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彻心说, 还能影响寿命吗。忽然意识到不对,卫长君叫他算吉凶——当初拆穿李少君的时候,他可是毫不手软。

  “你不是不信那些?”

  卫长君:“我不信鬼神。”

  刘彻细想想那日发生的事, 卫长君针对的确实只有鬼神仙药,“长君, 将士们的性命不是儿戏,你要是知道什么——”看到他摇头, 刘彻说不下去,“要不你今晚做梦问问?”

  卫长君侧目。

  刘彻被他看得心虚窘迫,“此番是朕登基以来第一次出兵匈奴。”

  卫长君:“既然陛下这么怕失败, 那就算了?”

  那哪行啊。大汉有人有马有粮有草, 却缩在关中不露头,让匈奴以为他怕了,指不定哪天就挥师南下剑指长安。

  “你觉着朕当令何人为将?”刘彻心存试探。卫长君只觉着好笑:“何人为将该由陛下决策。我一个种地的,连雁门关在哪儿都不知道——”

  “不知道?”刘彻打断他。

  卫长君顿时想把韩嫣阖府上下问候一遍,嘴怎么那么碎, 什么都跟他说, “就算我知道雁门关在北,可朝中那些带过兵的人我就知道一个李广, 总不能叫李广统领三军。”

  这话反倒叫刘彻意外,李广的名气很大,若是问八阳里村民, 他们一定认为李广当得,“飞将军不可?”

  “飞将军骑术精湛不假,您祖父还在时匈奴入关,他斩杀很多匈奴也是真,但他顶多是个先锋。后来‘七国之乱’他立过功, 可他是周亚夫账下的一名骁骑都尉。周亚夫您比我熟,细柳阅兵。跟着这样的人,他不自作主张自以为是,加上他的一身武艺,又正值壮年,想不立功都难。除了这些还有什么,屯垦戍边。这样的李广如何号令三军?”

  卫长君的两个邻居,一个是窦婴一个是韩嫣,刘彻不意外他连“细柳阅兵”都知道,“仅凭这些?韩信为将之前也只是个受过胯/下之辱的卑微小人。”

  “我承认世上有天纵奇才。但也有句话叫,千军易得一将难求。他当真是个统领三军的人物,您父亲为何不封侯赐爵,而是调他为上谷太守?”

  刘彻知道这段历史,李广明知梁王有意皇位,而景帝只想传给儿子,“七国之乱”时,梁王看好李广授给他将军印笼络他,李广身为朝廷的人,拿着朝廷俸禄,竟然接了,“那是他不会做事。”

  “陛下认为大将军只是带兵打仗?不需要调度粮草,不需要鼓舞士气,不需要恩威并施御下有方?”

  刘彻了解李广,说好听点他生性耿直,不好听点鲁莽无脑。他是很勇猛,但谋略上差的不是一星半点。其实刘彻也没打算令李广为大将军。可以说朝中还没人能担此重任。

  然而刘彻来之前从未想过卫长君竟然跟他一样不看好李广,“李广什么秉性你都知道,还说不了解?”

  卫长君皱眉:“抬杠呢?有没有说那些带过兵打过仗的人,我就知道一个李广?”

  刘彻跟卫长君认识这么多年,占尽便宜的只有他,以至于偶尔被卫长君刺几句,他也不好说什么。久而久之,不顺耳的话由卫长君口中说出来刘彻反倒习惯了。

  刘彻不以为意,目光灼灼地盯着他。

  卫长君笑道:“您再看也没用。你的臣子,您比我了解。您都不知道该把将印授给谁,我说了你就信?”

  刘彻不信,除非卫长君能像分析李广这样说服他。卫长君绝口不提,看来此次出征不顺。可三军未动,粮草已先行。此时收回成命也晚了。想到这,刘彻在此待不下去,决定回宫重新排兵布阵,损失压到最小,探探匈奴虚实,或吓唬吓唬匈奴,给边关百姓争取一两年喘息之机。

  “你忙吧。”刘彻冲东方朔等人招手。东方朔跑去牵马。

  卫长君:“这就走?”

  “留朕用饭?”

  卫长君拱手道:“不送!”

  刘彻噎的想瞪他,他真是越来越放肆,“你家的樱桃熟了吗?”

  “上林苑还缺吃的?”别以为他不知道,红薯和玉米铺展开,刘彻就不再像早两年那样疯狂种地。听东方朔说,去年春天原先种红薯的山地都变成了果园。果园里不止有东西北方的,还有南方水果。

  刘彻好奇:“又听谁说了什么?”

  “上林苑周边百姓,说您要在上林苑弄个果林,还有南方水果。陛下,敢问是橘子吗?”

  刘彻听出浓浓的嘲讽,没好气道:“朕傻?去病那混小子都知道橘生淮南则为橘,朕不知?”顿了顿,“荔枝!”

  卫长君呼吸一窒,好险没憋死过去。

  刘彻见他一脸便秘的模样,不禁问:“难不成荔枝跟橘子一个德行?”

  糟多无口。卫长君前世看到这个词还觉着过于夸张,“陛下,您知道荔枝水嫩水嫩,比水煮的荷包蛋还嫩吗?”

  刘彻没吃过最新鲜的荔枝,否则也不会惦记上卫长君,“想说什么直接说。”

  “在长安种天天浇水也没用。南方不止常下雨,空气也比长安湿。”卫长君想了想,“我不知道能不能种出来,但我知道种出来的荔枝果一定跟晒脱水的大枣一样一样。”

  刘彻掉头就走,懒得听这些大实话。

  东方朔慢慢落后几步,冲卫长君伸出大拇指,还是大公子厉害,竟然能把任性的天子数落的落荒而逃。

  卫长君忽然想起刘彻贪图享乐但不贪嘴。以前的榴莲,刘彻后来喜欢上也没叫他买,反倒是韩嫣得空就叫他做梦,“等等,陛下!”

  刘彻勒紧缰绳,扭过头冷冷地看着他。

  卫长君当没看见他这副德行,“陛下突然问起樱桃,是不是两位公主想吃?”

  刘彻给他个眼神,让他自己意会,然后打马回宫。

  卫长君无语又想笑,无奈地摇摇头回屋。

  梁家里里正妻子勾头朝外看:“皇帝舍得走了?”

  这话说的,倒叫卫长君哭笑不得:“走了。”

  “他来做什么?”

  卫长君:“出来散散心。”

  里正妻子嗤一声,毫不意外地说:“就知道他闲不住。我妯娌说他大了,跟以前不一样了。前二十多年养出的德行,哪是那么容易改的。”

  她妯娌赶忙咳嗽一声,朝卫长君使个眼色。里正妻子陡然想起卫长君是两位公主大舅,卫夫人长兄,急慌慌问:“你不会告诉陛下吧?”

  “我闲的。”卫长君微微摇头,“厨房好了吗?好了我明天就把锅碗瓢盆拉过来。你们不想渡河,晌午在这边做了吃了,晚上再回去也行。”

  梁家里村民来回乘船给卫长君干活,费用得他出。卫长君觉着不合算,去年拉砖拉木头的时候买了几艘船。由村民自己划船。干半天话再划船回去就没力气做饭了。

  听到这,里正妻子立即说:“下午就能弄好。大公子,这儿交给我们,你忙你的去吧。”

  卫长君正想回城看看他母亲,“劳烦你们挑两个人送我过去。”

  里正妻子和弟妹前后送卫长君和牛固以及两匹马过河。

  卫长君牵着马上岸,望着宽宽的河岸道:“能修一座桥就好了。”

  牛固:“这么宽怎么修?”

  卫长君觉着可以跟皇家工匠聊聊。据韩嫣说,皇家最好的工匠都在茂陵,等他搬来茂陵就去找他们。哪怕不行,也叫他们在河上搭一座铁索桥出来。大不了叫嘟嘟勤快点,铁索由他出。

  “先回去。”卫长君利落地翻身上马。

  在地里薅草的老媼看到他停下来,“大公子回家?”

  卫长君颔首:“别太累,红薯地里有点草不影响生长。”

  无法干重活的老媼高兴地笑了:“知道。大公子别太快。青黄不接没什么吃的,野兔子黄鼠狼都出来了。”

  卫长君冲她拱手致谢,然后朝马身上拍一下扬长而去,以至于没发现他变成黑点,老媼才蹲下去,同不远处本家侄媳道,“大公子多好的人,可惜伤了根。”

  年轻女子身怀六甲,听到这话第一反应是“孩子”,惊得不敢信,“大公子伤到哪儿了?”

  老媼一脸同情,“别叫人知道。我也是去年冬进城给你伯买厚衣裳的时候听人说的。”

  年轻女子放心下来:“原来是市井流言。”

  “你不信?”

  “大公子像吗?”

  老媼想想卫长君的神态,春风得意,潇洒倜傥,“谁那么缺德?”

  远在几十里外的卫媼也想骂谁那么缺德。

  以前卫长君不止一次说他娶姑娘是害了人家,但卫媼就没信过。盖因卫长君救过来之后,她问过太医。太医只说他失血过多,怕是活不了两年。

  卫媼给卫青买伺候的人,没想过给他准备,只是怕孩子多了,一个个还如她外孙霍去病一样,卫长君操劳过度因此折寿。

  前天卫青休息,因卫长君时不时去茂陵,他就没去秦岭转而回家。卫媼注意到次子光长个不长肉,就去东市买几斤羊肉。然而刚靠近肉摊,被屠夫叫到一旁询问,大公子是不是不能人道。

  卫媼好一会才反应过来,然后就问听谁说的。屠夫也忘了,反问大公子身体无恙,为何二十六了还不娶妻。

  卫媼直言:“没人配得上我儿。”

  屠夫被堵了回去。卫媼并没有感到痛快。今早敞开门打扫院子,邻居过来关心,卫媼谨记她是公主的外祖母,不可撒泼打滚满口污言秽语,和和气气把邻居送走,大门一关,卫媼就忍不住了。

  卫长君拎着两条鱼到家门口,听到里面的动静,同牛固面面相觑。

  牛固接过缰绳,小声说:“郎君先进去看看。一旦不对,咱们就撤。”

  卫长君推门没推开,改敲门。

  “家里没人!”

  “没人还会说话?”

  “鬼!”

  卫长君笑出声来。

  院里安静片刻,大门打开。卫媼一看到他就捶:“你还知道回来?”

  卫长君像条泥鳅绕过她进院,牛固后退两步,不巧被卫媼看见,“我能吃了你?”

  牛固低下头,老老实实牵着马去牲口圈。

  卫长君把鱼交给老奴,一条红烧一条炖汤,“这是跟谁?”问老奴。

  老奴欲言又止地摇摇头。

  卫长君洗洗手:“阿母,卫少儿惹你生气了,还是陈掌个不懂事的?您别气,我这就去找他们。”

  “不能是你?”卫媼狠狠瞪他一眼,就把市井流言告诉他。

  卫长君挑眉:“不可能吧?”

  “不信你出去打听打听。我觉着除了宫里,没人不知道你,你你——”卫媼说不出口,烦的直摆手。

  卫长君凝眉思量:“什么时候开始的?”

  卫媼被问住。她这些年也不是没有一丝长进,稍稍一想明白了,“你是说,有人故意说你不行?”

  “虽然我跟陛下、韩嫣他们胡扯过,但这种事他们不可能外传。哪怕东方朔脑子里全是酒,也不可能说我枉为男人。我常年不在长安,除了你们和陛下他们,还有谁——”卫长君知道了,刘陵。他忍不住犯嘀咕,“刘陵脑子进水了,还是故意恶心我。”

  卫媼没听清,问他说什么。卫长君笑道:“我知道是谁干的。您放心,不是什么大事。”

  “这还不是大事?”卫媼震惊,“今天能说你不行,明天指不定说什么。”

  卫长君心说,他一个种地的,刘陵能干嘛。最多也就从他这儿引到刘彻身上。虽然刘彻行,但生不出儿子。还别说,连生两个女儿真是刘彻的问题。

  殊不知,他的猜测已经被细作送到刘彻耳朵里。

  翌日,卫长君刚到渡口就被等候多时的黄门请进宫。孟粮一个人划船把锅碗瓢盆送去对面。

  这是头一次被刘彻请进宫,卫长君好奇地问黄门,“出什么事了?”

  黄门一言难尽地说:“大公子见着陛下就知道了。”

  卫长君:“透露一点。”

  黄门吃了他不少好东西,之前人参果就有他一块,榴莲也得了一点,盖因卫子夫母女三人和王太后都吃不惯。刘彻怕吃多了上火,赏近身黄门一块。

  黄门道:“子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