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言和光和宁星阑谁都不知道的是,裴景山此时仍旧坐在那会客厅里,耳朵上挂着个蓝牙耳机,把一切都听在了耳朵里。

  言和光这一通“求死”的宣言,把裴景山刺激得一下站起来,就打算冲出去。

  但是他一站起来,才想起来自己没有什么立场和缘由去质问什么,脚步很突兀地顿住了。

  陈思在不远处偷偷看他,揣摩着老板的意思。

  裴景山浑然不觉,垂眸站在原地听那边继续说话。

  宁星阑和言和光僵持着,深刻觉得自己今天这头绝对不能点,不然将来午夜梦回,肯定天天都要做噩梦。

  毕竟、毕竟是一起长大的人,他怎么能眼睁睁看着言和光去死呢?

  但是……但是……

  作为言和光身边呆的时间最长的人,他是亲眼看着言和光当年是怎么在那段时间里“活下来”的。

  叶璟禾去世这件事,多少年。

  他释然了,言和光却从来没有走出来过。

  言和光维持着看人的那个动作。

  他哭起来的时候,从来不会嚎啕,往往都是安安静静地掉眼泪,如若不是把十分的精力都放在他身上,怕是轻易难以发现。

  现在也是如此。

  但也是如此让人招架不住。

  “不……”宁星阑听见自己干涩无比的嗓子里冒出来一个字,“不行……”

  言和光垂下了眼睛。

  他本来就足够悲伤了,看一眼就让人感同身受地难受,现在一垂眸,平添了许多“失望”。

  这种失望比悲伤更加令人煎熬。

  宁星阑感觉到自己太阳穴边的血管在一凸一凸地乱蹦,头疼欲裂得想叫他缴械投降了。

  “我本来……”但此时言和光忽然开始说话,声音很小,也很平静,“我本来就没打算活下去,星阑,我其实早都……”

  这是他第一次这么往外掏心窝子。

  之前无论什么时候,宁星阑只要出现在他面前,他都会露出很标准、很平和的微笑,然后搭上一句万用的“没事,能有什么事?”,总能在这傻缺面前蒙混过关。

  宁星阑屏气凝神,听他继续说。

  “但是后来我遇到了裴景山,原因你也知道的吧?我连书都不念了,跟着裴景山回了家,也算是……有点下贱。但是我不后悔。我这段时间,应该也挺高兴的,如果没有裴景山,我早都不想活了。我、我曾经还想过,就一直呆在他身边吧,活到哪天算哪天。”

  言和光絮絮叨叨说了那么一大堆,落在宁星阑耳朵里,却是越听越心惊。

  宁星阑知道,言和光在叶璟禾刚刚去世的那段时间很沮丧,每天都在哭,甚至自杀都搞过很多回——都被他强行救回来了。

  但是后来……他还以为没事了。

  他真的以为没事了!

  时间能冲淡一切,就算当初和叶璟禾关系再好,他现在也都释然了。

  怎么能、怎么能有人越活越回去?

  想到这里,宁星阑简直有点忍不住怪罪叶璟禾起来——死人为什么还要影响活人?叶璟禾一死了之了,言和光却还要那么痛苦。

  而此时正在偷听的裴总,却仿佛猛然被人推了一下,一下子没站稳似的,好险被旁边察言观色的陈思给一把搀住,才没让这霸总摔到地上。

  裴景山恍恍惚惚听着:还有这回事吗?

  他曾经只知道言和光很喜欢他,但那时的裴总还处在人生最得意的时候,理所当然地没深究原因:喜欢我怎么了?我这么牛逼的人,全世界谁不喜欢我?

  而直到现在,自负了一辈子的裴总才终于醍醐灌顶般清醒回来,有些恍惚地想:是啊,为什么啊?

  他们说的话,难道还有隐情吗?

  人生顺风顺水了一辈子的裴总瞬间感觉气血倒流,冲得他五脏六腑乱震,脑袋混沌。

  他好不容易才跟自己的前半生握手言和,接受了过去自己的傻|逼,并坚定不移地找到了新的目标——言和光。

  现在却发现,言和光另有原因。

  他们不是一见钟情。

  像有什么无形的东西在他体内轰然崩塌了。他的坚信不疑在瞬间被瓦解。他像个笑话。

  医疗室内,宁星阑感觉也没好到哪去。

  他胸口快速地起起伏伏,语言功能好像已经缺失了,半天说不出话来。

  言和光剖白了自己的心迹,眼泪此时大概也流干了,他用袖子随便揩了揩,就坐在病床上,眼睛一垂,状似个老僧自个儿入定去了。

  他话已经说完,无论宁星阑答不答应他,他也没力气再说什么、做什么了。

  就算、就算埋不到那座山上,他也会变成尘埃灰烬,大不了大时候求风吹一吹,给他刮回那边去。

  天下偌大,他无处不可去了。

  宁星阑自呕了半晌,血都要喷出来,一看言和光这个油盐不进的样子,终于肩膀一塌,好似在瞬间丧失了所有支撑的力气。

  “我、我不知道你活得那么痛苦。”宁星阑声音很低,倏然一笑,显得非常突兀,“好吧,我同意了。”

  如果生是痛苦,那么死就是解脱。

  如果因为一个人的笃定,而三番五次的忽略他人的意志,让他人加重自己的痛苦,那岂不是和侩子手没有区别?

  如果是别人,他狠心就是死活不点头,也没什么。

  但这个人……是言和光啊。

  他太知道言和光一路走来,有多痛苦了。

  而他自诩为言和光“最好的朋友”,却对这种痛苦熟视无睹了那么多年,真是猪狗不如。

  言和光闻言腾的一下,眼睛亮晶晶的。

  宁星阑快速避开了那道视线,有些仓皇地站起来,就想往外走。

  他知道,自己刚刚答应,只是以是一时被触动。

  他又不是修行了多年的和尚,哪儿能说顿悟就顿悟?刚刚同意了,指不定下一秒就要反悔。

  然他才走出几步,医疗室的门就被骤然推开了,裴景山大步走进来。

  两人错身的时候,宁星阑就听见裴景山很低声地说了一句“意志不坚定的东西”。

  他瞬间反应过来,裴景山偷听了他们说话,但是下一秒,就已经被眼疾手快的陈思给拽出了门,那助理还顺便把门给关上了。

  不过宁星阑居然没反抗,被拖出门之后,还拍了拍陈思的手臂,意思自己并不会失控。

  陈思将信将疑地把手收回来。

  宁星阑就站在走廊上,被渗进来的冷风一吹,倏然清醒了过来。

  刚刚肯定是因为灯光太暗、空气不好、言和光又惯会蛊惑人心,他才一时松了口。

  对,肯定是这样!

  陈思看他表情像外面冻成的一块冰,可怕的很,也不敢出言催促,就这么站在冰天雪地里和他一起发起了呆。

  宁星阑看了那紧闭的房门一眼。

  他劝不住,那……和叶璟禾相似的裴景山呢?

  当初言和光屡次自杀,他惊心动魄地严防死守,才守出了一点活路。

  但言和光刚刚说的,他看裴景山,就生出了一种活到哪天算哪天的感觉。

  这对于一心求死的人来说,未尝不是另外一条生路呢?

  这么一想,宁星阑对裴景山的敌视莫名少了一些,再一思考,就发现自己要求真的很低——要是言和光愿意活下来,跟裴景山在一起,也没什么不好的。

  至少活着。人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

  宁星阑想通了,一低头,就发现自己已经被冻成了只速冻饺子,而身边的陈思比他还要惨一点,这小助理居然只穿着西装,真是够要风度不要温度的。

  此时,治疗室室内。

  言和光原本以为说服宁星阑,就是他最大的挑战和困难了。

  可这面前怎么还站着一个裴景山?

  还是一个好像在暴怒边缘的裴景山。

  其实与常人想的不同,言和光并不记恨裴景山——当初是他要跟在裴景山身边,而裴景山从一开始就明确说了,自己只是作为替代品。

  有这个前提条件在,所以后来所有的一切所谓“背叛”,都不成立。

  言和光平心静气地认为:裴景山今天还愿意找人给他看病,其实已经算仁至义尽了。大家谁也不亏欠谁的,就应该相忘于江湖。

  但不知道这人究竟是脑子里哪根弦搭错了,居然一夜之间,就要跟他长相厮守起来。

  真是奇也怪哉。

  难道世界上真的会有人喜欢自己这种人吗?

  那眼睛究竟得瞎成什么样?

  言和光想了想,对裴景山露出了一点微末的笑意,大概是讨好的意思。

  而裴景山本来就怒火中烧,更是被这一点莫名来的笑意给刺激得目呲欲裂,连表情控制都没有了。

  但是为了不让言和光发现自己的偷听,他也不敢直接问什么,只好压制住了自己的情绪,迂回着说:“今天感觉怎么样?”

  言和光琢磨了一下,尝试捡了个他爱听的说:“挺好的。”顿了顿,还很有心机地补充,“感觉能多吃一碗饭。”

  而裴景山从他这忽然软和下来的态度里,竟窥见了一丝“人之将死、善待世界”的意思,又将他一把火给点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