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再说吧。”

  “我们离婚吧。”

  周之衷跟贺然婕的声音一同响起。

  一直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剑落下来,周之衷远比自己想象的还要恐慌。

  有很长一段时间,周之衷是喜欢华安穗的。

  喜欢她学的专业、喜欢她开明的父母,喜欢她在和睦家庭之下养出来的平静内心。

  这些都是周之衷没有的。

  与其说喜欢华安穗这个人,不如说他喜欢对方给他的那种感觉。

  他生在一个富裕的家庭,却有一个掌控欲极强的父亲,人生的每一步都必须要按照对方的规划。

  周之衷厌恶这种生活,厌恶自己的父亲。

  他跟父亲彻底闹翻,是对方逼走华安穗,还拿华安穗一家人要挟他跟贺然婕结婚。

  那一刻他对这个世界,对他的父亲彻底失望。

  婚后他做各种荒唐事,放任自己一点点烂掉。

  第四年的时候,有一个女人说怀了他的孩子,事情闹得很大,那天周之衷还是回了家。

  他以为贺然婕躲在哪个角落,随时冲出来捅他一刀,他都做好准备去医院待几个月。

  但对方没有,只是问他孩子是不是他。

  贺然婕不知道,她看过来的眼神有多悲伤。

  周之衷根本不敢跟她的对视,不敢在这个家待着,也不敢去想她守在这个房子等他回来的样子。

  他是希望贺然婕下手再狠一些,因为疼痛是他唯一减轻负罪感的途径。

  他是要烂掉的人。

  他要他父亲看着他一点点毁灭,让当初抱有的期望最后全都化成失望。

  但贺然婕总是用这样的眼睛看着他,拽着他对世间最后一点留念,死死地,不肯放手。

  最后他还是把原来想说的答案咽下,告诉她,那个孩子不是他的。

  贺然婕相信了他,那晚之后,周之衷不再夜不归宿。

  他们过了一段平静和睦的生活。

  可贺然婕没有多开心,她总是病恹恹的,对什么都提不起精神。

  一支开得热烈的红玫瑰,在四年的婚姻里,正在逐渐褪色。

  所以当绑匪问他,贺然婕跟华安穗只能选一个时,他选择了华安穗。

  当时的武警已经潜入破旧的厂房,周之衷只需要再拖延一点时间。

  他看着关着贺然婕的箱子,想起华安穗前几天劝他的话,放下对他父亲怨恨,更放过贺然婕。

  她陪着他折腾了四年,每天过得都不开心。

  周之衷听了华安穗的劝,选择让贺然婕彻底对他死心。

  绑匪嘲讽他的艳福跟心狠时,周之衷看准机会,一拳撂倒他。

  武警冲进来,将人摁到地上。

  周之衷跑去掀开了贺然婕的箱子,人躺在里面昏了过去。

  那一刻,周之衷的心有一种奇异的平静。

  她没有听见他的话,看来上天是打定主意要将他们绑一块了。

  就这样吧。

  周之衷把贺然婕抱了出来,平和地接受了这件事,接受她一辈子都会在他的人生,在他的婚姻里。

  贺然婕穿着一件黑色的长裤,周之衷抱她出来时,摸到一手的湿意。

  抬手一看,是血。

  那天,周之衷等在手术室外面的长廊,等来了一个又一个噩耗。

  贺然婕怀孕了,但孩子没了,以后可能也不能再有孩子。

  在他想着放弃这场婚姻时,他的妻子在箱子里面失去了一个孩子……

  又过几年,他父亲病重,去世那晚终于承认了他的错。

  顺着他的期待继承公司,成为第二个周先生的周之衷,没有任何表情。

  他前二十八年一直在等对方认错,现在得偿所愿才发现,轻飘飘的对不起没有任何用。

  对不起不能让他回到二十八岁。

  那一年,他杀死了他唯一的孩子,也在精神上杀死了他爱的那个女孩。

  担惊受怕了这么多年,这一天还是来了。

  周之衷克制不住自己的颤抖,用央求的目光看着贺然婕,“先回家吧,回家再说。”

  贺然婕摇摇头,“我累了,离婚的事让律师谈吧。”

  周之衷嘴唇微动,有尖锐的东西刺进喉咙,让他发不出一个音符,只能看着贺然婕离去。

  最终,他变成了他父亲,众叛亲离。

  -

  周子探紧紧跟在贺然婕身侧,眼底也藏着周之衷类似的恐慌。

  路过沈亭州,对方递来一个药膏。

  沈亭州指指他受伤的手说,“一天三次,尽量少碰水。”

  贺然婕看过来,温和道:“我今天跟小探回去,沈医生,能麻烦你开车送我们吗?”

  沈亭州微愣,但还是点头,“好。”

  在听说贺然婕今晚去他那儿后,周子探紧绷的神经略微放松。

  周子探在市中心有一套三居室,只有主卧能睡人,其余被他改成了游戏室。

  装修风格很周子探。

  怕贺然婕嫌弃,周子探赶紧把她请进主卧。

  将人平安送到家,沈亭州本来是要走的,但周子探叫住了他。

  沈亭州看过去。

  周子探别扭地说,“沈医生,你能先坐吗?”

  沈亭州只好坐到造型奇怪的沙发上。

  过了许久,周子探才开口,“他一直没让我叫过他。”

  沈亭州:谁?

  周子探完全没理沈亭州能不能听懂,只是一股脑地表达,说话方式很混乱。

  “我们几乎不说过话,我很怕他,但他不在意我,不过他会给我钱花,但都是他身边助理打的,每个月固定一笔,他可能早忘这件事了,他也不怎么关心我,他可能连我今年多大都不知道。”

  “我很早就怀疑我是不是他的儿子。”

  听到最后一句,沈亭州终于反应过来,周子探说的是周之衷。

  周子探焦虑发作似的,一直在啃自己的指甲。

  他看向沈亭州,声音发虚,“沈医生,你能帮我看一样东西吗?”

  不等沈亭州回答,周子探已经起身去拿了。

  那是一个有些年头的文件袋,纸的边缘泛黄,上面清晰地写着几个大字——鉴定中心。

  周子探咬着手,眼神畏怯,“我不敢看,一直不敢,你帮我看看,我是不是他儿子。”

  沈亭州犹豫着接过来。

  转开文件袋上的线扣,他拿出里面的文件,飞快看去。

  看完后,沈亭州转向周子探,周子探靠着沙发缩作一团,表情像一个犯了错的孩子,惶然不安地等待家长说出惩罚。

  沈亭州抿了一下唇,然后说,“上面写,你跟贺然婕女士感情上的亲属值为百分百,是母子关系。”

  周子探睁大了眼睛,蓄在里面的眼泪摇摇欲坠。

  他是没有家的。

  六岁前,他承受母亲莫名的怨恨与打骂,六岁后对方把他扔到了周家,至今了无音讯。

  到了周家,周之衷从不管他。

  真正对他好的只有贺然婕,也是她把他带了回去。

  可是他们没有血缘关系,他还是她丈夫的私生子。

  很多年前,周子探就偷偷做了亲子鉴定,但他不敢看。怕确定自己是周之衷的私生子,就证实了周之衷对贺然婕的背叛。

  又怕自己不是周之衷的孩子,会被赶出周家。

  那只往日嚣张的恶犬,此刻终于哭出来,“沈医生,没有人愿意要我。”

  他母亲会抛弃他,名义上的父亲会随时抛弃他,贺延庭为了江寄也不喜欢他。

  贺然婕马上就要跟周之衷离婚了,周子探太害怕了,怕对方也会离开他。

  这个世界上没人愿意要他。

  沈亭州站起来,朝他招招手,“起来。”

  周子探抽噎看着沈亭州没动。

  沈亭州上前把周子探拉起来,牵着他的手朝主卧走去。

  周子探老实跟在沈亭州身后,但沈亭州要他敲门,他就往后缩,像是在害怕什么。

  沈亭州只好抬手敲响了房门。

  里面传来一个声音,“进来。”

  沈亭州拧动门把,将房门推开了。

  主卧内只亮着几盏小壁灯,柔和地落在贺然婕身上,让那张本来温和漂亮的脸多了几分圣洁。

  贺然婕一眼就看见躲在沈亭州身后,眼睛泛红,一脸怯生生的周子探。

  贺然婕这一生犯过三个重要的错误。

  第一个是在明知道周之衷不愿意的情况下,还跟他结婚。

  第二个是结婚第四年,华安穗回来了,她还是不肯放手。

  那个时候她跟周之衷的关系开始好转,他明确否认那个孩子不是他的,然后雷厉风行地处理了这件事,不再出去招惹那些绯闻。

  孩子也是在这个时候有的。

  贺然婕知道怀孕是很开心的,但没多久华安穗就回国了。

  当时他俩的婚姻,双方父母都开始不看好,周之衷跟华安穗之间也没有了最大的阻挠。

  贺然婕很不安,她知道周之衷喜欢华安穗。

  因此她给了自己一个期限,孩子三个月之前,如果周之衷提出离婚,那她就同意,一旦过了三个月,她就摊牌,不管周之衷怎么想,她一定要把孩子这个爹拴在身边。

  差一点就要到三个月了,就差一点点。

  事后贺然婕经常想,可能就是她太自私,所以才有这样的惩罚。

  从那以后,她开始严格要求自己,宽容别人,为过去的自己赎罪。

  周子探就是在那个时期出现的,那是贺然婕脾气磨到最好的时期。

  那个女星还是把孩子生下来,兜兜转转,又到了周家。

  贺然婕记得那天下了雨,她在窗外看着那个瘦小的孩子缩在角落,等着他的母亲回来找他。

  贺然婕看了他许久,还是把伞撑到他头顶,然后牵回了家。

  现在那个孩子已经长大,又露出那种当年那种可怜的模样。

  贺然婕还是像过去那样,把伞撑到他身上,“小探。”

  听到贺然婕的召唤,周子探立刻扑了过去,把脑袋埋进她的怀里。

  “妈妈。”周子探颤抖着抱住贺然婕,哽咽道:“我永远爱您,也永远想当您的儿子,别不要我。”

  贺然婕温柔地摸着他的脑袋,“怎么会不要你?”

  一个没有孩子的母亲,一个没有母亲的孩子,在他们相遇那刻,就弥补了对方的缺失。

  贺然婕怎么可能会不要自己的孩子?

  沈亭州看着壁灯照亮的这角温馨,默默将房门重新关上。

  这时贺然婕看过来,无声地说,“谢谢你,沈医生。”

  沈亭州略微颔首,然后关上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