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云霜把湿润的头发包裹在布巾里反复擦拭,闻言问道:“是后肩那个吗?”

  “嗯,”季清沅微微点头,“我刚刚看到了,不过没看清。”

  温泉里雾气朦胧,她眼前也蒙着水雾,自然是看不清的。

  只是在禁不住的时候,抓住她的肩膀,指腹贴在那块凹凸不平的伤疤上。

  陆云霜回忆起她指尖掐进去的力度,不是很重,似是挠痒痒一般。

  “是,你要现在看吗?”陆云霜对她道。

  “谁说要看了?”季清沅瞥开目光,又不看她了。

  反反复复擦了许久的头发,最后又拿布巾把尚未干透的发尾包裹起来,陆云霜这才松了一口气,她看向闭眼假寐的小公主,低头问她:“要不要吃点东西再睡?还有……你那里要不要上点药?”

  季清沅不睁眼看她,她翻了个身背过身去,往里挪了挪,声音闷哑地道:“不用,我想睡了。”

  这会儿还没到午时,她们醒得着实早了些。

  陆云霜见她实在不想理自己,掀开被子平躺到外侧,双手规规矩矩地放在腹部,睁眼看着青色的床幔飘啊飘。

  昨晚睡得不错,她这会儿没什么困意,干巴巴看了一会儿床顶,视线又挪到了季清沅的背影上。

  她伸出一根手指,戳了两下她纤细的后背,“给你看看箭疤,看不?”

  季清沅没什么反应,像是睡着了。

  陆云霜想了想,手指又戳了她后背一下,戳得人往里挪了挪,她也往里靠了靠,“姨母说这箭疤其实可以去掉的,只是在我后肩上,我平日里不方便擦药,又不好找人帮忙,所以就一直留着了。”

  这是实情。

  她这个人懒,不觉得身上留疤有什么,嫌涂药烦,就不管了。

  但是她这么一说,不像是她懒,更像是因为女子身份不好暴露,没人能帮她擦药。

  卧在里侧的人安静着不出声,陆云霜就揪着她的衣摆摇啊摇,摇得一截细月要都露了出来,淡红的痕迹像是雪地里开出的梅花,十分显眼。

  陆云霜看着有些心虚。

  她真的很轻了,只是小公主皮肤太嫩了,轻轻一碰就能留下痕迹。

  “你……”

  她想问要不要涂药。

  背着的人突然转过身来,染着红晕的脸不带笑,点了点她的左肩,“你转过身去,我看看。”

  陆云霜知她还是心软了,依言背过身去,她刚松开衣领的细绳,女子细白的指尖就伸到了她面前,摸索着找到她的衣领,将她上衣从左边轻轻拉下,露出左后肩。

  左后肩箭伤留下的疤痕完全露了出来,上面还有一些指甲的掐痕,没见血丝。

  季清沅咬了咬下唇,她伸手,指腹缓缓抚过这伤疤,语调不由软了下来,带着几分心疼,“当时,是不是很疼?”

  陆云霜看不到她的表情,但能听出她的情绪。

  “没事,我都想不起来是什么感觉了,”陆云霜语调轻松地道,“我后背还有些习武留下来的伤疤呢,我习惯了,习武之人哪有不受伤的……”

  这话还没说完,季清沅有些急地道:“你后背还有伤?在哪里,让我瞧瞧。”

  她说着坐了起来,陆云霜想说没有伤,刚坐起来,小公主就把她的里衣从后面拉了下去,露出整个后背。

  “你看我没骗你吧,都是陈年旧伤,只是留了疤而已……”

  陆云霜说着,感受到柔软指腹划过她那些伤疤的触感,心头莫名有些异样升了起来。

  “怎么可能不疼呢?”季清沅低低地道。

  她看着陆云霜后背各处的伤疤,心中越发不是滋味。

  这上面还有两道刀伤,也是那次留下的。

  她总是看起来那么轻松,但她也是会受伤,也是会疼的。

  甚至受了伤连上药都不好寻人帮忙。

  “你有祛疤的药吗?我帮你上药好不好?”季清沅小声问道。

  “有是有。”

  陆云霜点头,这药是以防万一备上的,她拢好上衣,下去把药拿了过来,顺便多带了两瓶药。

  “不过都是早些年的伤疤了,祛不祛疤也没什么。”

  “不行,要涂的,”季清沅接过药瓶,很是不赞同,“你上次见我锁骨那一点伤,不也要帮我涂药?”

  陆云霜说不过她,她坐了下来,背着身子把上衣脱了。

  小公主倒出药膏,一点点细心地涂着,不忽视一点伤疤。

  陆云霜感觉心中有点点火往上蹿,她若有所思地敲着膝盖,转移注意力道:“殿下在我手帕上绣了那么一副画,是一直没忘记当年的事吗?”

  后背的指腹一顿,而后似若无其事地往下涂药。

  “自然是记得的,当年若非你,我已经死在那些刺客手中了。”

  “难道,你忘了吗?”她问得轻飘飘,听不出什么情绪。

  陆云霜摇头,“怎么会忘?我还记得殿下抱着我哭得泪如雨下呢。”

  再说,谁能忘记那么凶险的一次出游?

  五年前她们年纪还小,也很贪玩。

  季清岚得了陛下允许,便带着季清沅和她一道出京踏青。

  她们带了十个侍卫,那些侍卫个个武功高强,但面对林中突然出现的强敌,依旧难以抵挡。

  眼见侍卫一个一个倒下,为寻一线生机,季清岚当机立断,将季清沅交给她,与她们分头而逃。

  那些刺客大多追着季清岚而去,剩下的五人追着她们不放。

  她们被追入林中,马儿中箭她们摔下马去。

  最后一个侍卫倒下,眼看着那支利箭飞了过来,陆云霜飞身过去帮季清沅挡下那一箭。

  她看着面前的小公主骤然瞪大双眼,忍着疼,笑着说了一句无事。

  而后拎起侍卫的剑,转身面向五个刺客。

  “你不是我们的目标,现在离开,饶你不死。”刺客领头如此道。

  陆云霜毫不迟疑握紧手中的箭,她站在季清沅的身前,轻笑一声,“尔等如此猖狂,若是一会儿死在我一个少年人手中,岂不丢脸?”

  “不知死活,那就休怪我们无情了。”

  五个刺客显然没有将十三岁的她放在眼里,只让一人出来解决她。

  那是她第一次杀人,割喉的鲜血喷洒而出,眼前一片血红,来不及抹去,她及时以剑挡下了刺客射向季清沅的一箭。

  她一向以为自己天赋好,学武比谁都顺利,未曾想第一次落入凶险的境地,就险些丢了一条命。

  最后两个刺客,让她退,便饶她一命。

  季清沅也在她身后哭着说,让她走,不要她保护。

  她握着剑站了起来,将季清沅挡在身后,决然道:“今日,非我死,绝不退。”

  若是此刻退缩,与死无异。

  她绝不会眼睁睁看着季清沅成为这些人的刀下亡魂。

  她才十二岁,她还有很美好的未来。

  或许是这样的心情太强烈,她在最后一个刺客不甘惊愕的眼神中,一剑穿透了他的心脏。

  而她也倒了下去。

  没有倒在满是尘埃污血的地上,倒在了少女柔软的怀中。

  她抱着她,染了她身上的血,看着她闭上眼睛,慌张地唤她的名字,泪珠一颗颗地往下砸,哭着让她醒过来。

  大概是眼泪砸得脸颊太痛了,她挣扎着清醒过来,勉强对着她挤出一个笑,“别哭啊,我还没死呢。”

  “你不会死的,我带你去找大夫,肯定没事,一定会没事的……”

  她想要抱起她,但她浑身都是伤,她不知道该碰哪里,生怕让她的伤口流出更多的血。

  多亏她一句“大夫”,陆云霜才想起很关键的一件事。

  季清岚带着京郊卫营的人赶过来之后,她拼着最后一点意识,让季清岚带她去找姨母。

  只是后来没防备,让季清岚撞见她上药的时候,女子的身份便暴露了。

  她让季清岚瞒下了她杀死五个刺客的事,只说是侍卫拼死保护,而她为了保护季清沅也不免受了些伤。

  那时候她还不想暴露习武的事情。

  “我记得后来你来看望我的时候,又哭了,怎么哄也哄不住,眼泪掉个不停,”陆云霜回忆起后面的事情,“后来姨母进屋,还以为我欺负你了。”

  季清沅给她背后最后一处伤疤上完药,闻言闷闷塞上盖子,“你就记得这些,不是我哭,就是我险些哭了。”

  小公主把药瓶放到桌上,转身又睡下了。

  陆云霜穿上上衣,转头看向她有些气闷的背影,掀开被子躺下去,试探拉了拉她的手。

  “当然不止这个,我还记得殿下真心诚意地对我说,会永远记得感谢我的保护。

  “我从前习武,只是想着要让父亲看看,我能做得多好。但从那以后,我习武更加勤勉,不再骄傲自满,想着的是我武功要是再好一点,就可以不再让我想护着的人陷入险境。”

  她永远不知道下一次会面对什么样的人,所以只能让自己变得更厉害。

  “哼,你尽会说些哄人的话。”

  什么她想护着的人。

  好像她之后练武想得都是她似的。

  小公主嘴上不信,手却没再躲。

  陆云霜从背后抱着她,一低头能看见她雪色腻白的后颈,她静静看了一会儿,听着季清沅始终没有平稳的呼吸。

  她忽而低下头去,唇瓣往她后颈一贴,很轻地碰了一下。

  小公主浑身一抖,她慢慢曲起了双腿,悄悄并拢。

  “你干什么呀?”

  陆云霜贴着她的后颈,声音有些闷沉地道:“那日我看医书,上面写,欢愉要尽兴。”

  她一顿,缓而又缓地问道:“殿下,你尽兴了吗?”

  屋内一时只剩下一人的呼吸声。

  季清沅屏息着没有出声,过了会儿才踌躇道:“我、尽、尽了。”

  “真的吗?”

  与上次的感觉不同,这次情丝蛊似乎有反复躁动的趋势。

  唯一的区别,就是她们服了那颗保留清醒的药丸。

  陆云霜伸手,指背贴上季清沅的颈项,感受到那里一片滚烫。

  “殿下,不要说谎。”

  季清沅闭着眼不说话,呼吸略急了些。

  陆云霜唇瓣贴着她的后颈,齿端微露,松开了她的手。

  腰间系带很松,随意一扯就开了。

  过不久,榻间响起小公主似泣未泣的哭音……

  陆云霜将一瓶药递了过去。

  季清沅闷在被子里,不露脸,只伸出了手。

  那里上药这种事,季清沅坚决不让她帮忙。

  她接过了药,在被子里转了个身,被子不时拱起点弧度,不多时,药瓶被递了出来。

  “好了。”

  “时辰不早了,还是吃点东西,吃完再睡好不好?”陆云霜接过药瓶道。

  劝了几下,才把人劝了出来,里衣外面又披了外衣,拢得严严实实。

  两人一起在屋内用了些膳。

  午觉的时候,一人在外,一人在内。

  小公主不让她近身,陆云霜也觉得不好离她太近,两人中间隔得甚远。

  一觉到了傍晚,季清沅醒来的时候,外侧已经没人了。

  她起身要往外走,便见陆云霜端着一碟葡萄进来,她又坐了回去,掩下眸中的焦急。

  “醒了?饿不饿,先吃点葡萄。”

  陆云霜端着葡萄坐下,给葡萄剥了皮,递到她唇边。

  季清沅抿唇含了下去,吃完第二颗,推了推她的手,“我想去泡温泉,只是泡温泉。”

  好不容易来这一趟,她想单纯地泡个温泉。

  陆云霜听出她的意思,“那先用了晚膳再去,不吃东西可能会晕。”

  待到用完一碗金丝凉面,陆云霜拿出干净的里衣和布巾,顺便带上了那盘葡萄。

  温泉水流漫过身体,通体舒畅。

  陆云霜看着坐在她斜对面的小公主,她闭着眼,像是感觉到她的目光,微微侧了一下身体。

  陆云霜捏起一块冰冰凉凉的葡萄,塞进口中,她垂眸看向水面,试图让自己冷静。

  但是……

  这里真的太热了。

  热到人理智有些微薄。

  她不知什么时候就带了一盘葡萄游了过去,将剥了皮的葡萄抵到小公主的唇上,“殿下再不吃葡萄,葡萄就要被我吃完了。”

  季清沅睁开眼,她的脸上飘着红云,默默含下了这颗葡萄。

  陆云霜一连投喂了几颗,只剩最后一颗时,她捏着葡萄,稍稍用力,“不慎”将葡萄挤爆了。

  葡萄汁水顺着她的手指往下滑落,有些滴落在了女子莹白的锁骨上。

  锁骨盛着一点葡萄汁水,轻轻晃着。

  陆云霜抬手将碎裂的葡萄扔进了盘中,她眨了眨眼,看向季清沅的水润黑眸,问她:“殿下,我可以喝这里的葡萄汁吗?”

  她说着轻轻点了点季清沅的锁骨,指尖沾上一点汁水。

  季清沅微微往后靠了靠,她偏过头去,耳根红得似火烧,一会儿软声低语:“你不要明知故问。”

  陆云霜轻轻一笑,她故意凑近她耳边道:“殿下红着脸很好看呢。”

  季清沅羞得不行,想推开她,她却已经低头,去饮冰凉的葡萄汁水……

  这一次不敢折腾得久。

  陆云霜再次把人抱回了屋内。

  外面天色已黑,这一日,似短又长。

  小公主在她怀里嘤咛了一声,说她不守信用,她再也不要信她了。

  好在这次头发挽了起来,没有弄得很湿,简单擦一擦就可以入睡。

  季清沅恼着她,又要像中午那会儿贴着墙根睡。

  陆云霜一把把她捞了过来,“真的没有下次了,殿下就原谅我这一次好不好?”

  “一而再再而三,我才不要信你。”

  季清沅非要贴着墙睡,陆云霜索性和她一起挤到了里侧。

  “阿沅。”

  陆云霜轻轻唤了一句。

  她贴着季清沅的耳边,轻声与她道:“再过几日秋狝,我会向陛下求一道赐婚旨意。你放心,一切都会好的。”

  季清沅闻言一怔,一时不知心中是喜悦还是什么。

  她记得陆云霜说过要与她成婚。

  但她也记得,陆云霜说过,等到情丝蛊解了,一切有了定局,她们还可以和离。

  此刻她口中的“一切都会好的”,究竟是指什么呢?

  她不敢问,自欺欺人地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