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江酌洲如常说道,“昨晚没有睡好,现在快十点了,所以有点累。”

  宴聆青信了,连忙推推他道:“那你快去睡,睡久一点。”

  江酌洲被推走了,小残魂到了宴聆青身边,就像自动跟随一般,只要有他在场,它总是会自己跟过来。

  宴聆青下意识伸手摸了摸它,顿了下,似乎摸到了点什么,又像只是错觉。

  盯着小残魂仔细看了看,发现它的头发和衣服颜色都变深了。

  宴聆青:“?!”

  宴聆青迷惑又震惊,这是怎么做到的?难道小残魂可以直接获得功德,获得之后连修炼都不用就可以稳固魂魄?

  这样的话,宴聆青也有点羡慕了。

  片刻之后,他还是引着残魂一起躺到了床上,小木偶和小残魂的手交叠在一起,按照之前的计划带它修炼。

  人类总是讲究阴阳平衡,人体是这样,居住的地方也是这样,所以宴聆青只催动了自己体内的能量。

  如果功德已经到手,必定蕴含在其中,他只要引着它们在灵魂每个角落不断流转淬炼,细化之后再引向旁边的小残魂就可以。

  他一直注意着残魂的变化,事实却是过去许久也没感觉出什么,随着时间过去,宴聆青逐渐陷入沉睡,只剩下本能还在运转。

  隔壁,江酌洲的房间。

  男人躺在床上,双眼紧闭,眉头微微蹙起,像是在经受什么痛苦。然而不知什么时候开始,男人蹙起的眉头渐渐舒展,痛苦似乎正在被缓解。

  第二天早上,宴聆青醒来后照例察看了一遍自己的灵魂状态。

  轻飘飘的,感觉很好,被周培柯震伤的部分也不再有灼烧撕裂的感觉。

  是的,还是会痛的,受了伤怎么会不痛呢,但宴聆青没有说出来,他不想让大家太担心,他自己可以处理得好。

  惊喜的是,这比他想得还要快,应该是功德起到了作用。

  他从小木偶身上脱离出来,又去看旁边还躺着的小残魂。

  还是没有变化。

  伸出手指戳了戳,依旧碰不到,手指直接穿了过去。

  宴聆青表情严肃,随后又放松下来。不管修炼有没有用,反正小残魂变得比以前好了。

  他下了床,到浴室像个正常人类一样进行洗漱。

  镜子里的人还是最原始的外观,马尾高高竖起垂在脑后,精雕细琢出的漂亮眉眼,唇红齿白,标准的古代翩翩少年郎模样。

  随后,那束马尾渐渐缩短消失,变成一头柔软蓬松的黑色短碎发,再之后是衣服裤子。

  白色的T恤,蓝色的牛仔裤,他最熟悉的套装,也是很多人会穿的套装。从盥洗室出来,看到外面几片被风吹落的枯黄树叶,恍然想到已经秋天了。

  秋天了,应该要加一件外套。

  想到江酌洲以前跟他说过的话,从那些为他挑选的衣服中取了一件风衣穿在身上。

  门口传来几声轻轻的敲门声,宴聆青过去拉开门,就看到了站在那里的江酌洲。

  男人身上穿着柔软宽松的衬衫,身形挺立,面容苍白却难掩俊美。宴聆青看了几眼后,微笑说道:“早上好,江酌洲,你看上去好了一点了。”

  江酌洲嘴角微微翘起,深邃黑眸落在少年穿着的风衣身上,闻言低沉悦耳的嗓音柔和道:“嗯,早上好,身体已经好了?”

  “好了,昨晚我带小残魂一起修炼,今天起来发现已经没事了。”

  “一起修炼吗?”江酌洲若有所思低声道。

  “是的,我带它一起……”说到这里,他语气一顿,发现小残魂并不在身边。

  宴聆青又回到房间去找,江酌洲跟着他一起进去,然后在床上看到了和小木偶并排躺着的残魂。

  “你看,它变得凝实了一点,”宴聆青在床边半蹲了下来,指着半透明的小残魂说,“不过不是我带它修炼的原因,昨晚你拿给我就这样了,你知道原因吗?”

  “是啊,原因就要问它自己才知道了。”江酌洲慢悠悠地说道,他目光定定看着两只并排躺着的小东西,修长指尖碰了碰小木偶,随后把它拿了起来,“这个,可以让我带着吗?”

  宴聆青目光跟着那只手移了上去,“你想带着,是因为喜欢它吗?”

  江酌洲轻微抬眼,和少年目光撞在一起,他说:“对,我喜欢。”

  宴聆青微微一怔,那瞬间似乎感受到什么,但又很快消失不见,仅迟疑了两秒,他便对江酌洲说道:“可以的,你喜欢就给你。”

  那一刻,江酌洲眸光更深,有什么东西即将冲破牢笼而出时,又被更严实地关了回去,“谢谢。”

  ……

  宴聆青拿到了江酌洲给他的新手机,和何虞联系后,在中午饭点到来之前去了阿秀工作的小餐馆。

  老旧的街道和以前所见没有任何变化,道路不宽,中间多是骑着电瓶车来往的人,十点左右的时间,人不算多,但也不冷清。

  何虞将车停在外面,和宴聆青一起慢慢步行过去。在一根贴满了小广告的电线杆上,何虞也见到了贴在上面的寻人启事。

  何虞沉默站着看了许久,然后才重新抬步走向餐馆。

  越走过去,他的脚步越沉重,步子也越慢,到门口的时候不自觉停了下来。

  宴聆青跟着停下,他望向何虞,却见男人始终只是一言不发望着小饭馆不大的门面。

  何虞嘴唇几乎抿成一条直线,他望着近在咫尺的餐馆,又望了眼身边气质清澈平和的少年,空气稀薄到难以呼吸的状态忽然缓和些许。

  即便他已经摆脱何家的压迫,即便他的心态已经好转许多,但每次想起找了他25年的父母,他还是会想,他真的值得吗?他配拥有这些吗?

  许久的沉默后,何虞终于和宴聆青一起走了进去。

  餐馆不大,过道两侧各摆了五张桌子,再往前走就是收银台,收银台后面是后厨,后厨门口一张布帘垂下来遮挡住视线。

  店里忙的时候一般是四个人,一人在前台,两人在后厨出餐,阿秀一般是前面后面两头忙。

  此刻店里没有客人,收银台也没人在,但后厨有交谈的声音传出来。

  一个嗓门很大的大叔说道:“阿秀,你真要走啊,你说你在这干得好好的,怎么要走呢?”

  “诶,明天就走了,已经跟老板说好了。”这是阿秀的声音,她的语气总是温柔而安静的,其实与其说安静,不如说死寂,那是经历过无数风霜和失望后的死寂。

  她继续用那种语气说道:“你们都知道我的情况,他们得到一些消息,情况跟安安有些像,也是叫安安的,得过去看看。”

  “唉,你这……唉,都这么多年了……”

  “得找,还是得找,不找不行。”

  这两句话过后里面都没声了,阿秀通过小窗往外望了一眼,见到站在收银台前的两人忙了走来。

  阿秀很瘦,脸上已经有了很多皱纹,皮肤很粗糙,头发扎在脑后也是毛糙枯黄的,里面还掺杂了丝丝缕缕的白发。

  她眼神先落在宴聆青身上,对何虞只是看了一眼,但那一眼过后又不自觉移了回去。

  何虞一直在看她,沉甸甸的视线太有存在感,让人难以忽略。阿秀有好几次对上他的视线,又几次离开,她推了推放在桌上的菜单,又无意识地把摆在桌上的收款码挪开再放回去,然后抬头对宴聆青说道:“小宴这么早过来了,那你们看看,看看要吃点什么?”

  这句话她是笑着说的,但那双闪烁的眼睛里却始终不见光泽,就像至始至终对笼罩在灰败之下。

  宴聆青看了眼何虞,见他没有什么反应,对阿秀说道:“你好,阿秀,这是我的朋友何虞,他是……”

  说到一半的话顿住了,被前台遮住的地方,何虞突然攥紧了他得胳膊,然后他听到他有些艰难的、绷紧的声音,“我们来吃饭,两份招牌,麻烦您了。”

  “诶,诶,好的,那你们扫一下码,两份是30块。”

  于是何虞像个普通客人一样扫码付款。

  阿秀收了款打了单回到后厨去了,宴聆青跟何虞在座位上坐了下来。

  宴聆青是背对着收银台坐的,他往后看了一眼,门口的不帘子已经放了下来,里面开始传出哗哗地炒菜声,烟火气很足。收回视线,他才压低了声音问道:“何虞,你怎么了?”

  总不能是真的饿了,宴聆青就是脑子再空,也没空到这种程度。

  何虞动了动唇,声音也很低,还透着一股哑意,“我……我也不知道……”

  他只是下意识阻止了宴聆青即将出口的话,又下意识说什么吃饭。其实他早已无数次想象过和她见面的场景,也无数次模拟过见面之后该怎么说,但真正见到的时候,他的大脑便处在了极大的震撼之中,喉咙发紧,一片空白,打好的腹稿什么也说不出来。

  在得知阿秀的情况前,他即使知道自己是何家的养子也从没有去探寻过父母的情况,他没有去了解过那些几十年如一日寻找孩子的人过着怎样的生活。

  但现在他知道。

  那是紧靠只言片语就能想到的艰辛和绝望。

  他们无法安定,没有存款之后只能工作一段时间再到各省各处寻找,网上发消息,线下也会各处发放传单,只要能有一点相关的线索,便会毫不犹豫地赶过去,然后是失望,失望,一次又一次叠加的失望让他们变得灰败。

  灰败无望的人生中,唯有那根如细丝般的希望牵扯着他们前进。

  这么多年下来,阿秀……他的母亲,也一定失望得够多了。

  “我一定是吗?”何虞忽然轻声问了自己一句。

  宴聆青很平静地望着他,说的话却直刺重心,“你一定是的,就算不是,何虞,你难道会就这样看一眼就离开吗?”

  何虞紧了紧放在身侧的手指,隔着布帘望向后厨的视线沉郁又柔和,“我不会,我……等下会亲自跟她说的。”

  宴聆青:“嗯嗯,这样很好。”

  餐馆出餐的时候,一般是叫号自己过去拿,但这次阿秀给他们端了过来,先给了宴聆青,然后再是何虞。

  何虞没有去动放在自己面前的食物,他看着阿秀,几次动了动嘴,声音却都没能发出来。反而是阿秀,她没有立即离开,双手有些不安地在围裙上擦了擦,先一步问道:“那个……你……你是有什么事要找我吗?”

  何虞点了头,喉结有些艰涩地上下滚动,“对……我找您有事,我在外面看到一张寻人启事,安安……安安他叫什么?我是说全名。”

  “全名……全名有的,叫何景安,安安叫何景安,”像是怕他们误会,又急忙解释,“以前贴出去的都会写上大名,后来太久了,安安又那么小,怕他给忘了,安安好记,我和他爸叫得也多……”

  阿秀和何虞此刻都有些拘束和紧张,他们好像都意识到什么,但还没有人主动戳破。

  何虞哑着声音继续问:“安安……只要是个安安你就要去看看吗?”

  阿秀的声音依旧温柔又死寂,但她得很肯定,“看的,肯定要去看看,不看不行,你……你是有安安的消息吗?”

  何虞对上阿秀的视线,他说:“是,我有,可以给我几根您的头发吗?我想带过去……跟安安的基因做下比对。”

  “可以,可以。”阿秀丝毫没有迟疑,抬手就扯了一缕头发递过来,做完这一切才恍然发觉桌上还摆着他们点的招牌饭,这样做着实有些不妥。

  她脸上出现明显地慌乱和局促,连连退后两步,手上的头发递也不是,不递也不是。

  “没关系,”何虞很轻地说了一句,把头发接过来装进早就准备好的透明物证袋中,“很快……最多下午我就会过来找你,你……你先别去找那个安安,还有,这是我的号码。”

  何虞摸出一张便签递过去,上面只有一串号码,是早就写好的。

  “好,好,”阿秀接了过来,小心地把便签装进口袋,手指着后厨的方向,“那……那你们慢吃,我到后面去帮忙。”

  说完她往后面走去,一段短短的路,却回头看了何虞好几次。

  何虞和宴聆青没有立即离开,一人一鬼都拿起筷子开始吃,餐馆的招牌饭是酸豆角炒肉,肉切得大大的薄薄一块,加了辣椒炒得很香。

  何虞本来是没有任何胃口的,此刻闻着酸辣的香味却有了几分食欲。

  “很好吃的,”宴聆青说,“点都点了,不能浪费。”

  何虞点头,而且其中还有她忙活的一份,是不该浪费。

  “阿秀会很高兴,也会很爱你。”宴聆青顶着那张漂亮纯挚的脸蛋,眼神清澈无辜,其实他心里也有自己的小心思。

  首先他已经知道功德只能稳定魂魄,却不能修复魂魄上的痕迹,这会让他的魂魄碎片即便已经黏上了也很不稳定。又知人类的七种基础情感蕴含的能量可以修补那些痕迹,而他现在最缺的是爱和欲。

  妈妈爱孩子就是爱的一种,他因为老鬼的关系,几次来找这里吃饭都会和阿秀打招呼,一来二去也算认识。现在他还是她孩子的朋友,联系又加深了一层。

  联系越深,他越能感知对方的情绪,运用那些能量。所以阿秀这里,他是很有可能感知到的。

  何虞动作一顿,“嗯”了一声说道:“她应该察觉出什么了。”

  的确是可以察觉出的,在何虞和宴聆青出门后,阿秀从后厨走了出来,目光一直痴痴望着何虞离开的背影。

  如果宴聆青对人的面目和五官更敏锐一些,他就会发现何虞和老鬼还有阿秀都有几分相像,他是结合了他们优点而出生的孩子。

  DNA亲子鉴定加急三个小时能出结果,三个小时后,何虞拿着报告看到那句支持亲子关系,提起的心终于落定。

  下午,他们再次见到了阿秀。

  阿秀翻开那份鉴定报告,手都是抖的,然后她抬起头看向何虞,那双干涩的无神双眼蓦然间发红,然后无声留下两滴眼泪,“你……他在哪里?”

  “是我,我就是安安。”

  何虞的话音刚落,那头响起一道抽噎声,阿秀捂着脸垂下头,瘦弱的肩膀还在颤抖,抽噎的声音却被死死压住了。

  一股哀伤又喜悦的气氛在周遭散开,何虞无声地看着他的母亲,手伸到一半,却不知如何安慰。

  何虞习惯将所有情绪掩藏在沉默之下,阿秀内敛而坚韧,她用手心擦了擦眼,看着何虞不住点头说道:“好好好,安安没事就好,没事就好,你爸他……你爸他要是知道一定很高兴,安安你……”

  她想去握何虞的手,动作到一半又顿住了。面前的两只手,一只干枯发皱长满了茧子,另一只却白皙修长骨节分明,腕骨上戴着的手表一看便价格不菲。

  她的目光顺着那只手上移,青年着装整洁,穿得很低调,但衣服的面料和裁剪总能轻易让人将它们和那些廉价品区分开来,更何况丢失孩子之前,他们也算小富之家,不至于一点看不出来。

  安安……记忆中还是两岁的孩子已经长成了高大而英俊的青年,不管其他方面如何,至少的他经济状况很好,阿秀为此感到欣慰,但摆在面前的事实也告诉她,他们隔开了二十五年,这二十五年在母亲和孩子之间划下一道天埑。

  “安安,你……这些年你过得好吗?妈妈找到你,知道你没事就安心了,其他……”阿秀说着,手已经往后退缩了回去。

  如果他的孩子有安定的生活,有爱他的养父母,她只要知道他过得好就可以了,但那只退缩的手被握住了,青年那只干净好看的手握住了她的,然后她听见他有些低的声音说道:“我……不是很好。”

  阿秀一怔,再度抬头对上何虞的眼。

  何虞的眼永远是沉的,暗的,染着郁色,偶尔这双眼里才会露出些许柔和。

  母子两人沉默相对,却仿佛从彼此眼里想到了这二十多年的艰辛。

  阿秀的眼泪再次流了下来,何虞更紧地握住了她的手。

  坐在何虞旁边的宴聆青很专注,他没有盯着眼前这一幕看,脸上甚至没什么情绪,像是眼前这对刚相认的母子引不起他的任何注意。

  实际上,他已经满足了自己来这里的小心思。

  阿秀当然是爱她的孩子的,但和宴聆青想的,一旦相认便如洪水爆发不同,阿秀的爱如涓涓细流源源不断。

  这对宴聆青而言有些折磨,如果只是浅淡的短暂的情感,宴聆青可以提早结束这种感知,或者从一开始他就不会感觉到。

  但现在他偏偏能感知得到,还知道里面藏着很多很多,就像一个巨大的蓄水池,而蓄水池只给他开了一个小小的洞。

  太缓慢了,宴聆青不自觉往那边倾了倾身子,想要得到更多。

  但没有,阿秀的情感一直没有中断,但也始终没有爆发。

  不知过去多久,宴聆青到后面已经听不到他们在说什么,再之后情感的中断,他知道这是阿秀已经稳定下来。

  他无法在别人情绪稳定的时候进行这种感知。

  阿秀的注意力这才又给了宴聆青,“小宴他和你……”

  何虞看了眼没有说话不知在想什么的宴聆青,说道:“是我的朋友,也是对我而言很特别的人。”

  “哦哦,好好好。”阿秀看了眼何虞又看了眼宴聆青,微笑着不住点头说好。

  莫名的,何虞领会到了其中的意思,他解释:“不是那样,不一样的,没有他,我会比现在更糟糕,或者根本已经不存在。”

  何虞很平静地说出这句话,阿秀却蓦地心头一痛。

  她现在只知道何虞的养父母对他不好,养父母已经入狱,现在家里只有他一个人,但依旧无法想象到底什么程度才会致使他说出可能已经不存在这句话。

  她的眼眶又红了,里面还浸润着先前未干的泪水,但这也让她看上去不再入先前那般灰暗无望。

  “小宴,谢谢,谢谢你陪着安安。”

  宴聆青慢了几拍才反应过来,“谢谢,不,不客气。”

  何虞有所察觉地问道:“没事吧?”

  “没有事,挺好的,”宴聆青带了点期待问道,“以后你会和你妈妈一起住吗?我可以去你家里做客吗?”

  何虞不知道怎么突然说起了这个,但依然答道:“当然,你想什么时候去都可以。”

  “好的,谢谢你。”宴聆青满意了,能随时去何虞家里做客,就意味着他还有很多机会在阿秀倾泻情感的时候感知它们。

  之后他们去了阿秀的租住的房间,房间很小很暗,几乎没有什么下脚的地方,他们也在桌上看到了老鬼的牌位。

  “安安,这是你爸,他没来得及等到你……早走了一步。”

  何虞眼神蓦地一紧,然后看向了宴聆青。

  他想过被称为老鬼的人已经是一只真正的鬼,老鬼白天没有跟在阿秀身边很正常,他可能躲在哪个阴暗的地方,可能晚上才会出来。

  他可以见到鬼,就算死了,至少他还可以见到他,但现在他没有看到任何特殊存在,下意识地,他看向了宴聆青,想问问宴聆青老鬼在不在。

  宴聆青眼前,老鬼已经激动得到处乱蹿了,一会儿到何虞面前,“安安?安安!这是安安!对对对这就是安安,眼睛像我,鼻子嘴巴像阿秀!”

  一会儿到阿秀面前,“阿秀阿秀,太好了我们找到安安了,安安长得好高啊,长大了长大了,阿秀再也不用到处奔波了!”

  一会儿到宴聆青面前,“小伙子,谢谢你啊,我就知道你不是一般鬼,你果然帮我和阿秀找到安安了,太好了,真的太好了!”

  激动到透明的魂魄都在颤抖。

  宴聆青也觉得很好,他靠近何虞拍拍他,小声说:“他在,还很激动,你忘了吗?普通鬼魂你们很难看到的。”

  更何况老鬼还是一只已经透明的鬼魂。

  何虞沉默下来,周身的气息一点点沉落。

  这时反倒是阿秀过来安慰,“没事的,安安,不用太难过,我有时候会觉得他还一直陪着我,如果他知道你平安无事,知道我找到了你,他会高兴的,你也不要难过。”

  “他……什么时候的事,怎么走的?”

  “有八年了,一天晚上回来突然就晕倒了,没抢救过来。”

  “对不起,是我……”

  “别说,安安,不管是什么,错都不会在你。”

  阿秀和何虞说话的时候,老鬼也一直没停过,当宴聆青想当个传声筒的时候,却被阻止了。

  本来十分激动的老鬼安静下来,他说:“不用告诉他们,我能停留的时间不多了,一个月或者两个月,阿秀已经接受过我的死亡,我不想让她经历第二次,安安,她现在有安安陪着就好,这样就已经很好了。”

  宴聆青心想,阿秀可以不说,何虞已经知道了啊,那找个阿秀不在的时间跟何虞说吧。

  他退了一步,让出空间让阿秀跟何虞说老鬼的事,老鬼的情感比阿秀要外放得多,浓烈的喜悦,激动,对何虞的爱,对阿秀的爱,他通通能感受到,也通通接受。

  情感所化的能量流入体内,最后汇聚在心口之处。

  此刻宴聆青无法像在湖底修炼时一样,将自己魂魄上的痕迹看得一清二楚,但他能感觉到,方法是对的,七魄七情,他现在最缺的就是爱和欲。

  阿秀答应了何虞搬过去一起住,最后一天的工作要到晚上九点才结束,她答应了老板做完这一天再走,现在也不愿半途走人。

  何虞还没有和阿秀相处多长时间,却也明白了她性格中的倔强和坚韧,不是这样的性格她走不到现在的,他没有用其他理由来说服她,只说用这段时间来帮她搬家。

  母子俩达成约定,两人沉默相对的时候竟在这时齐齐露出一个浅笑,气氛陡然间轻松不少。

  ……

  宴聆青现在已经不缺钱了,钟创说游乐园哪怕营收再差,他一个月至少也能拿到六位数的收入,但他还是会去上班。

  装鬼又不难,还可以遇到形形色色的人,万一他就能从他们之中感知到想要的情感呢。

  下班之后他会去何虞家里吃饭,隔三差五去一次,何虞甚至给他准备了房间。

  “你不用觉得打扰就不好意思来,我和我妈的性格都比较内敛,分开了这么多年也需要时间磨合,有你在的时候我和她都不会那么紧绷。”

  这是何虞的原话,宴聆青听进去了,答应会多来,但他没有住过,他已经住回了金双湖。

  他得到了他想要的情感,但心口的那道痕迹太深,半个月过去也只是浅浅消了一点。

  这天,当他又想去何虞家里的时候,江酌洲把他叫了过去,“最近很忙?”江酌洲问道。

  “也没有很忙,要去何虞家里吃饭。”宴聆青老老实实答道。

  “是吗?”江酌洲垂下眼,语气意味难明,“看来是他们家的饭比较好吃了。”

  宴聆青奇怪地看过去,也觉得江酌洲不太高兴,但他告诉过他的,他去吃饭又不仅是为了吃饭。

  江酌洲也察觉到这一点,压下心底丝丝缕缕冒出的酸气,如往常那般说道:“今晚留下来陪我吃饭可以吗?准备了你喜欢的。”

  宴聆青当然是答应。

  满满一桌,两个人吃绰绰有余,宴聆青随口问了一句:“吴大师不来一起吃吗?”

  “他前两天搬出去了。”

  周培柯的事在那边传来消息前暂告一段落,这段时间吴昭昭跟他待在一起也没有走过霉运,事情算是解决了。

  工作都完成了,吴昭昭就愉快地搬走了,这里再好也不如在自己家里自在啊。

  吃完饭后江酌洲又将他留下来住,用的理由是房间太久没人住不好。

  但他也不是人啊。

  而且七天前他才在这里睡过。

  总之,不管怎样,宴聆青还是睡在了自己在这里的房间。

  午夜,宴聆青已经熟睡,他在这里没有任何防备,房门被人从外面打开依旧一无所觉。

  房间里昏暗一片,窗帘没有拉,只有庭院里的灯光映照进来稍作点亮。

  进来的人是江酌洲,他站在宴聆青床边许久,随后坐了下来。

  光线太过昏暗,少年面貌看不分明,江酌洲伸出了手,即将触到之前又收了回来。

  宴聆青。

  阿青。

  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阿青。

  姓什么?全名呢?

  姓?没有姓,就叫阿青。

  你如今是宴家弟子,根骨不错,又是我带回来的,以后就跟着我怎么样?

  跟着你会有饭吃吗?

  当然,会比其他和你一起进来的弟子吃得更好。

  好,我跟着你。

  从今以后你跟我姓宴,就叫宴聆青。

  那时候的江酌洲只有十二三岁,宴聆青六岁。

  宴家,当时的玄门之首,江酌洲任少主,也是近百年来天赋最高的一个。

  前世的江酌洲出身显赫,天资卓越,他背负许多人的期望,也享受数不清的资源,天之骄子,不外乎这样。

  但宴聆青,一个靠乞讨为生的小乞丐,半个扔掉的馒头要靠抢,一个铜板要拼了命去护。

  小小一个,脏兮兮的,眼睛却总是很亮。清澈无辜,干净,只一双眼睛就能看出他的乖巧。

  乖巧的小乞丐打起架来却很凶。

  十二岁的江酌洲莫名跟了这个小乞丐许久,观他面相,看他骨骼,为他掐算,然后走到小乞丐面前,“你愿意归入我宴家门下吗?”

  小乞丐起先很警惕,但很快乖巧答道:“我愿意。”

  “不怕我骗人?”

  “不怕,玄门宴家,除杀恶鬼,我见过,他们都穿这样的衣服,没人敢骗。”

  这是他和宴聆青的初识。

  这是江酌洲从那些碎片画面里拼凑出来的一幕。

  前世今生本就相隔,前世的记忆也不该被今世的他记起,但他偏要违逆而行,后果便是周培柯对他魂魄造成的影响不仅没有消失,还在一次次的回忆中加重了。

  但江酌洲不想停下来。

  他还要知道更多。

  男人俊美的轮廓隐在黑暗中像一头潜伏的巨兽,巨兽慢慢逼近了猎物,即将吞噬前又停了下来。

  江酌洲什么也没做,脸上甚至没什么表情,那双看不清的眼里却越发幽深而危险。

  他知道宴聆青去找何虞做什么,也知道他需要什么,没有人比他更希望他可以尽快将自己魂魄上的痕迹修复。

  但,有时候的情绪就是不讲道理,尤其是现在的他。

  闭了闭眼,江酌洲凭着那丝联系拿起了枕边的小残魂。

  宴聆青碰不到它,却总能靠着牵引让残魂留在身边。

  和来时一样,江酌洲带着残魂悄无声息走了出去,回到自己的房间。

  从宴聆青身边把残魂带走,他已经不是第一次做。七天一轮回,每隔七天他需要为残魂点上一滴心头血。

  这一次是第三次。

  明亮的灯光下,残魂被摆在桌上,眉心那点猩红一点点渗入,消失不见。

  “哼。”

  咒成之时,男人痛苦的闷哼声响起,江酌洲双手死死扣着桌沿,额上鼻间渗出一层冷汗。

  又过去许久,江酌洲直起身把残魂送回了宴聆青房间。

  ……

  第二天早上,宴聆青头一次比江酌洲起得早,在客厅等了一会儿不见人下来后,他去敲了江酌洲的房门。

  没敲几下门便开了,江酌洲已经穿好衣服,见到站在门口的宴聆青,嘴角扬起微微笑意,“早,抱歉,昨天睡得有点晚,还要你来叫我。”

  宴聆青却没有如往常一样打招呼,他没有让开,微仰着脸盯着江酌洲。

  江酌洲的脸太白了,白到不正常,只要人不瞎就能看出他状态很不对劲。

  宴聆青蹙起了眉,伸手在男人额上摸了摸,不怎么热,但这才不正常。宴聆青即便化作人体温也是凉的,每次碰到江酌洲他都觉得很暖很热,但这次摸着太凉了。

  宴聆青摸了半天也没摸出个什么,“到底怎么了,罪孽不是已经清了吗?你怎么看着一点都不好?”

  江酌洲将他的手拿下来,主动解释道:“后遗症而已,清了也需要时间恢复,我养几天就好。”

  “你昨天还不是这样。”

  “嗯,所以说是后遗症,稍不注意就容易犯,走吧,下去用早餐,今天去上班吗?”

  “要去的。”宴聆青被带着往楼下走去,话题也被江酌洲引到了别的地方,但他心里并没有将这件事放下,反而疑惑越来越重。

  养几天就好。

  几天……江酌洲不是第一次这样,上一次是什么时候,七天前他来这里住的时候,第二天起床他看上去也不好,但比现在要好一些。

  还有从医院回来之后,他看上去比在医院更差,看上去像生了病,但江酌洲说是没有睡好,有点累。

  那时候是什么时候?

  宴聆青从没想过自己的脑子还能想那么多,卡住的时候,他下意识敲敲脑袋,一天一天掰着往前数,七天,又是七天,这个后遗症是七天一发作吗?

  宴聆青带着疑惑上了班,又带着疑惑下了班,然后去了何虞家里。

  何虞一般不会那么早回来,他实际上很忙,有时候在家里吃了晚饭回到房间后又会忙到深夜。

  阿秀和老鬼都为这事发愁,说这样对身体很不好,宴聆青对此也没有办法,江酌洲很多时候也是这样的。

  “小宴,你今天是不是有什么心事?”阿秀在厨房备菜的时候问道。

  宴聆青也在旁边帮忙,闻言点了点头,“有的,我在想什么病是七天一发作的。”

  “七天?”

  “对,七天一次。”

  “有些病就算有规律也不会刚好七天就发作一次,哪有那么准时的,是谁生病了吗?”

  “是我的朋友。”

  “如果担心的话,可以直接问他。”

  “问了,但我觉得他说的不对。”

  阿秀发愁的事宴聆青解决不了,宴聆青发愁的事阿秀也给不出答案,老鬼也凑到他身边说这说那,但没有用。

  八点左右,何虞回来了,每次何虞回家的时候,阿秀和老鬼情绪都会激动一下,然后宴聆青总能从这波动的情绪中感知到他们对何虞的关爱。

  于是暂时把疑惑丢到了一边。

  要离开的时候他又把事情跟何虞说了,何虞立马想起江酌洲刚出院又叫医生过来检查的怪异举动,他说:“刘医生的联系方式我有,但估计他不会透露病患的隐私,或者你可以去问问吴大师。”

  有时候事情太反常了,就要从超出常理的玄学去想问题。

  宴聆青觉得很有道理,他有吴大师的联系方式,当即就给他打了电话,说了原因。

  “滋滋……滋——”

  吴昭昭:“诶滋……你这每次滋……电话信号都不是很好啊,鬼来电的效果绝了滋……”

  宴聆青:“……”

  他更好地控制了一下。

  吴昭昭继续说:“我觉得这事你还是不知道的好,反正不管你知不知道他都是要做的,你知道了也是白担心。”

  宴聆青:“我还是想知道怎么回事滋……他到底怎么了?”

  “他还能怎么,他在叠buff啊。”叠的还是负面buff。

  “什么buff?”

  “唉,我说了他肯定要怪我多嘴,总之,如果你不想他一直折腾自己,尽快想办法修复你的魂魄。”

  这东西还能撑几天?在残魂消散之前,你确定他已经有了独自存在这世间的能力?

  吴昭昭曾经说过的话,在这一刻突然闯进宴聆青脑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