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耽美小说>烟火围城【完结】>第43章 现在我答应你了

  纸巾的货架在前台,崔裎走过去,将纸拿到手时都没来得及扫,就先抽出一张来擦手,可擦到一半,又突然想到那是林杨的东西,身体里的血液被唤醒,下面刚刚就硬了,饱胀的心脏好像有什么要溢出来,引诱他去尝一尝手指上的味道。

  鬼使神差地,他舔了舔——咸的,不算难闻。

  但心理上的冲击叫他更难招架,他好半天才抑制住心底狂躁的冲动,尽量平静地拿着那包纸走过去递给林杨。

  店里灯光昏暗,林杨似乎脱了力,坐在地上,衣服是整理好了,眼尾的红却没散,看得崔裎呼吸一滞,连忙别开了眼,从有些生涩的喉咙里挤出来一句:“我待会儿去酒店。”

  林杨没有回他,也没有接过纸,手上的纸没被拿走,崔裎有些疑惑地转过来,看到林杨发红的眼尾和抿紧的嘴唇。

  “林杨”崔裎有些担心,后知后觉自己有些过分了,他蹲下身去,抽出一张纸来帮林杨擦,手伸过去却被人按住了。

  林杨抓着他的手,抬起眼看他:“崔裎,一定要这样吗?”

  崔裎一顿,抿了抿唇,心也跟着揪紧,他抬起头来看林杨,两个人隔得很近,林杨也看着他,两人对视,崔裎的心跳加速,这回却不是因为旖旎的原因。

  林杨红着眼睛,眼底有不明的情绪闪过,可崔裎抓不着,那种感觉让他觉得不安。

  他喉咙干涩:“……哪样?”

  “一定要喜欢我,是吗?”

  崔裎一怔,没有说话。

  林杨哪怕眼底还红着,情绪却已经恢复了大半,声调也恢复了平常的样子,淡淡的,却一个字一个字敲在崔裎心里,“我说过,我不负责。”

  “我也说过,我不要你负责。”

  “林杨,”崔裎垂下头,慢慢把林杨的手抓在了手里,细细地摩挲着:“就不能让我试试吗?我发誓我不是我爸那种人,我承认我脾气不好,我刚刚太冲动了,我今天早上满课,下了课午饭都没吃就去赶的高铁,五个小时回来,我没觉得累,可是在屋里看见尤溪的时候,你不知道我有多慌。”

  “林杨,我不怕你不喜欢我,你不喜欢我我可以努力,如果努力了也没结果是我崔裎认栽,但是我怕我……抓不住你。”

  林杨的眼睫颤动,崔裎捕捉到了,他感受到林杨的手在慢慢从他的手中抽离,心更慌了,抓着林杨的手不放,可林杨慢慢一点点抽了出来,崔裎就这么看着他站了起来,往卧室走去,他连忙追上去,慌乱间听见林杨说了句什么。

  思绪瞬间炸开,他有些不确定,紧紧看着林杨的背影,心底的情绪却更先升腾起来,他问林杨:“你说什么?”

  林杨已经拿了衣服准备去洗澡,语气还是淡淡的:“我说今天太晚了,就在这住吧!”

  今晚……住这!

  没听错吧

  崔裎的情绪已经先于他本人做出了反应,林杨答应他住这,尤其还是在刚刚那种事之后答应他住在这,众所周知便利店里只有一张床,那岂不是……林杨这是变相地答应他了吗?

  喜悦在接下来的十多分钟内完全占据了崔裎的大脑,他像个孩子一样,呆愣在原地,不可抑制地傻笑起来,看着林杨拿了衣服去洗澡,整个人头脑都像在放烟花,等到烟花放完,林杨洗完澡出来时他还有些恍惚,林杨催他去洗澡时他才反应过来:“好,我马上去!”

  十分钟快速洗了个澡,出来时林杨已经换好了睡衣,躺在了他惯常躺的那边,崔裎笑着走过去,还问林杨要不要关灯。

  林杨看他一眼,说先不急,崔裎便上了床,躺在林杨身边,心脏还是在狂跳,无法抑制的兴奋,整个人都像在膨胀。

  林杨完全无视了某人的情绪,待他躺下来后,两人的肩膀挨着,林杨还往旁边挪了一寸,崔裎看见了,只当林杨嫌弃他刚洗完身上还有水汽,连忙说:“我今天擦干了。”

  林杨有些哭笑不得,“我知道。”

  崔裎又靠过来些,想去抱林杨,又怕林杨生气,想了想还是没有抱,就这么挨着人,轻轻叫他的名字。

  林杨没有应,却问他:“困不困”

  崔裎摇摇头,现在还怎么困叫他现在再去军训一个月跑十公里都不在话下。

  林杨看他的确振奋,也不顾忌了,直接说:“崔裎,别喜欢我。”

  “嗡”一声,崔裎感觉自己的大脑宕机了,他难以置信地看着林杨:“你说什么?”

  崔裎想找出自己听错的证据,可下一秒,林杨又重复了一次。

  崔裎一颗抛高的心瞬间摔碎,眼底的情绪已经饱胀,身体的热意退去,剩下的只有浑身冰凉,却还是忍着,他问林杨:“为什么?”

  林杨在他有些噬人的眼神里直直看了过来,语气仍然没有很大起伏,问他:“郭老头是不是和你说,我很可怜,也很懂事,人很善良,对谁都好”

  崔裎有些不明所以,却还是点了头,事实上在他眼中林杨也是这样的人,郭老头的总结很中肯。

  可林杨说:“不是这样的。”

  崔裎看着他,敏锐地察觉到林杨的情绪有点不对劲,他叫他名字,可林杨不应,只继续说:“你不是总好奇那场大火吗?”

  “郭老头和你怎么说的说那场大火里,我没了亲人,人也被烧伤,成了个没人要的小可怜吗?”

  崔裎没有说话。

  “崔裎,如果我说我过得好,就是因为那场大火呢?”

  崔裎有些不解地蹙起眉来:“什么意思”

  “如果不是我,我的家人不会死在那场大火里,这样也喜欢我吗”

  崔裎愣住,他张了张嘴,想说话,却不知道说什么。

  林杨却很平静:“那场大火烧在我七岁半,那天是个暴雨天。下午放学我没有伞,书包被淋湿了,里面有第二天要交的作业,所以我半夜偷偷去店里拿了风扇吹作业本,起火时是半夜一点,我还窝在被窝里画画。”

  林杨看着他:“也就是说,我是最先发现火情的人。”

  七岁的林杨那时候还没有成为校园暴力的对象,却在忍受着别的暴力,那是来自世界另一极的权威,他连反抗的资格都没有,因为暴力的来源和他的来源是同一处。

  他的母亲在结婚之后八个月就生下他,最开始他也以为那不过是早产,因为周围的人都是这么说的,那时候他很小,并不懂得太多的道理,只是日复一日地听着周围的人说他早产能有这体格,是他妈妈的福气,每当这个时候,他妈妈便会不说话,等背过人了就会生气,用长长的指甲拧他的胳膊,林杨被她拧得大哭,她就会骂:“哭啥子哭!哭有啥子用,要不是你,我咋个会这样哦!”

  小时候的林杨不理解,很多真相其实是靠后来零碎的记忆和猜测拼凑而来,他只记得在还没有人讨论他长得像爸爸还是像妈妈的时候,他曾经拥有过一段很温馨的时光。

  那时候他们有自家的一方小店,父亲负责搬货摆货,母亲便负责收钱,靠着街坊邻居的照顾,生意勉强红火。

  但这是别人看到的表面。

  他的父亲林强是一名很老实的工人,虽然后来“老实”这个评价被林杨推翻,但在大多数人眼中,包括郭老头,在提起林强时,率先想到的仍然是“老实”二字。

  他的母亲是一个真正读过书的人,那时候的初中肄业其实已经算挺高的学历,他记得她叫杨书,是她奶奶给取的名字,要她好好读书的意思,可是后来她还没中考就辍了学,跑到了广东打工。

  奶奶再有杨书的消息,已经是杨书十九岁时,从广东回来,小姑娘全然换了一个面貌,学生时代爱留的齐刘海没有了,头发被染成了黄色,穿着时髦的破洞裤和吊带,还打了耳钉,学会了化妆,可是这样的一个女孩子,回来第一天就把妆哭花了,她拉着奶奶的手说:“怎么办?我怀孕了,那个男的跑了。”

  第二个月,杨书嫁给了村里有名的单身汉林强。

  如果愿意去追更溯源,林强家暴的传闻并不是没有过,他比杨书大了快十岁,曾有过一任老婆,被他打跑的。

  可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也许是杨书的漂亮给他挣了面子让他暴躁的性格得以安抚,也许是喜当爹的喜悦让他短暂忘却暴力,又也许是两个家庭的努力维持帮助粉饰太平,总之,在杨书和林强结婚再到林杨三岁之前,这个三口之家都其乐融融,幸福得像泡幻影,甚至因为看到林强的改变,林强的哥哥还自愿借给他两万块钱,叫他带着新妇到城里讨生活。

  两口子拿着钱,合计一番,决定开一家便利店,取孩子的名字谐音和生肖,叫羊羊便利店,这样的生活一直持续到林杨三岁多,短暂的幸福只占据了他不记事的一段时间,所以小林杨的记忆里,大概是没有幸福的。

  老话说三岁看老,七岁看小,林杨三岁时,周围开始慢慢有人问这样无聊的问题:“你长得像妈妈还是像爸爸”

  他和林强长得一点都不像,他单眼皮,薄嘴唇,白皮肤,林强却是个凸嘴,高颧骨,皮肤黝黑,像某种进化不完全的猿类,这种不相像在外人看来或许是玩笑,在林强看来却十分刺眼,以至于在他第一次发现不相像的时候,他就对林杨动了手——他揪破了林杨的眼皮。

  林杨不是林强亲生的这件事,从来没放在明面上提过,但杨书知道林强猜到了,因为他开始变得暴力,很长一段时间持续性酗酒,撒酒疯,家暴,拿衣架打,皮带抽,抡拳头扇巴掌,拳打脚踢更别提,林杨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不被允许穿短袖和短裤,因为那会露出头一天挨打的伤疤,幼儿园的老师会问。

  也是从那时候,林杨开始颠覆对他父亲的认知,在自己心里,悄悄把“老实”改成了“可怕”,这种“可怕”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一直到林杨5岁的夏天——杨书怀孕了。

  林杨无法理解生命的奥妙,也无法理解为什么那样分崩离析的夫妻关系还能孕育出一个孩子,但弟弟的出生奇异地结束了林强的暴力时代,可是家里的另外一个孩子,却开始慢慢变得透明。

  那样的透明包括他无法拥有金鱼,无法拥有父母的关注和温柔,甚至无法在物资匮乏的年代拥有营养的三餐,桌上如果有肉,哪怕还不满两岁的弟弟吃不了,他这个哥哥也是不能伸筷子的,林杨的暴力让他在家里树立了独一无二的权威,这种权威使得杨书——不论是出于屈服,还是真的同化——也不再给予这个位置尴尬的大儿子一分余地,于是饭桌上被林强一巴掌扇丢掉的筷子,从来没有人敢捡,被一脚踢出去的林杨,也没人会叫他进门。

  林杨贫乏的记忆中,五岁到七岁的那段时间里,他在自己家的院子里度过过三个晚上,他在一墙之隔的地方将自己小小的身躯蜷缩起来,用学校里老师教的为数不多的知识去猜想为什么,为什么老师会说“爸爸妈妈永远爱我”为什么每一次的课堂造句都是“爸爸的爱像山一样”——山是什么样的呢?林杨所在的城市每一天都能看见不同的山,他们在清晨时被雾水覆盖不见真容,到午时又变成人们遮阴蔽日的存在,傍晚披上霞光,夜里却变成黑竣魁梧的一片,像是会吃人的巨大怪物。

  林杨一个山里长大的孩子,小时候是怕山的。

  直到那场大火,把他的如梦似幻的痛苦、委屈、不甘、怯懦,一把全烧光了,他才慢慢正眼看见这座城市里的山,发现原来其实也不过如此。

  旧朗郊外有一座叫做靶子山的山,在冬天被人一把火烧了,放学后林杨偷偷去看过,光秃秃的,除了被烧黑的石头什么都没有,和林强一样,一把火过去,只留下黑黢黢的躯壳和骨头。

  “起火点在店里的前台,那里充着杨书的电瓶车电池。”十多年前的电池本身安全规格就不高,充电时身边还没人,可想而知有多危险,起火源又是在店里,店里的商品全是易燃物,大火几乎是瞬间蔓延了整个小店。

  因为此时正处于十多年前火灾的旧址,画面并不难想象。

  “现在这个房间已经是我爸妈和弟弟一起住的,我住在隔壁,我是第一个发现火情的人,但我没有去敲门告诉他们要逃生。”

  “我在屋里待了五分钟,才听到我妈妈咳嗽,我爸爸在边骂边拿床头柜里的钱,弟弟在哭。”

  “可我只是窝在了卧室的门边,感受着越来越烫的门把手,等待着他们来救我。”

  崔裎不解:“为什么”林杨不是最早发现火情的人吗?

  “因为我想知道他们会不会来救我。”

  在孩提时期遭遇过父母不公平对待的小孩大概都幻想过这样的事:如果有一天父母失去了自己,他们会如何反应

  某些胆子大的孩子甚至会选择尝试,比如自以为周密计划却漏洞百出的离家出走,或者在生病时暗自希望自己得了绝症又或者病得久一点,以此获取父母的关注,得到父母的关心,又期待父母在意识到已经失去自己之后能够懊悔不堪终生愧疚,以此来证明他们也是爱“我”的,只是他们的爱太隐形了,如书本上所说的那般“无言但深刻”,“我”无法在日常生活中体会而已。

  那时候的林杨或许也是这么想的,过去的不公与委屈成为那一刻阻止他打开那扇门的魔爪,他听到弟弟在哭,听到妈妈在喊,听到爸爸翻墙倒柜,说前台柜里还有钱没拿,可是他没有听到自己的名字。

  小羊,他的父母曾经这样叫他,可是后来没有了,后来他们叫他“贱骨头”,叫他“下流货”。

  他想再等五秒,只要有人提起他的名字,他就会打开门跑出去,他可以帮着妈妈抱着弟弟,他们从后门逃生。可是在被浓烟熏晕之前,他都没有听到他的名字。

  “到今天,我也无法确定我当时是否有不搭救不提醒的主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