怎样怎样吧,我不管了,不过,你下次可别再求我办事,尤其是关于这个人的事。”
他指了指俞亦舟,然后摆摆手:“我走了,你们就当我没来过。”
苏温言:“师……”
季扬的背影已经走远。
误会了师兄,苏温言显得有些尴尬,操纵轮椅想回病房,俞亦舟忙帮他推,小声问:“苏老师是担心我了吗?”
苏温言板着脸:“没有。”
“那你为什么要出来替我说话……”
“你管我为什么。”
俞亦舟回手关上门:“其实这种小事我可以解决,如果再有下次,苏老师放心交给我就好了。”
“哦。”
“你腿还疼吗?”
“好多了。”
“饿了没有,中午想吃什么?我是出去给你买点粥,还是回家做了饭再带过来?”
“随便。”
“那我去买粥好了,你想喝什么粥?小米,还是白米?”
“都行。”
“苏老师,”俞亦舟顿了顿,又说,“之前没跟你说实话,真的很对不起,我保证以后再也不会了。”
苏温言没吭声。
“你就原谅我这一次吧,好吗?”
苏温言还是不吭声。
“你不原谅我也行,只要你别再赶我走,让我做什么都行。”
“……你有完没完,”苏温言终于忍无可忍,一把拽住他的衣领迫使他低头,“看不出我现在不想理你?”
“我……”
苏温言仰头,用力将自己的唇瓣覆上他的唇:“闭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