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位就是陆大人吗?闻名不如一见,陆大人果然是神采英拔,卓尔不凡。今日真是荣幸得见陆大人一面。”

  迎面而来是一位身量不高,身材很胖的中年男子。

  这人面上挤满笑容,夸奖称赞的词层出不穷。

  梁束介绍之下,陆云霜才知道他是律州兵械司的司正程远。

  律州盛产铁矿,兵器铸造工艺成熟,又临近边关,所以朝廷特设兵械司,负责律州铁矿和兵器铸造之事。

  陆云霜打量着这位程司正,如果说梁束是一看就正气凛然之人,那这位程司正一看就是八面玲珑心思活络之辈。

  今日这接风宴是梁束所办,按理说与兵械司没有什么关系,也不知这位程司正是从何处得来的消息,赶着过来参加这场接风宴。

  众人依次落座。

  玉珑楼内的堂倌奉上酒菜,梁束举杯,向众人敬酒。

  陆云霜提前给季清沅倒了一杯清茶,让她以茶代酒,以免喝醉。

  刚上的菜正热着,席间的大多数人心思却不在佳肴上,而是寻着机会与这些京官说话。

  陆云霜一边给季清沅夹菜,一边应付着程远等人的热络交谈。

  酒过半巡,程远举杯笑道:“诸位赶路至此,想是疲乏,不若听一听我们律州的琴曲,松缓松缓?”

  在座的除了陆云霜和季清沅以外,皆是男子。

  程远说是琴曲,他们心中却已明了,欣赏的不单单是琴曲。

  果然,门外走进来两个妩媚娇艳的女子,一人双手抱着一把古琴,一人身着舞姬的服饰。

  白衣如雪的女子坐下弹奏古琴,身着朱色舞衣的女子则应着琴曲翩翩起舞。

  花厅内一时只余袅袅琴音,再无人闲聊谈笑。

  程远心中满意至极,他先是看向梁束,梁束神色淡淡看不出在想什么,但面上也没恼怒之色。

  此次接风宴毕竟不是他做东,若是梁束是个小心眼的,可能要怪他的擅作主张。

  但显然梁束不是这样的人。

  程远心放一半,看向对面首座上的人。

  如此佳人妙曲在前,这位陆大人却看也不看一眼,低着头不知在和五公主说什么,又往五公主碗里添了菜。

  “我不知道他们有此安排,若是知道我定不来了。”

  今日白日里小公主刚吃过醋,陆云霜怕她瞎想什么,立刻撇清自己的关系。

  “我又没说什么。”

  季清沅抬头看向那两个女子,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她总觉得这两人在若有若无地看向陆云霜,尤其那位舞姬的水袖,像是在往陆云霜的方向甩来。

  然而陆云霜没空看一眼,夹着几道好吃的菜继续往季清沅碗里放,“你吃得太少了,是不喜欢这里的菜吗?一会儿要不要出去再吃点,刚刚路过的时候,我看旁边好像有一家烤肉的食肆,闻着挺香的。”

  到一个新地方,若不尝尝这里的饮食,岂不是白来?

  季清沅目光收回,对上她认真询问的目光,忽然觉得那点异样心思都消失干净了。

  “不用,一会儿应该吃不下了,我们明日来吃?”

  她也有许久没吃烤肉了,有点想吃。

  陆云霜笑着点头应下,“当然行,那你要把碗里的吃完,只吃那么一点,真的不行。”

  在陆云霜的努力投喂下,季清沅吃得很饱,再吃不下一点。

  而这时,那两个舞女默默退了下去。

  厅内一时寂静下来。

  旁人都在回想刚刚的琴音,唯独程远,面色复杂地看着对面。

  他好几次看向对面,这两位一直在吃,就像是听不见那琴音,又或者说,琴音不及美食一点。

  这位陆大人,真是与众不同。

  难怪穆先生要他好好挑选一下人,只是没成想,这精心挑选出来的人,人家压根没看一眼。

  夜色渐深,此间觥筹交错终于停了下来。

  那位与梁束交好的李大人已经喝醉了,拉着梁束的手,非要和他聊一聊年少时的情伤。

  陆云霜在梁束的面上,清晰地看到无奈两个字。

  “今日实在疲累,改日再和程司正相聚。”

  陆云霜三言两语推拒了程远的邀约,带着季清沅匆匆离开花厅。

  她怕再不走,李大人就能拉着她叙旧了。

  一出花厅,清凉的夜风拂面而来。

  春日的夜风最是舒服,不冷不躁,轻柔拂过面颊。

  玉珑楼内布景确实不错,陆云霜没急着离开,和季清沅四处走了走,顺便消消食。

  她们越走越往里,陆云霜没太记来时的路,一问小公主,小公主也是一脸茫然地看向她。

  “我以为你记着路呢。”季清沅眨着清澈无辜的水眸望向她。

  陆云霜无奈一笑,“这长廊九曲十八弯,还真有点把我绕晕了,要不……我们上去看看?”

  在下面不知道往哪里走,上去看看不就清楚了。

  陆云霜搂着季清沅的腰,飞身上了最近的屋顶。

  登高望远,整个玉珑楼的布局清晰一览,楼内灯火通明,一看就知玉珑楼生意有多好。

  陆云霜看了看来时长长的路,有点不太想走回去了,她低头问季清沅:“要不我飞着带你回去?这样也快点,省得走那么多的路,还累腿。”

  季清沅没回她,仔细盯着下方某个地方瞧,伸手指向那处,“你看,那是不是我们刚见过的程司正?”

  陆云霜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目光落在一处院落内。

  院外守着两人,院内程远正在和谁说话,夜色下看不清那人的模样。

  季清沅能认出程远,还是因为程远那圆滚的身材。

  守在院外的其中一人像是听到什么动静,抬头往上一看,不远处的屋顶上空无一人。

  守卫以为是自己听错了,收回目光,继续守着院子。

  这两个守卫太警醒,陆云霜不再试图靠近,带着季清沅下了屋顶。

  “你没看错,其中一人确实是程远,不过他和谁见面,需要这样鬼鬼祟祟?”

  如此偷偷摸摸,必定有问题。

  陆云霜刚说完,耳尖一动,手中暗器瞬间飞向一旁的树梢,“谁在那里!出来!”

  黑夜中树叶震颤。

  有人跳了下来,身影渐渐被灯笼的烛光照得清晰。

  陆云霜双眸一眯,“是你。”

  眼前的女子穿着一身紫色的异族服饰,高鼻梁,样貌英气。

  女子的目光在她们两人之间流转,轻盈一笑:“看来我与公子姑娘有缘,竟能在此处又相遇。”

  这女子正是白日里故意朝陆云霜丢手钏的那位。

  季清沅见到她,有些防备,默默将陆云霜的手握得更紧了,整个人也朝陆云霜那里靠得更近。

  “姑娘偷听我们说话,怕是不好吧。”陆云霜面色冷淡,审视着她。

  紫衣女子笑容不减,往她们面前走近了些,“二位放心,我没有恶意,只是凑巧,我们盯上了同一个人而已。”

  同一个人?

  陆云霜想到院子里看不清面貌的那人,眼神依旧警惕,“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是吗?”紫衣女子看得出她戒心很重,笑着介绍自己:“陆大人何必如此紧张,我是此次云墒的使臣,来自云墒祝氏,名唤祝锦玉。你若不信,派人一查便知。”

  云墒祝氏,一向受云墒国主的重视。

  陆云霜听闻如今的祝家家主便是女子。

  这话若是假的,一查便知。

  陆云霜收敛起眼中的防备之色,神情稍有缓和:“不知祝姑娘在此做什么?难道也是迷路了,要站在高处寻路吗?”

  陆云霜这话看似是在问,实则是在解释自己刚刚的举动。

  祝锦玉笑着点头:“是啊,我也是迷路了呢。”

  她说着,往前又近一步,声音压低了些,“刚刚在那个院子里的人,一个是你们大晟兵械司的司正,一个是西戎的三皇子慕容策,他乔装改扮混入西戎使臣中间,陆大人不好奇他的意图吗?”

  如此要紧的秘密,祝锦玉毫不隐瞒。

  陆云霜往后一退,拉开些许距离,“祝姑娘为何要与在下说这些?”

  “还能为什么?当然希望你们盯紧他啊,”祝锦玉看出她的避让,心里虽困惑面上却没显露出来,“我们云墒只想过安生日子,自然不希望这位三皇子闹出什么事,陆大人应该明白我的苦心。”

  云墒领土和势力都不够强大。

  大晟如今压制着西戎,这就是最好的局面。

  若是平衡被打破,西戎更进一步,难保下一个遭殃的不是云墒。

  “既是乔装改扮,祝姑娘又是如何认出他的?”

  “他又没有易容,不过是仗着你们大晟无人认得他罢了,不巧我见过他,不过他不认得我。”

  慕容策若是知道自己的身份一早被识穿,就不会如此安心地留在泾城了。

  祝锦玉不想打草惊蛇,她更想知道慕容策想做什么。

  “这位三皇子颇受帝宠,只是他非嫡非长,不如他的大哥得民心。如今不留在西戎境内,想方设法争夺储位,却跑来你们大晟境内,想也知道心思不轨。陆大人肯定不会任由他闹事,对吗?”

  祝锦玉这一口一个陆大人。

  陆云霜知道,祝锦玉定是查过她的身份。

  不然此时,祝锦玉不会和盘托出。

  在泾城内,她能做的事,到底不如陆云霜能做的多。

  与其自己费心费力,不如将此事交到大晟人的手中,让他们自己去解决。

  “好了,我也该回去了,这几日都没睡好。”

  祝锦玉准备离开,离开前目光在陆云霜和季清沅之间转了会儿。

  她忽而凑近去瞧季清沅。

  季清沅被她一惊,极快地躲到陆云霜身后。

  祝锦玉微微挑眉,这姑娘的反应比她想象的要敏捷很多。

  陆云霜皱眉,拦在季清沅身前:“祝姑娘这是做什么?”

  “不要紧张,我就是想看看大晟的风水有多养人,”祝锦玉望向季清沅,和善一笑,“这么白皙好看的女子,我还是第一次见呢。这两日殿下若是有空,要不要和我出去逛一逛?”

  “不必了,我会陪她。”陆云霜替季清沅回答。

  祝锦玉轻声一叹,“行吧。不过没关系,若我有时间,我会去找殿下的。”

  这么好看的小姑娘,多看几眼也是好的。

  她就喜欢长得好看的人,不然今日也不会朝着陆云霜丢手钏。

  这种纯粹的欣赏,落到陆云霜眼中,让她很是不悦。

  她忽然就很能理解季清沅白日的情绪了。

  祝锦玉隐隐感觉到陆云霜态度的不善。

  她不理解,她们两个都是女子,这位陆大人在介意什么?难道这种醋也要吃吗?

  祝锦玉不解,她绕到侧边,笑着看了一眼季清沅,摆了摆手,“殿下,我们下次见哦。”

  话说完,不等陆云霜再次替季清沅拒绝,祝锦玉很快消失。

  显然,这位祝姑娘也不想走回去。

  这玉珑楼里面真的太绕了。

  陆云霜默默抱着小公主回到驿站,她异样的沉默,任谁都能看出她不高兴。

  季清沅伸手戳了戳她的脸,问她:“你怎么了,是在烦恼西戎的事吗?”

  “不是。”陆云霜摇头,一脸严肃地道:“我是在想,那位祝姑娘会不会趁着我不在的时候,来偷偷找你。”

  一想就是非常有可能的事情!

  她又不可能天天守在小公主身边,祝锦玉肯定会钻空子的!

  季清沅被她的神情逗笑,捏着她的手指,歪头看着她:“你这是在吃醋吗?你的醋味怎么闻着比我的还浓?”

  “我就是吃醋。”陆云霜坦然承认。

  她越想越觉得不行,神色极其认真地道:“如果她真的来见你,你一定要和她保持距离,我感觉她不像是什么守规矩的人。”

  “好,我答应你就是了。”

  季清沅从未想过,吃醋还能吃得这么光明正大。

  陆云霜当真是一点都不隐晦。

  “你都不会不好意思吗?”小公主好奇地望向她。

  陆云霜不解:“什么不好意思?”

  “就是吃醋呀。”

  “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陆云霜大为诧异,她想到季清沅白日的表现,把人往她榻间一压,极其自然地道:“吃醋就吃醋呗,我不仅吃醋,我有时候还想把你藏起来,不让别人看呢。这没什么不好意思的,你有什么不许,也尽管说。”

  “你说话就说话,不许乱动。”

  季清沅红着脸抓住她的双手,不让她左捏又揉。

  陆云霜低头亲了她一口,“你这样我就没法把你藏起来了。”

  “那你刚刚还说有什么不许,尽管说。”

  “那不一样啊,情境不一样的。”

  季清沅说不过她,陆云霜反正什么话都有理。

  蓬松的被子往上一盖,陆云霜彻底把她的小公主藏了起来,一边藏着一边还要她说喜欢,不说就为难她。

  季清沅不记得自己说了多少句喜欢,最后嗓子说得沙哑,喝了水才缓过来。

  临睡前她想,陆云霜还是不要吃醋比较好。

  白日里她吃醋,陆云霜要亲她让她承认吃醋。

  夜里陆云霜吃醋,又要亲她把她藏起来。

  唔,她们还是都不要吃醋比较好。

  *

  翌日陆云霜去了府衙。

  她和礼部的人一起办事,将早已入城的使者名单记录在册,核查各人的身份。

  她不仅见到了祝锦玉,也见到了那位乔装改扮的三皇子慕容策。

  慕容策化名顶替了一个文官的身份,这种核查主要是查文书,顺便试一试各人的身手。

  陆云霜试了慕容策的身手,比普通人强,但又没有好多少。

  她试的时候,祝锦玉就在一旁看着,看到慕容策这么弱的模样,啧啧摇了摇头。

  慕容策被陆云霜压得肩膀下压,艰难抬头看向祝锦玉的方向,眸中有杀意闪过。

  祝锦玉毫不在意,慢悠悠地从他身旁走过,摇着头道:“连我十岁的妹妹都不如。”

  祝锦玉没明指是谁,慕容策觉得自己受到了侮辱,但为了隐瞒身份,他只能硬生生压下不满。

  陆云霜在一旁瞧着,终于想起很久之前听过的一桩事——

  云墒曾有意与西戎和亲,和亲人选似乎就是出自祝家,若是此事成,那位祝家姑娘就会嫁给西戎的三皇子。

  只是不知后来发生了什么,此事最终没有成。

  祝锦玉认识慕容策,难道是与这件事有关?

  陆云霜一闪而过的念头,很快又不在意了。

  祝锦玉与慕容策有什么恩怨情仇,她不关心,她在意的是慕容策的图谋。

  这位三皇子胆子也是大,既然到了大晟的地盘,她一定会让他好好做一回“客人”。

  陆云霜忙完这些事情,抽空去见了梁束一面。

  她将季清岚一早写好的信交给梁束,信中是季清岚对舅父的思念之情,并无什么朝政之事。

  梁束看完信,将信纸好生放回信封,转身出去对陆云霜行了一个谢礼。

  陆云霜赶忙扶住:“梁大人不必多礼,一封信而已,我不过是举手之劳。”

  “殿下肯让你送信,定是信你,倘若陆大人这几日有什么事要让梁某帮忙,尽管开口。”

  梁束深知季清岚不会将家信随意交到一个人的手中,她如此做,就是在告诉他,陆云霜可以信任。

  而陆云霜送完信本可以离去,却要等到现在,也许是有事相求。

  “梁大人言重了,不过陆某确实有一件事要说。”

  陆云霜思虑过后,还是决定将昨日程远和慕容策见面一事告诉梁束。

  梁束叛国一事实在太过荒谬,而现在,程远的嫌疑很大。

  陆云霜说完,梁束面上却没有很大的惊疑。

  他沉思半晌,道出一件事:“事已至此,我也不瞒陆大人,我早先便在怀疑程司正和西戎有所往来,一直在暗中探查此事。”

  陆云霜眉眼一动,追问道:“梁大人可查到了什么?为何会有此怀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