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懦夫?”
我重复着这两个字,侧过头去看他。
少年的五官轮廓与他兄长太过肖似,连神情都如出一辙。他的喜怒嗔痴落在我眼中,让我不由会去想起那位漳南的梁王。
像是千万把刀一齐扎进胸口,不停翻搅着,剜挑着。无边的痛楚纷至沓来,锥心凌胆,足以摧毁我的一切意志。
许多时候我都在想,或许有一天,二王相见,我能放下那些过往,平和地去面对梁王隋风。又或许我们可以相对而坐,如同旧友一般细数往昔旧事。我会看着他的孩子长大,来给我请礼奉茶。
我以为我可以放下一切。
可我做不到。
现如今,我仅仅是对着这一副空白的竹简,便百感交集。千思万绪交织一处,如同一张蛛网,而我却似猎物一般,心甘情愿将自己交付上去。
我经不住脑中妄念的摧残,惶然扪心自问:
我做错了吗?
……
窗外黑黢黢的,这一夜像是格外的长。
提笔写出“相邦亲启”四个字后,我再度词穷,不得不进入漫长的冥思。
隋永安出奇的安静,好似所有的疯癫心事都在前半夜发泄完了。他让两名舞姬去了远些的地方,自己也跟着挪去了屏风之后,与我保持着礼貌的距离。
得以独处之后,我才终于重新落笔。
我不知道时间过去了多久。
待写完最后一个字时,窗外浓稠的黑夜已然变为浅淡的苍青色,浮着几片稀薄云彩。
隋永安又让我写了一封放行书,大意是允许梁太子回朝,为梁王贺喜。
我写完便伏在桌边,周身乏力至极,昏昏欲睡。隋永安“贴心”地将我扶起来,蒙上一层缀饰用的面纱。与我交换了衣物的舞姬便顶替我的位置,学着我的模样坐在屏风之后,姿势端庄。
她戴着我冠,又是坐着,乍一看,倒也觉察不出“赵王”的身形比平素娇小。
隋永安朝她沉声命道:
“待会儿若有禁卫入内,询问你任何事,你便沉默点头,再将凤符抛出来。”
话毕,隋永安将我打横抱起,那臂力属实让我震惊。可转念一想,他惯用的兵器是杆长枪,也就不奇怪了。
他也是惊讶,自言自语般地道:“怎么轻成这样……”
逐级查验之后,我们终于出了宫门,却在邯郸城关处又被拦下。
公叔岑的放行令姗姗来迟,其间隋永安等得烦躁,见我有气无力几乎动弹不能,干脆去街市上买了两份菓子,先填饱肚子。
待出了城,他还揽着我,却一直打着瞌睡,脑袋一栽一栽的,很是滑稽。
我终于无奈地朝他说:
“是不是可以先放开我?我累得很,只想睡。你一夜不睡跟我较劲,一定也累了吧。”
他这才恍然大悟,发觉还抱着我,便不好意思地笑笑,松开了手,将我放置在车内另一侧的软座上。
驰道出奇的安静,只有偶尔几声鸟鸣,几乎不见往来的商贾。我心中生出些异样的警惕,不由得主动同隋永安说话,令他保持清醒。
“你假意被俘,是不是梁王的授意?”我捡了个刺激些的话题,刚说出口,心中又格外忐忑。
如果是隋风的授意,又代表了什么?我脑子里顿时混沌一片,头疼得紧。
隋永安的眼皮子直打架,勉强撑着头看向窗外,缓缓地答,“是。一直到给相邦的手书,都是他的主意。”他忽然回头勾起唇角,“不过,他只是说让我逼你写,但没说要我‘怎么逼’。”
“难怪。”我冷笑了一声,“如此周全的计划,确实不像是你独自可以想出来的。”
隋永安又打了个哈欠的工夫,外头倏然响起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听到这声音,他喜出望外,强打起精神来,“接应我们的梁军来了!”
“这么快?你不是才递出消息么?”我有些狐疑地问,“才刚出城关,你这队骑兵……是什么时候从崇遥关出发的?”
“隋永安?!”
他彻底睡着了过去。
我勉强推了推他,他却纹丝不动。与其说是睡着,不如说是昏迷了过去!
“你吃的那份菓子,是谁卖给你的?!”我努力摇晃着他。然而回应我的,只有他滞重的呼吸。
杂乱的马蹄声渐渐朝我逼近,势如疾雷。我暗中听着……大概有百余人马。
这么多?
正在疑惑之中,车夫骤然发出一声惨叫,旋即车身一斜,失了控一般陡然加速。
一名青年驭马的口令声郎朗响起,稳住了这场乱局,马车才渐趋稳定,直到停下。
吱呀一声,厢门被人从外拉开。青年逆着光,身着一身端方的大袖袍蹲伏在车茵之上,见到我时微微一愕,旋即便轻轻笑了出来。
青年身形轮廓硬朗,面目却看不清晰,只见一双黑阗阗的眸子里浮光萦动。
“公主,请随我入秦。”
但这道声音格外耳熟,使我瞬间就分辨出了他的身份,我简直难以置信地抬起头,确认道:
“萧仲奕?!”
.
萧仲奕摸走了隋永安身上的两瓶丹药,又命人看管“熟睡”的隋永安。抵达崇遥关时,已经是黄昏时分。
我眼看着隋永安的马车南下,驶往邺城方向。这时,萧仲奕钻进了我的车里,慢声慢气道:
“放心,定将他毫发无伤送回邺城。”
自从昨日起,变故频出,我从最初的震惊到麻木,时下已经说不出话来了,只是冷眼看着他。
半晌,我还是担忧起隋永安的处境,忍不住问:
“你说的话能信么?”
“你别无选择。”萧仲奕的意图已经明晰,却笑得光明磊落,“公主,你要在崇遥关换上吉服,由我接入秦地。当然,隋梁的人也来了。你看。”
萧仲奕温声细语,野心却已昭然若揭。他扣住我脖颈的手力道甚大,逼迫我朝窗外看去。
我勉强直起身,拂开遮光的帘帷。
外头一队铁骑堪堪停在不远处,沐浴在夕照之中。梁国将士们的玄甲都染上了一抹血红色,煞气磅礴,与那一幢幢黑龙旗相得益彰。
副将驱马上前,呵斥道,“公主车驾何在!”
馆驿的杂役被这中气十足的男音一吼,吓得周身打抖,身子都躬成了虾米。
副将一挪开,我才看清了那名梁国主将的身姿。
主将端坐于马背之上,纵然只有一道背影,但也仍然能看出,此人宽肩窄腰,孔武有力。
他头戴着一顶错银盔,肩甲之下系着条猩红披风,以彰示其统帅身份。再看腰间兵器,是一把斩马剑,足有三尺长,杀气逼人。
此人举手投足之间,尽是无边无际的威压。以至其身后的一众骑兵都纲纪严明,这短暂的停歇之中,无一人敢嘈声交谈。
这主将看上去极为年轻,算着年龄,像是新入编。可他的沉着冷郁却与老将别无二致。
我不记得梁军之中何时有过此等英豪,却又觉得他背影透出一股隐隐的熟悉来。
可惜那头盔配有护目,手掌宽的玄铁护目之间,仅仅开了三道缝隙以供视物,长相便不得而知了。只看见一截笔直高挺的鼻梁骨,唇角微微下压,天生一副寡情相貌。
我心中纳闷儿,总觉这样貌在何处见过,但一时难以想起来。加之距离尚远,无法看的真切仔细。
正要再看,萧仲奕却将帘帷拂下来,遮住我的视线。
我没好气地瞥他一眼,哑着声问:
“公主分明已经送来了。二公子还特意挟持我,到底想要什么?要城池?还是盟约?”我心中生出一股不安,“该不会要逼我对付梁王?你少做梦了。”
“我只是想要和亲。”他脸上的笑意一点点淡去,眼神转得阴冷,“顺带,要父债子偿。”
我陡然想起,先梁王似乎有一美妾郁氏,乃是横刀夺爱,强掳了秦王的爱妾,囚于太辰宫。
郁氏后来病薨宫中,随后萧仲奕便顶了月余的白缨。
“那是你的生母……”我惊讶地看向他,一时说不出话来。
“没错。”萧仲奕寒凉地笑了,“辱母之仇,不共戴天。”他倏然转头看向我,眼光之中带有我从未见过的阴鸷,仿若裹挟着滔天恨意。
“但依我看,你像是经不起什么折腾。”他全然没了平素伪装出来的端方,一把揪住我的发髻,贴过来朝我低语,“我会好好待你的,算是还给梁王一份大礼。想来梁王襟怀广阔,不会计较我‘不慎’娶错了他的‘公主’。”
外头梁兵的问责之声音重又响起,这回是在质问梁太子的下落。
萧仲奕运筹帷幄的那张脸上,此刻也显出了一丝不安,他将我按到一旁,独自看向车外,像是在看那名英武的梁骑统帅。
片刻后,他缓缓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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隋风上线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