邺城人群熙攘,繁华热闹。百姓见到隋风的车驾,都纷纷驻足围观。
记忆有瞬间的重叠。我想到了当年,隋风带我出游,我风光无限坐在车里的时候。
他身边莺莺燕燕无数,却唯独与我寸步不离。
隋风那时年少,颇为潇洒恣意。他大剌剌坐在车中,忽然将好奇看向车外的我揽回他身侧:
“听着,将来我做了王,你便是我的王君。”隋风神采飞扬,说出的话却是无比认真,“不要妄想回去做太子,你只能做我的王君。”
他忽然放声笑了,眼睛看向繁华的街上:“我不会让你走的。”
我不知道我当时是什么表情,但看着隋风的欢喜模样,我想……我的表情应该不赖。
眼前的画面一点点淡了,有人将我从回忆里拽了出来——
隋风牵着我的手上的镣铐,将我猛地扯回他身边:
“严子玉,”他似笑非笑看着我,“孤要成婚了。”
……成婚?
我努力想说出一句虚伪的道贺,却是喉头发紧,难以出声。
“十日后,孤会迎王君入太辰宫。”
他的脸近在咫尺。眼瞳里倒映出我苍白的脸色。我们四目相对。
“赵王就这样调教你,连句道喜都不会?”他忽然眯着眼问道。
我这才回过神,朝他平手一揖,面上做的无波无澜:
“贺梁王大喜。”
哪知隋风的脸色越发阴沉。
我不懂他为何纠结于一名死囚的祝福。
没有太久,马车停住。
我认出了这气派的宅邸——这是隋风的潜邸。他继位前,就住在这里。
当年,我也随他一同在这里住过不短的时日。
按说,自太子登基,潜邸便会封为寺庙或供奉之地。为何还有这么多的仆人?
难道有人住在这儿?
我尚未想通,隋风已然撇下我,独自下了马车。门房出来迎接后,隋风随意嗯了一声。
我不知该如何自处,想了一瞬,便也下车候在不远处。
须臾功夫吧,朱门朝两侧敞开,一名衣衫素净的青年自里头徐徐走出来。他脸上的笑容如三月春花,就那样眼波含情地看着隋风。
他温和一笑:“王上。”
我盯着那与我有几分相似的眉眼,努力维持着方才平淡的表情,就是呼吸突然有点儿困难。
隋风只站在门口,还未进去他便将手一扬,周遭十几名仆人便呼啦啦退下去了。仆人走后,庭院顿时空了出来。
廊前屋后,玄瓦白墙,结了冰的荷塘边是一张青玉大案,我过去常常那里教导隋风的七弟读书写字。连檐上蹲着的那只正晒暖儿的狸奴,都还是我记忆中的模样。只是它又肥了些,看来伙食甚好。
就在我想要闭上眼睛时,忽然一个微有些嘶哑的少年嗓音,自庭院中传出来:
“哥,子玉回来了?在哪?”
这声音让我有几分熟悉。
我搜肠刮肚回忆着这道声音,猛然想起,这正是隋风的七弟,先梁王的幺子——七公子隋永安。
当时我与隋风情意正浓。梁国男子间结亲并不在少数,按仪制,兄终弟及。梁王看出隋风无意娶女子为妻或纳女为妾,便早早将幺子交与隋风抚养,用以后继。
我未理清思绪,就看到公子永安穿着一身鲜亮的秋棠色袍子,三九天气也不披氅衣,踩着雪便从院中冲出来。
他长高了很多,只比我矮了半个头,再也不是从先那个亦步亦趋的小小孩童了。往昔稚嫩圆润的脸孔,如今也正朝着俊朗的青年方向过渡,带有几分隋风年少时的影子。
看到我,他面露喜色,一路奔至我身边。他将我扑得一个趔趄,随后两臂一伸,牢牢环抱住我的,惊喜叫道:
“子玉!”
他一贴过来,便立刻摸到了我身上的镣铐。冷硬的铁锁将他硌得很不舒服,他皱着眉头,狠狠瞪了隋风一眼。
院中与我肖似的那名青年,此时也抬手,朝隋永安作揖。
我这时才明白,原来隋永安现如今住在潜邸。想来是隋风即位后,加封他为太子了。
“子玉,你又好看了许多!”隋永安对镣铐不管不顾,只是抓着我的腰束,“这个太素了,不衬你!快换掉!”
“来人!”隋永安朝身后一扭头,对着空荡荡的庭院喊人拿衣饰。
我笑了笑,心说我哪里还是当初风华正茂的时候?
隋永安和隋风一样,是个自小就骄矜富贵的孩子。他们被公族长辈的爱护浇灌着,眼中带有与生俱来的自信,瞳眸永远粲若星斗。
我望着这双眼,心里却默默猜测……外头关于我暗杀隋风的事,他都听了多少,又是怎么看待我的。
然而我还未来得及细细揣摩,隋风便走至我身侧。
“今日温书了?”隋风声音里明显压着怒火,朝着隋永安厉声质问。
隋风连月北伐,想来许久未回到邺城。久别相见,他匆匆赶回潜邸,显然是心里念着幺弟隋永安的。但他却不像从前那般与隋永安嬉笑玩闹了,眉宇之中都挟着沉沉威压,一副兴师问罪的架势。
他伸手,要扯开隋永安抓着我的手。
十三四岁的少年正叛骨丛生。隋永安抓我很紧,并不撒手,要与他对着干。
隋风就那么抓着他,而他的小臂又牢牢抓着我的腰束。
我们三人呈一种怪异姿势,僵持在院子里。
那名与我相似的公子,看稀奇一样看着我们。但他或许是忌惮隋风在此,目光很是收敛。
可我最先绷不住了:“殿下……在下俗务缠身,不能多留。”
我话未说完,隋风率先松手冷冷一笑,转身朝大门走去。他边走,边道:“严子玉,你随孤过来。”
视野里闪过隋风的几绺飘扬的青丝,我微微抬头,见到斜前方那名与我相似的公子追上隋风,解了自己身上的白狐裘,要给隋风披上。
隋风听到脚步声,却连头都未回,抬手示意他停下:“沈涟,你留步吧。”
沈涟……
这名字有点熟悉。不过也怨我记性太差,一时竟想不起来了。
我跟着隋风出了潜邸,又乘上马车。
马车启行时,我暗暗朝花棱格窗外看了一眼。
隋永安还在院子里站着。沈涟想将他拉去屋子里,可他却很执拗,一把将沈涟的手甩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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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以为隋风要将我送到哪处监禁,最好情况,不过是给我一个囚禁王侯贵戚的荒苑。
没承想,我下了马车的时候,居然是巍峨高阔的太辰宫。
邺都宫殿三百。其中高台之上的太辰宫,正是主宫。
我望着这百余级的玉阶,脚下发虚,真不确定如今自己这身体,还能不能爬上去……
也许是我脸色不佳,步子也缓。打头的隋风回头睨了我一眼,狐疑道:
“这三年,赵王没给你解药?”
……您下的毒,转头让赵王给我解?
我一时气滞,含混“嗯”了一声,便默默望着脚下的阶梯,努力追上他。
隋风英挺的身姿还是离我原来越远。
他连年亲征,体力、耐力俱是上乘。哪怕是从前,我的体力,比之也远远不及。更遑论如今遍身沉疴旧疾。
约莫嫌我耽误了不少工夫,他脚步一停,不耐烦地反身撤下来,一脸阴沉走向我。
我正晕头转向的往上走着,忽而腕子一阵痛意侵袭而来。
青年瘦劲有力的手隔著大袖,牢牢把住了我的腕子。恰巧抓在那些被镣铐磨出的血泡上。
我立时倒吸了口凉气,眉头紧锁,咬着牙干忍着疼痛。
意识到了我的反常,他立刻松开抓握,将手下移了数寸,干脆牵住了我的手。
青年勃热的血脉鲜活跳动,温热触感自我的手心一路往上蔓延,随着血液流淌至我心里。我尚来不及感慨些什么,便听到头顶飘来轻蔑的四字短评:
“弱不禁风。”
“……”
我原本感到肺腑发痒,险些咳了出来。但听到这四个字,立时生生将咳嗽忍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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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辰宫与我记忆中的模样也无甚差别,
正门前的四根大柱才上了层新漆。两条盘柱巨龙本就气势磅礴,如今一看,越发鲜活凶戾了。
隋风有朝务要处理,唤了两个宫人为我引路,便匆匆走了。再没与我说一句话。
雪扫得十分干净,一条红绒毯铺在地上,从宫门一路延伸到主殿。
我忽然就忆起当年我初入邺都皇城,第一眼见到隋风的时候。
那是孟春三月,百花烂漫。
我与赵国的使臣一齐,也是从这绒毯上走过。走入太辰宫,走入隋风的视线。
赵国刚颁了“胡服骑射”的改令,那年赵太子瑜年方十四,我已十五。
我化名赵玉,顶着他的身份,入了邺都。
太子瑜还未及束发年纪,我便也取下簪冠,作他的打扮,随使臣前往太辰宫朝觐。
其他五国的公子,俱是儒雅端方,都穿着文人们惯常的大袖衫。唯我一身石榴红的窄袖胡服,长发拧了好几股小辫儿,散在肩头。眉上是太子瑜的一条金丝额带,穿过黑发,束在脑后。
周遭一干人等都朝我投来好奇的目光。
我心中无奈,却也没法子……谁叫太子瑜平素就是这般装束。
梁王一一接了朝觐贡礼,大喜之下,摆宴玉台。
我也随着众公子一道入了席。
席间,一名华服少年姗姗来迟,令我眼前一亮。
他约莫只有十一二岁,走上玉台时候,就自携一股贵傲气质,目光颇有睥睨众人之意。我惊于他小小年纪便有如此气度,不禁贪看了几眼。
我猜测着此人身份的同时,余光瞥见周遭一众人竟然都纷纷低头,回避他的面容。
可我终究只是个假货,不是赵瑜本尊,幼年时也未曾来过梁国朝觐。且那少年又离得还远,我自然更不识得。故迟迟都未低下头。
直到身后的使臣悄声喊我:“殿下,那便是太子风。”
我恍然大悟,急忙垂首作恭敬状,却还是慢了些,叫他捉住了我的目光。
他脚下稍顿一瞬,便径直朝我的席位走来。
“你,报上名来。”他停在我的席案前,语气缓慢却威压四溢。
我心中一惊,莫不是要惩治我的不敬?
想了一瞬,我绕开席案,跪行而出,叩首道:“臣,邯郸赵玉,参见太子殿下。”
梁国兵力雄厚,诸国无一敢在其面前称主。
他俯视着我,微微停了片刻,才开口:
“听闻你们赵国美人无数,且能歌善舞。”
此话不假。
我们一行除了朝觐贡礼,另携百名舞姬,献给梁王。她们个个容貌上等,身段窈窕。舞技更是一绝。只盼望着梁王开怀,短期内两国间止兵休戈。
我正盘算着要如何接话,却听得面前的少年玩味道:
“那,你会跳舞吗?”
周遭先是静的针落可闻,紧接着,四面八方传出声声嬉笑。
我堂堂弓马男儿,当宴遭到这等羞辱。
当时,我只想立刻杀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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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奉命接近他,但一两年过去,都迟迟无果。云鸦告诉我,王命,令我“不择手段”去做。我想了很久,忽觉自己这皮囊还堪一用。
当时隋风十三四岁,刚过了蒙化人事的年纪。我不知听谁说过他不近女色,便心念一动。借着为太子风“讲解赵国人情风化”的由头,入了他的宫里。
依例,他命人搜我的身。检查我是否携带了匕首或暗器。
我被他宫里的老太监脱了个精光。隔着一扇薄绢屏风,我壮着胆子,回头轻轻瞧了隋风一眼。
其实我已不太记得他那时的神色了。
那名老太监,名唤洚福。如今竟依然还在他宫里办差。
我与洚福礼了一道,可洚福不再像从前那么和蔼,一口一个公子的喊我了。
如今,洚福只是冷冷看着我,一副不待见我的模样,抬手指了指案头搁着的一套衣裳:
“不日起,犯臣严玦,加尚衣令,随侍圣前。”
我领旨谢恩,算是开始了我起居内官的生涯。
赵王是料定我此去必死,因而压根儿就没给我镣铐的锁钥。但令我惊奇的是,隋风及时派了锁匠,来为我开锁。
更衣后,我候在寝殿中不知过了多久,隋风才披风戴雪的回来。
看到我已经换了身内官的值服,他唇畔牵出个嘲讽的笑:
“你杀了孤,赵王便封你当丞相?"他走进来站定,平展双手,示意我过去伺候他更衣。
"那孤也不亏待你,封你个‘尚衣丞相’,如何。”他笑得有几分顽劣,一如当年,我在床上伺候他穿里衣的时候。
我走前两步,摆出张官脸微笑着,躬身一揖:“生杀予夺,想必梁王自有圣断。”
隋风的嘴角压了下去,脸色也是一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