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冷风穿过廊檐门缝,掀起门帘,固执地往屋子里钻。窗外风雪声喧嚣,从紧闭的门窗强透进来,呜呜呼呼地听不真切,像是荒原里游荡孤魂的呓语。

  暖炉里烧着炭火,这两日接连大雪,洇湿的柴炭会烧出满屋子烟,故而能用的炭不多。楚青檀计划着,每日只取一小部分,能煮药御寒就够,然则有时寒意沁人,夜里免不了多盖几层被子。

  今日的炭量却称得上富足,炉火将整个屋子映得暖融融的,桌椅床帏都像是刷上了一层橘黄色油墨,与窗外漫天彻地的冷白无声对峙。

  暖炉上煨着药,药汤很快煮沸了,铜壶肚子里咕噜咕噜直叫,蒸汽从细瘦的壶嘴里冲出来,像是谁人在吹不成调的口哨。

  两人围炉对坐,楚青檀在看书,晏归尘也在看书。区别在于,楚青檀看的是医书,晏归尘看的却是菜谱。

  手里虽捧着菜谱,但晏归尘的心思并不全在上面。他在厨艺上的天赋不比修炼上的天赋差,钻研菜谱,那是初学者才需要下的笨功夫。

  眼角余光时刻关注着坐在对面的人,对方心无旁骛看着医书,就算他刻意低咳两声也没有分心的意思,晏归尘不免感到几分失落。

  转念一想,师兄此前从不关心医术,现在看医书也是为了更好地帮自己疗伤,郁闷的心情便立刻好了起来,嘴角也忍不住往上扬。

  楚青檀捻着书页久久不曾翻动,没过多久,他注意到晏归尘放下菜谱,撩起袍子往暖炉旁挪了挪。

  抬眼看去,晏归尘搓了几下手心,然后微微张开手掌凑到炉火前,暖光在修长白皙的十指上跳动,像仕女图上勾勒出的精致线条。

  楚青檀发现他手腕上有一枚红色小痣,很不起眼,以前从未注意到过,今晚却格外引人注目。

  察觉到楚青檀的目光,晏归尘抬眸对他笑了一下,拢了拢自己的衣领,“下雪了,真冷啊。”

  “嗯。”

  楚青檀把目光落回书页上,晏归尘却没有给他这个机会,“师兄……师兄?”

  “嗯?”

  楚青檀不得不再次看过去,他有些心不在焉,听晏归尘道:“师兄坐过来,离我近些。离得近了……就不冷了。”

  晏归尘边说边移开目光,耳尖泛红。好在炉火烧得旺,掩盖了他的异常,令对面的人看不出什么端倪。

  楚青檀依言坐过来了,他心里高兴,默不作声地往楚青檀身边挪了几下,直到两人肩膀挨着肩膀、手臂碰着手臂,他的小心思才终于算是圆满。

  楚青檀抬了下手臂,没抬起来,拍他:“太近了,往里挪挪。”

  晏归尘不愿意,抿唇道:“不挤的,分开了多冷啊。”

  楚青檀叹气:“你压到我袖子了。”

  这下不光是耳尖,晏归尘整张脸都红了,炉火烘得两颊发烫,他连忙起身将楚青檀的袖子捞出来,然后坐回原位,看来是打定了主意绝不往外挪一寸。

  动作间两人的手无意触碰到,晏归尘惊讶:“师兄,你的手怎么冷得像冰一样?”

  心里揣着石头,压得人喘不过气,身体自然热不起来,楚青檀垂眸道:“天太冷了。”

  天气确实冷,哪怕关上了门窗,寒气还是像个喝上了头的醉汉,在门外粗暴敲打。再足的炭火也迟早会有烧完熄灭的时候,这场风雪却不知何时才能止息。

  楚青檀满心荒芜,各种思绪像疯长的杂草,让他逐渐失去了往日的清醒。以前他总把自己当个隔岸观火的局外人,不曾想,入局之后引火烧身,他和这些书中人没什么区别。

  有时他还挺羡慕系统,独立运行不受干扰,所有程序和数据都指向“完成任务”这一个目标。若是人也能和它一样,像修剪花枝一样剪去多余的情感就好了。

  忽然他感到手一暖,有人用自己的双手捂住了他的手,手心温暖干燥,带着刚从暖炉前汲取的热意,暖到甚至有些发烫。

  晏归尘的心砰砰跳着,努力让自己的双手不颤抖,身体像是被人投进了烈火,烧得他心慌意乱,却又热血上头。

  “师兄怕冷。我、我为师兄暖暖手吧。”

  少年春心萌动,面对心上人,总是忍不住想对他好,一边希望他明白,一边又害怕他明白。

  这份惴惴不安,羞于启齿的懵懂,像是在两人之间隔了一层纱,他们互相看着对方的影子,揣摩对方的心意,牵肠挂肚,你退我进,最是模糊不清,也最是撩人心弦。

  晏归尘性情内敛,面对感情却有着兽类的横冲直撞,不懂婉转迂回,腼腆又大胆地伸出试探的触角,若是没有被拒绝,便往前一点点,再往前一点点。

  这辈子加上上辈子,楚青檀都没和谁正经开始过一段感情,但这不意味着他什么都不懂。

  更何况就算是瞎子,也能看得出来对方眼中那份直白的、真挚的,火一般热烈的感情。

  楚青檀的手更凉了,他的指尖轻颤着按住晏归尘的手,几乎要被对方滚烫的温度灼伤,却不知道是要握紧还是要推开。

  如果他不是楚青檀……

  不,不。

  不管他是不是楚青檀,不管他有没有任务在身,这注定是一段错误的感情,越早斩断,对晏归尘的伤害才越小。

  对于接下来要做的事,楚青檀心里又多了一个必做的理由。

  他抽回手,语气淡淡的,听不出什么情绪:“无妨,我好歹是个修士,还不至于畏寒。”

  试探的触角被戳回来,晏归尘眼里的光暗淡一瞬,但没过多久,触角颤颤巍巍地又伸了出来。

  “师兄说过,只要我好好养伤,就……什么都答应。”

  似乎觉得这话没太大说服力,他又将自己脖颈上挂着的红绳拉出来,上面挂着一个小小的锦囊,里面装着一张手掌大的纸条,纸条边缘泛黄,折痕模糊,显然被人时常展开。

  纸条上的内容是楚青檀自己写的,他早已忘了,但晏归尘替他记得,不需多看一眼,他一个字一个字地背了出来。

  ——“某年某月,楚青檀欠晏归尘新年礼物一份,可随时兑现。”

  “师兄……这份新年礼物,可还作数么?”

  这是他们共度第一个新年时,楚青檀给晏归尘的礼物,这份礼物晏归尘一直藏在离心口最近的地方放着,不兑现是因为那时他没有想要却得不到的东西,但现在他有了。

  楚青檀沉默着说不出话,晏归尘等了一会儿,只好鼓起勇气说出了自己藏在心里很久的话。

  “师兄,以后的每一年,每一天,我都想和你在一起。”

  楚青檀目光闪躲,哑声道:“我们现在……不也在一起吗?”

  “不,不一样。”晏归尘抿着唇反驳他,火光闪动,他的眼神无比认真。

  “我不想只是做你的师弟,我想……我想成为师兄最亲近的人,想亲吻师兄,想和师兄做|爱,想成为师兄每天早上睁开眼睛第一个看到的人,任何人都不能插足我们之间。师兄,我心悦你。”

  最后四个字说出口时,他的尾音不易察觉地颤抖起来。他不知道自己说出来的话有多惊世骇俗,他只知道外面有千难万难在等着自己,就算他想在这个虚假的安乐窝里躲一辈子,也不能强留师兄和他一起。

  若是现在不说,等出去后也许就没有机会了。他只需要一句话,一个字,哪怕只是一个点头也好。

  难言的沉默令人不安,他低下头,轻轻拉住楚青檀的手,近乎卑微:“师兄,不要拒绝我……好吗?”

  “好。”

  什么?

  晏归尘愣愣抬头,疑心自己出现了幻听。

  然而楚青檀冷静地注视他,重复道:“我说好。”

  楚青檀透彻的眼眸映出晏归尘的轮廓,那张漂亮得不似真人的面孔呆呆的,像是精雕细琢的陶瓷娃娃,连灵魂都不知道飘哪里去了。

  很久很久之后,他的眼睛才微微一动,从那种大脑一片空白的状态中抽离。

  狂喜,慌乱,不知所措,都不足以表达他现在的心情。别看他方才说得有头有尾,其实他心里害怕极了,怕师兄觉得他轻浮,怕师兄厌弃他,怕师兄将他小心翼翼捧着的一颗真心摔得粉碎。

  晏归尘不怕伤心,但他害怕看到师兄厌恶的目光,害怕自己再也没有机会留在师兄身边。

  可是现在,所有的担心都消失了,师兄说“好”,师兄答应他了!

  巨大的惊喜袭来,几乎砸晕了他的脑袋。他甚至不敢再问一遍,生怕楚青檀改变心意。

  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直到楚青檀主动抱住他,那种醺醺然的感觉才终于减退了些,师兄的怀抱很暖很暖,师兄的声音很柔很柔。

  “等我们出去了,就去三生树下结缘,我会举办一场盛大的道侣大典,让仙门百家所有人都知道,我们会一直在一起,谁也无法拆散。”

  楚青檀描述的未来美得像一场梦,晏归尘沉溺其中,他当然知道这有多难,放在两人如今的处境,几乎是不可能实现的事情。

  但他愿意相信楚青檀。

  楚青檀整个人仿佛分裂成了两半,灵魂一半,身体一半,他的灵魂飘在半空,置身事外,看着自己的身体为了达成目的,流水般吐露承诺,哄骗一颗真心。

  承诺说完了,灵魂终于落回原处,思想却还是轻飘飘的。

  他看着晏归尘的眼睛,明白该是做出行动的时候了,于是低下头,轻轻在他唇边落下一吻。

  蜻蜓点水般的浅浅一碰,但对于晏归尘来说,再也不会有什么更让他震颤了。他眨了眨眼睛,陡然生出一股落泪的冲动。

  一直在鸣叫着的铜壶熄了声,楚青檀放开晏归尘,走过去将煨了许久的药汤倒出来。那碗药和他以往每天喝下去的没有任何不同,都是浓黑的药汁,清苦的药香,能让暴动的金丹日渐稳固。

  “想说的话都说完了,喝药吧。不然药汤要熬干了。”

  现在他说什么就是什么,哪怕他端过来的是一碗毒药,晏归尘也能笑着喝下去。

  活到这份上,晏归尘觉得自己已经没有什么想要的东西了,如果能一直拥有这份幸福,让他立刻去死也没关系。

  刚从炉子上倒出来的药汤还是滚烫的,他毫无防备地一口喝下去,顿时烫得舌尖刺痛,眼中泛起生理性的泪花,连苦味都尝不出来了。

  他没出声,将药吹凉了,小口小口喝完,对楚青檀笑了笑,邀功似的:“师兄,我喝完了。”

  楚青檀定定看着他,背对着炉火的光,脸上表情晦暗不清。

  他接过药碗,似乎扯了扯嘴角:“夜深了,睡吧。”

  晏归尘点点头,羞涩又期待地道:“我等师兄回来。”

  等楚青檀收拾好铜壶和药碗回来时,不出意料,他已经伏在榻边睡着了。

  楚青檀静静看了他一会儿,看他在火光下隐隐颤动的睫羽,看他眼角处未来得及拭去的泪花,看他即使在睡梦中也仍旧勾起的唇角……

  楚青檀将他抱上了床。

  被熟悉的气息包围,晏归尘潜意识想要醒来,却像是被困在梦中一般,无论如何也睁不开眼。

  楚青檀后退两步,在粗暴撞着门窗的风雪声中,缓缓拿出了一把银色短刀。

  那刀质地轻盈,不含一丝杂质,刀刃线条流畅,微微向内弯曲。只需要刺入人体,对准了丹田的位置一剜,金丹便会被完完整整地剥离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