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空不知究竟是因为她此时顶着的并非彼岸花的壳子,亦或是为着别的原因。那一瞬间祂竟好像窥得宋晚此生表象,那当是女娲无论如何也捏不出的样貌。

  花神彼岸花的原身固然赏心悦目,却始终带着高高在上不可侵犯的意味,就好像天道亦是如此。可此时的人身却蓦地坠入凡尘,好像同其余万千人道生灵一般,生老病死赋予她人的特性。

  祂彼时尚不知晓那是一种名为情感的东西。人道素来流传些情情爱爱的话本,说书铺子里忠肝义胆、侠骨柔肠的故事千百年来经久不衰,人道中人重情意,花神轮回几遭身染红尘,与过往好似划清了界限。

  祂却只是将那命簿上有关宋晚的几页翻来覆去的看。人道不宜久留,祂隔些时日便要回一趟天道,处理命簿与其他公务的交接。每次方一处理完问题却又匆匆赶回人道,好些时候手上还捏着不知哪年哪月的命簿。

  仗着宋晚看不见,她抄经时祂便远远在树上看着她。大抵是因为得了恩准养病不用见人,她便连着好些日子尽着素色衣裳,祁空不知为何回想起天道罕见的雪景中那一抹浓艳的红,合该是彼岸花本有的动人姿色。

  大孔雀明王经被簪花小楷细细腾出,祁空不知怎的有些后悔自己怎么就没作出一篇经文。祂念力强大,从来不用求哪位真佛菩萨保佑什么,亦不依赖于信徒香火,却不知为何在此刻生出如此荒唐的念头。

  想让她遇到危险时,念的不是诸天神佛,而是自己的名字。

  这个想法生出的一瞬间祂差点以为自己积劳成疾走火入魔。沉下心来回想这段时间,祂其实并没有实质性地做什么。不过是悄悄改了为宋晚请平安脉的太医的话术,让他告诉那气运已尽的皇帝,宋晚不能侍寝而已。

  恰巧随身带着的命簿又翻完了。祂在人道待不住,索性回了天道。除祂以外与花神最熟知的文殊这段时间应信徒祈愿下凡了,观世音忙着被心经召唤四处奔波,回南印海碰见天道时满眼不可置信。

  “哟,稀客,”她走了几步,又倒退回来观察祁空神色,“你这是失恋了?”

  听说有好些信徒没搞清楚观世音菩萨保佑的范围,胡乱许了一生一世一双人的愿到她这里,她阅后精神恍惚,无语地亲自跑了一趟天庭,将这些祈愿尽数转拨给了月老,看来是真的。

  “滚,”祁空懒得与她打嘴仗,谢过龙女的茶,“善逝呢?还没回来?”

  “没呢,”观世音往玉净瓶里灌灵泉,顺口问道,“你找他什么事儿?我让他来找你?”

  祁空觉得还是算了。

  祂被那句“失恋”砸得有些懵,还没缓过来,与观世音胡乱应付几句便打道回府。揣着从人道书铺和小仙童们那儿收来的风月话本,托了风帮自己翻页,变回石头冷静地思考“失恋”究竟是怎样一回事。

  将话本都看完后,又过了三天,祂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自己此刻还封着六识。

  剩下的第七识和第八识分别掌管无停歇的思维与爱欲,前者一直都发挥着作用,后者却长时间由于六识的作用被压抑着。

  直到六识封闭。

  祂好像开始理解自己每每看见花神便微妙起来的心理,就好像只是被第八识占据了全部身心。只因祂长时间来的回避,所以爱意隐藏至今。

  竟然是……爱欲么。

  祂很难使自己相信这一点,天道不都该是无情无欲么?若非如此,如何做到永远公正、永不偏私?

  祂在神殿里闭关几日没想出答案,出关后恍惚间倒是不自觉地又下凡去了。月明星稀,祂在宋晚窗边瞧了片刻,那人已经睡了。

  睡眠也是凡人的特征之一。

  如果自己喜欢花神,那么自己究竟喜欢祂什么呢?

  是自己永远也分辨不出差别的样貌,以逆天而行的怨气作为的本源,还是那段自祂诞生起持续至今的过往回忆?

  这些似乎都是抓不住的东西。

  祂伸手只能握住月光一捧,彼岸花的幽香早已不再,唯有给物以灵的魂魄长久存在——可那也并非永恒。

  永恒是不可用时空估量的描述。

  而存在于时空之中的,都是终有尽头的幻影。

  祂没能将这个问题继续想下去,在宋晚装睡的计划正式宣布失败之前,祂听见讨人厌的声音。

  哪怕转世投了人胎,善逝说话的方式依旧是祂最不喜欢的。更何况他寻自己并非为了别的,而是听了观世音的话便擅自有了揣测,见面第一句竟然还是告诫祂帝王后宫不可擅入。

  临行前,他说自己的法号是渡空。

  祂忽地就止不住笑,佛陀渡空,说来荒唐。

  可空又能被渡去何方呢?

  祂在与渡空的谈话间发现了另一件事,并不均匀的呼吸声出卖了某人装睡的诡计。祂从宋晚的瞳孔中看见自己,和空荡无影的地面。

  从她的梦中瞥见当朝黄粱美梦付诸一炬。

  祂终于还是没能克制住地靠近,却没想到自己被宋晚邀进了门,还用了她的冰镇酸梅汤。人道的吃食于天道而言怪异无比,食用并不能够让祂有饱腹感,反而是身体无法消耗的累赘。

  但祂面不改色地用尽了那碗酸梅汤,好像这样做就能在不泄露天机的情况下让宋晚少害怕祂一点。后宫的嫔妃能有多大的胆子呢,受惊的小猫似的,却还强撑着镇定的样子做给祂看。

  祂大抵是带着赌气的意味叫了那个被人道皇帝冠以的、一个依附性的称号,却在对方兀地软了语气时后悔了。她好像真正将从前的时光抛却,只是在人间扮演着注定活不过许多年岁的失宠后妃,不甘愿接受却又缺失勇气反抗的,彻彻底底的弱势方。

  叠字的称呼咬出来带着几分缱绻,连祂自己也吃了一惊。祂从这个称呼中真正认清自己似的,将曾经的相处抽丝剥茧,那些本该埋在心底的碎片被统统翻出来,祂还是不明白爱欲究竟为何物。

  后来祂想,爱欲大抵是,她浑身滚烫跌进自己怀中,痛感似乎在自己无心的身体里也扎了根。

  祂好想让宋晚也知道自己的心意,可每每看见静昭仪伏案作诗,阳光洒落宣纸之上,树影婆娑摇晃,祂又觉得不够。

  人生短短几十载,怎么会够呢?

  喝过孟婆汤,岂非什么都忘了。

  祂好想要永恒,祂无比渴望永恒,祂梦寐以求能够与祂们一同存在至时间尽头的东西,将祂的心思剖白而出。

  祂有了一个计划。

  可这大抵是盘古开天地以来最疯狂之事。天道道心不稳,阴阳动荡,尽管极快地被平息下来,渡空却仍在一个午后到来,与祂简单攀谈两句便猜透了来龙去脉。

  祁空不喜他高深莫测的态度,却又辩解不出其他。祂自诞生以来从未真正以“祁空”的身份做过什么事,人们提起祂都会尊称一声天道,可祂于宋晚处才知晓自己原是不同的。

  天道是祁空,可祁空不是天道。

  天道可以是任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