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景山被人叫走了。
言和光把翻开的书页合上,放在床头柜上,下床后又顺手把床铺整理了一下。
侧着耳朵听了半天,确认走廊里没有任何声音。
言和光这才推门而出。
晚间的住院部走廊灯光暗淡,只有护士值班的地方有小簇的灯光。
可言和光才顺着墙才走出去两三步,就忽然听到背后有人说话。
“你要去哪儿?”是裴景山。
言和光一身病号服,外面搭着那件住院时穿来的外衣,闻言淡定地回头。
裴景山站在半黑暗里,靠在墙上,肉眼可见的疲惫,眼睛却直勾勾地看着他,好像黑暗中燃起来的一把火。
言和光道:“我去哪里,关你什么事?”
裴景山往前走了一步,低头打量他。
因为身高的缘故,裴景山看言和光的时候总是微微垂眼,目光从眼角流出来,有种很懒倦的珍重感——至少现在是如此。
裴景山:“寒冬腊月的,你就穿这么一身出去,是打算直接被冻死街头吗?”
“……”言和光很好脾气地说,“裴总,就算我冻死街头了,那也是我自己选的。”
所有人都在替他做决断。但他不要如此。
裴景山咬紧了下颌。
就是这副样子——
言和光如若跟他哭、闹,骂人,打人,甚至冷嘲热讽,阴阳怪气,都比现在这样好应付。
他现在淡淡然地说话,好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才是真的让裴景山束手无策,差点一口气能把自己呕死。
难道是因为他不在意?
还是因为死期将至,他懒得纠结了?
裴景山一个都不允许。
言和光说完,扭头就想继续走。
他的人生是他自己的,今晚要做什么决定,也该是他自己说了算吧?
但才走出去一步,他的手腕就被拉住了。
裴景山手上的力度好似铁钳,言和光挣扎了两下,一点松动的感觉都没有。大半夜的他又不想大声吵到别人,只好闷不做声地做出反抗。
他较劲似的挣扎了一路,裴景山连一下迟疑和停顿都没有,拉着他又回到了原本的病房。
这个病房是后来转的,单人住,萧暮雨的意思,大概是怕他受到影响、不好恢复。
门一关,言和光深吸了一口气,说:“裴总,你还想怎么样?”
大概是生了病、没有什么后顾之忧的缘故,现在言和光说话,总算不是低眉顺眼的可怜样了。
只是他看向人的目光总是格外沉静,好像永远置身事外地看着别人的悲喜。
裴景山抿着唇说:“看病。”
言和光似乎觉得有些好笑,讲道理似的说:“裴总,我第一次查到的时候,还是早期。你知道我为什么没有选择继续治疗吗?”
胃癌早期的时候,治愈的可能性是相当大的。
可以说,但凡有机会是早期发现的人,都会积极接受治疗的。世上多得是不折手段求生的人,却鲜少有坦然赴死的。
裴景山自己都没意识到声音轻了很多:“为什么?”
顿了顿,他又忍不住哑声问道:“你、是什么时候发现的?”
言和光回以他安静的微笑。
明明只是一个表情,以前见过的没以前也有八百,如此多的人、如此多种的笑意,此时却完全都比不上言和光这个。
他似乎很温柔,但这种温和底下隐藏着汹涌的巨浪,在不为人知的角落翻天覆地。
“不行。”裴景山瞬间感受到了那种意思,直接说,“你以为自己现在有了决定,自己的人生自己做主,怎么选择的结局都是自己活该,绝对不会后悔。但其实那就是个屁!你根本脑子不清醒!等你治好了病,再来跟我起义革命吧。”
言和光真觉得裴景山有些奇怪了。
前段时间,追着白柯走了,一眼都没多看他,显然是追寻世间真爱的架势。
怎么这才几天不见,他好像又换了目标。
白柯也不管不顾了,公司也不慌不忙了,每天就守在他的病床前,好似忽然掏心掏肺,要对他天崩地裂、海誓山盟了?
浪子回头是有的,但言和光自认没那么大魅力,钓不上水里翻天覆地的海王。
他现在这么咄咄逼人是在做什么?
言和光淡淡道:“可是我不需要选什么。”
“你觉得我头脑不清醒,现在做什么都是在破罐破摔、自暴自弃。但你不是我,裴总,我当时确诊的时候,有一种‘总算来了’的感觉。这是老天替我做出的决断,而我很满意。”言和光的语气一直没什么起伏,看着人的目光也安静得很,“裴总觉得我会后悔?但人死之后,只是一抔黄土,棺材一盖,什么都不知道了。若真像你说的,后悔了,那也来不及了。”
今夜,他好像说完了一整年的话,每个字都在裴景山的雷点上跳舞——以前怎么没发现这人这么能说?
他左一句“裴总”,又一句“棺材板”的,直接把裴景山刺激得额头上青筋乱跳。
裴景山低喝:“别他妈叫我裴总!”
言和光真觉得,有病的其实不是自己,而是裴景山。
不然怎么他在这边试图讲道理,那边直接开始吼人了?
言和光静静等了几秒,看看裴景山会有什么高见和指教,但最终裴景山什么都没说出来。
言和光叹口气,自觉已经话讲到位了,所以重新拿起那件外套,打算出门。
裴景山直接伸手,把门往后一推,“砰”的一声又关严实了。
言和光低头,还没反应过来要转身,就忽然被裴景山从后面抱住了。
言和光身上有消毒水和药物残留的味道,刺激得人眼泪都快下来了。
因为生病,他的后背和腰线上隐约能碰到骨头,单薄的身体被裴景山单手抱住,都还有很长一段空余,显得轻飘飘的,没有真实感。
屋内只有一个床头灯在亮,剩下的只能靠月色从窗户挤进来。不过刚巧下了雪,窗明几净的漂亮。
晦暗中,裴景山忽然觉得自己抱住的是一张纸、一朵云、一个泡影,只要一松手,言和光立刻就会随风而去。
于是裴景山只好徒劳又狼狈地再用力。
言和光很瘦,身上的骨头硌得人生疼,但裴景山仿佛没有意识到,几乎将他勒断了。
而言和光自己也出乎意料地没有挣扎拒绝。
他静静地看向窗外,好像又开始落雪了。
言和光的目光一直都是轻飘飘的,跟他的人一样没什么重量,这会儿两人一言不发,就在这没开灯的病房里面伫立着,也不知道在等什么。
时间静静地流淌过去,言和光终于蹙着眉,说:“裴总,让让吧,你挡着路了。”
裴景山浑身一僵,然后……缓缓松开了手。
言和光绕开一点,又想继续去开门,却猛然被裴景山再次一把握住手腕!
言和光皱着眉去看他。
但这次裴景山没有任何回应,甚至连一个眼神都没有分过去了,直接把人往里带,病床上一攘,居高临下地说:“我不信。”
他双手环胸,神情上的睥睨与初次见面时如出一辙,好像他依旧是高不可攀的裴家少爷,之前所有的温情,都不过是猎人为了降低猎物警惕性的伪装罢了。
言和光心叹一声:果然如此。
这样的裴景山他才是熟悉的,固执地,不接受任何人的建议。
之前柔声细语时,总怀疑他别有用心、不怀好意。
不过因为光线不好,言和光就没有看见裴景山眼底却是有些发红,好像一只困兽走投无路,绝望又凌厉的眼神。
裴景山一字一顿:“我不管你怎么想,你先给我把病治好了。其余的,我们再谈。”
他的语气不容置疑,像是一个暴君。
言和光坐在病床上,轻轻揉着自己发疼的手腕,话锋忽然一转:“裴总。你喜欢我?”
裴景山早已脱胎换骨,不可同日而语了,虽然还是觉得有些难以说出口,但他没什么不好承认的!
“是,我是喜欢你。”裴景山说,“现在才发现,够傻|逼吧?”
言和光自动忽略了后半句自嘲,柔声道:“那你什么都愿意给我吗?”
裴景山紧绷着下颌角,死死盯着言和光,似乎想从他的眼睛里,察觉出他险恶的别有用心。
但裴景山还是答:“是,我什么都能给你。”
当代青年谈些恋爱,不外乎我的都是你的、你的还是你的,裴景山虽然没谈过这种,但是耳闻不少。
而现在这种情况,言和光找他要什么,他难道还能不给吗?
他裴景山现在看清内心,慷慨得很。
裴景山往前倾身,用一种诚恳的语气说:“所有、一切。你想要什么?”
他说这话的时候,一点杂质都不含。
他说的是“所有”、“一切”,那就真的是他所能给出的所有,只要言和光想要,他什么都能给。
言和光勾了一下嘴唇,似乎是嘲弄。
但言和光最终还是问了:“你这‘所有’、‘一切’里面,包不包括自由?”
裴景山一下子噤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