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书。像是一只温柔又厚实的大手,牵着现代人缓缓走入那个相隔百年,千年的世界。◎
班超低笑, 声音顺着风传来:“哦,也不是什么特别的。大哥写的一段有关光武皇帝的废稿。大哥说, 过于冗长, 遣词华丽,不够务实。”
姜烟一开始还没有反应过来。
听到这话还纳闷。
汉明帝会因为这样简单的一份废稿就赦免班固?
但很快姜烟就想起了自己在班固书房里看到的那些“废稿”。
她要是没有记错的话,那篇文章里对刘秀的描绘中就差把他描写成一个于漆黑风雨中带着电闪雷鸣, 自带BGM出场的神仙了。
汉明帝难道是因为看见班固夸老刘家夸得神乎其神, 心里一高兴就放过了班固吧?
姜烟瞪大眼:“不会这么儿戏吧?”
说着, 骑马追上前去。
班超这一路几乎昼夜不息,以最快的速度从扶风郡一路赶到洛阳。
到达洛阳城外,班超身下的那匹马都直接累到瘫倒在地上不能动弹。
剩下的那些路,都是班超自己一路跑到洛阳城内。
又寻了父亲当年的老交情,以及大哥曾经在太学时结交的那些朋友。
有人避之不及,有人担忧不已,也有人不遗余力的帮助。
所以很快, 班超就见到了汉明帝。
需两人才能合抱的柱子撑着巨大的屋顶,大殿内群官肃穆,上方端坐着一个头戴十二旒冕冠的男人。
玉珠后的那张脸, 与刘秀很是相似, 但眉眼间却带着与阴丽华相似的柔和敦厚。
班超行礼后, 双手捧着竹简,道:“兄长修史,起因乃是家父之故。家父扶风郡班彪,早年曾在安丰候麾下做事,后又任徐县县令。只是八年前家父病重, 撒手人寰。家父生前教育我兄妹三人, 也曾与我兄妹三人提及孝武皇帝年间太史令司马迁所著《史记》。父亲说, 古往今来各朝各代皆有史官记载,为得是记录前事,以做后人自查自省。继采前史遗事,傍贯异闻。因斟酌前史而讥正得失。父亲去世后,兄长见父亲留下的十余篇文章,想要为父亲完成心愿,这才修史。”①
班超在汉明帝面前不可能否认班固修史这件事情。
但,《史记》之后确无可以与之相比的文章记载。
如今言辞恳切,表明班家修史只为记录前事为后人着想,并非有什么大逆不道的想法。
班固做的这一切更是为了亡父,一片孝心纯然肺腑。
他赌汉明帝仁慈,也赌陛下需要一个有才华的史官。
班超低着头,悄悄吸气。
看似镇定无比,可姜烟分明看见了他颤抖的握紧双拳,鼻尖和额头都冒出颗颗滚圆的汗珠。
竹简呈上,汉明帝看过有修改痕迹的内容,眉宇微微抬起。
他不会看不出这上面的一些内容夸大,但班固的才华的确令人欣喜。
《史记》在西汉时期并没有被大范围流通,甚至有过不被承认的情况。
到了东汉年间,《史记》这才逐渐被人熟知,但也只是在民间文人学子之中。
“不错。”汉明帝声音倒是比刘秀的好听多了。
他放下竹简,又问了班超几个问题,却没有松口,只是让班超先退下。
姜烟很好奇汉明帝,没有跟着班超离开,而是在大殿一侧盘腿坐下。
与刘秀的行事风格大为不同。
汉明帝反对图谶之风,行事看起来温和,却又带着不容拒绝的威严。
不像刘秀,在面对某些事情和一些人的时候,带着老刘家特有的霸道。
只是刘秀相对温和,而汉明帝比刘秀更甚。
待所有人离开,汉明帝手指在竹简上轻轻点了几下。
空寂的大殿内发出哒哒的声响。
“派人前去扶风郡,暂缓班固修史一事。命人将班固所作文章尽数带回,朕要瞧瞧这班家长子的文采是否如这竹简上的一样。”
汉明帝说完,又看了一眼竹简上的内容,竟然笑出声来。
姜烟挪着小步近前,分明听见汉明帝好笑的小声说:“若是爹看到,得笑开花来!”
“可不是!”姜烟腹诽,知父莫若子啊!
刘秀在现代看到的时候还拉着班固一起吃小烧烤喝啤酒来着。
事情也如同班超所想的那样。
论孝道,班固此举是为了亡父遗愿。
论文采,班固和班彪留下的文章都足矣令汉明帝心动。
一次下狱。
班固不仅没有丧命,反倒是汉明帝感动于父子俩修史的决心,不仅免了班固的刑罚,甚至封为兰台令史,命班固即刻启程前往洛阳,负责掌管校订皇室书册。
“真是惊险!”姜烟看着风光回洛阳的班固,也由衷为他高兴:“你如今,是否如愿以偿了呢?”
顺利入仕,更受到了汉明帝的青睐。
这不就是班固一生所求?
“兰台史令,我愿这只是一个开始。”班固笑容轻松,在狱中这几日也有明显的清瘦。
“那祝愿你了!”姜烟认真的打量着眼前的青年。
往后,他会与陈宗等人修成《东观汉记》,会做出《两都赋》、《秦纪论》,与留下一篇在一千多年后被中蒙两国考古队于蒙古杭爱山发现的石刻本《燕然山铭》。
见证了中国古代历史上堪比封狼居胥战功的燕然石勒!
这个温和又有点官迷的男人,往后半生都在用一支笔记叙着过去和当下。
“多谢。”班固拱手回礼,看出姜烟的去意。
他往后半生都要在书册之间,以姜姑娘的性格定然坐不住。
“若是仲升有什么冒犯的,姑娘不必客气。回来也尽可告知于我,也好为姑娘出气。”
姜烟微微张唇,露出愕然的神色。
她也没想到班固会先说出这件事情。
突然跑去另外一个人那里,姜烟总觉得这有些冒犯。
只是现在被班固自己提出来,解了姜烟的为难,又让她离开得毫无心理负担。
姜烟失笑,对班固说:“你虽然一直说自己有执念,可我真的没有感觉到。班固,你不要将自己绷得太紧了。不如放松一下?班家如今名流千古,‘三班’,不。你们比‘三曹’还多了一位,是‘四班’!很厉害了。班家没有在你手中堕了名声。”
班固站在原地,心头像是有一把锤子猛烈的锤击落下。
顷刻间,天地宽广,万物好像都在这一瞬变得丰富多彩,惹人欢喜。
“我……”班固声音有些沙哑,迟疑的问:“真的没有吗?”
“没有。”姜烟摇头:“二十四史,《汉书》为前四史。如果说现代考古和历史学是让我们知晓来处,那么您所著的《汉书》,就像是亲自带领我们一窥大汉风云的明灯。”
史书。
像是一只温柔又厚实的大手,牵着现代人缓缓走入那个相隔百年,千年的世界。
创造出这只手的人,自然不平凡。
班固知晓自己这颗入仕的心会永远跳动着。
他迫切的想要证明自己的价值,证明班家会因他而光彩。
一趟现代之旅,也让班固知道了自己最终的结局。
还是因为入仕,受窦宪连累,冤死狱中。
是否连累,班固不想去探究。
他不后悔入仕,也不后悔自己汲汲营营。
所著《汉书》,足矣。
“多谢姑娘!”班固眼圈带着淡淡的红色。
这个温和的青年转身走入皇宫,步伐稳健又迫切。
姜烟也想起了班固的结局,看着那个背影,眼前仿佛有个年迈的老者在狱中望着带有细微光亮的窗户重重落下一只手。
班固的身躯会在这个世界消失,会分解到只剩下白骨埋在泥土里。
可他创造的那只手,随着文字墨迹,始终存在,温暖如初。
“多谢班先生!”
姜烟躬身一拜。
再起身的时候,眼前却是漫漫黄沙,映衬得天愈发蓝了。
骆驼发出低低的声响。
“姜姑娘!”骑在骆驼上摇摇摆摆的班超脸上蒙着面巾,露出漆黑明亮的眼睛,带着笑意说:“我们快到鄯善了。”
姜烟连忙坐直了前后看看。
驼队人数不少,但明眼人都能看出这绝非经商的驼队。
再看班超眼角的细纹,算算距离班固入京任兰台令史已经有十一年了。
“莫要如此看我。”班超摆摆手,声音里总是带着笑意。
班固任兰台令史后,很快就升任校书郎。
汉明帝也没有忘记班超,从班固口中得知班超没有任职,只是负责照顾母亲后,干脆把班超也任命为兰台令史。
“我修了近十年的史书,骨头都快修酥了!”
说着,班超捶捶肩膀和大腿,笑意爽朗道:“还是外面更适合我。如今母亲有大哥照顾,小妹也早就嫁人了。我如今倒是真的可以天地任我行!”
姜烟见他一脸得意,如果有尾巴的话现在肯定翘得高高的。
她轻哼着坏笑道:“我怎么记得史书上说是因为犯了错,丢了官啊!”
班超:……
笑容消失。
“丢就丢了!”班超满不在意,只是还是有些心情不顺。
他不在意兰台令史的官职,可大哥和母亲在意。
这次随军北征匈奴,出发之前他还与大哥吵了一架。
也不知母亲有没有在家中担忧。
她如今年事已高,不能日日忧思。
大哥平日看书起来便不知昼夜。
这么一想,班超的脑子就乱糟糟的。
直到听见姜烟偷笑的声音,他才猛地想起,这是幻境啊!
他好像有点过于投入了!
作者有话说:
①:彪乃继采前史遗事,傍贯异闻,作后传数十篇,因斟酌前史而讥正得失。《后汉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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