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山不记得这顿饭是怎么吃完的,嘴上什么时候烫了个泡也没印象。
他一直走神在想,有没有一种可能……他完全误会乐柠了?
如果真是那样,他现在已经与乐柠走到这一步,后面又该怎么办?他怎么面对乐柠?
牧山借口有临时的线上会议要参加。
乐柠浑然不知牧山的心理活动,还用赞许的眼神目送牧山进屋,可能觉得游手好闲的公子哥终于有了点儿正经工作。
事实上,牧山只是躲开乐柠在书房自闭,电脑碰都没碰。
牧山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不要轻易推翻环环相扣的逻辑。
……可即使冷静下来,他也不得不承认,所谓“环环相扣”的逻辑链条,正在一环一环接二连三地断掉。
回过头看,仿佛过去这几个月,他都在“执意相信自己所认为的东西”。因为他太自信于个人判断、太定势思维觉得“这种事我见得多了”,所以才没有深究那些逐渐显露的矛盾点——乐柠所展现的清纯、懂事、可爱,全都是乐柠的本性,他当然会感到违和。
可他甚至还自诩宽容、自认给人留一线,没把“上不了台面”的事直接“戳穿”,自作聪明维持着“你知我知”的暧昧态度。
牧山沉着脸,绞尽脑汁复盘。
起先,他见乐柠和林大康同乘一车、同住林家喜苑,林大康让乐柠抹擦脸油“自己玩”,对乐柠横眉冷对,乐柠逆来顺受。当天林大康的家人并不在场,他特意找郑如兰确认乐柠有无别的长辈,得到否定答案后,他开始留心乐柠与林大康的关系。
紧接着他发现乐柠与林大康独处后换了不合身且老气横秋的衣服,身上还带着引人遐想的痕迹,他就此产生怀疑。
而乐柠在林大康房里待过一夜后,收了林大康的红包,至此,他基本确认了猜想。
后来从乐柠口中得知在学校受人欺负的事,他设想乐柠孤立无援的处境,并认为在这种处境下,动摇的心理和孱弱的意志是个“诱因”,顺理成章总结出了“因果关系”。
乐柠还用贵重的礼物暗示他,直到现在,乐柠也确实和他发展成了这种关系,看上去还很主动……
牧山长长呼出一口气,排除其中已经解开的误会。
引人遐想的痕迹不过是皮肤上留下的抓挠痕迹,乐柠并未说谎,也好像从未对他说谎。
清晨的红包,明面上是补习费,其实很有可能只是大人想给小孩儿升学红包,又怕小孩儿太懂事不收,才寻了个由头,乐柠也说他没收。
贵重的礼物,不仅不是用红包钱买的,而且是经年累月辛辛苦苦兼顾学业赚外快存下来的,每一分钱都取之有道、干净珍贵。
剩下的疑点——
擦脸油?抹点儿不紧巴?会不会是指……乐柠粗糙的手?
自己玩?联想乐柠加入社团都想挣钱或锻炼的心态……会不会是乐柠总帮林大康干活,而林大康态度冷硬只是唬人,不想一个孩子操劳罢了。现在想想乐柠当初形容林大康的话,都是建立在误会上才产生歧义。
至于临时换掉的衣服,那天下雨,山中泥泞,会不会是弄脏了?他顺道送林喜回去,小胖子在车上脱了外套,里头穿的短袖是什么样式来着……
礼物的暗示?乐柠没送过别人的话,真会懂这背后的私人意味吗?
牧山一刻也坐不住,当即大步流星冲出书房。
乐柠表情困惑,脸上写着“这么快就开完会了吗”,牧山只好迎着乐柠的迷茫眼神,假装是出来喝水的。
一边烧水,牧山佯装不经意:“对了,刚才……开会的时候,说到乡村旅游的项目,要联合当地人打造民宿一条街,你那同学的爸爸,开农家乐那个……”
“哦哦,”乐柠点头倾听,“林叔。”
“嗯,也没事儿,就是突然想到了,他院子收拾得挺不错,可以借鉴。”牧山瞎扯一通,浅咳清嗓,“我第一次在那儿见到你,你没和同学一起,我还以为你是打工。”
乐柠不觉突兀,应道:“您当时好像也问我了,暑假嘛,林喜跟阿姨去他外公外婆家玩儿啦,他本来和我约好当天晚上赶回来,不凑巧主路挖坏了,天晚绕道不方便,他就只好第二天早早出发直接去学校。”
牧山陡然想起他也是临时改道绕路的,顿觉自己傻比。但他面上端着,徐徐问:“林喜还特意嘱咐他爸开车去接你?”
乐柠浅笑:“是的呀!林叔是老来得子,看着老凶林喜,其实有求必应,宠着呢!林叔那屋子留来自住,两室一厅,我跟着沾光,就独自霸占林喜屋啦。”
疑云散去,牧山咬咬后槽牙,硬夸:“小胖子,好。”
“嗯!”乐柠还天真无邪为牧山认可他的朋友而感到开心。
水很快烧开,牧山拿杯子接水,滚烫的水珠溅在虎口也无知无觉。
毕竟人都麻了。
他端着杯子坐到乐柠身边,尽量自然握起乐柠的手,乐柠愣了愣,但除了耳朵尖微微发红,并没有挣开或闪躲。
牧山没看乐柠——心虚,他轻轻摩挲乐柠手上粗糙之处,假装无意:“手到了秋冬是不是容易裂口子?我拿护手霜给你。”
乐柠忙说没关系。
牧山试探:“以前都不用吗?”
“不用,干活儿频繁洗手,来来回回擦那个有点麻烦。”乐柠情不自禁想到牧山说他手粗糙反而更舒服的话,面皮发烫,就想说点什么转移注意力,“那天林叔也是看我撕手上的皮,弄流血了,跟您一样叫我擦点儿油,我就觉得林喜的大宝挺好用……”
牧山轻抚乐柠指根的动作断断续续,温柔得令人心痒,乐柠口不择言问:“您、您有大宝吗?”
牧山没有大宝。
但他有大事儿。
他表面冷静摇摇头,心里万马奔腾,背上当即起汗——他想得也太龌龊了点儿!
乐柠讷讷:“哦。”
牧山心里的小人儿狠狠自扇耳光,可万般后悔也无济于事,他已经和乐柠……
等等,牧山皱眉想,如果那些都是子虚乌有的事,乐柠清清白白,高中毕业涉世未深,为什么……还是自然而然和他发展成了这种情况呢?
他的心路历程如此复杂、对乐柠的误会如此之深,那乐柠呢?乐柠接受和他同居、对很有针对性的“约法三章”毫无疑义,心里都闪过了哪些想法?是不是也对他存在误会?
最坏的结果……是他无意间引导了乐柠。
倘若是他弄脏了乐柠、玷污了乐柠的单纯,那他真的难辞其咎,千金散尽也无法弥补。
牧山张张嘴,想跟乐柠说对不起,想问乐柠,自己一直以来是不是都误会了。
可话到嘴边,一贯是天塌下来有钞能力顶着的牧少爷,竟会这样胆怯。
虽说他是受宋晨影响,可无论如何,这种误会和看法对乐柠来说无疑是偏见甚至侮辱——那样坚韧、纯善、懂事的乐柠,如果知道信赖的小牧先生是带着这种眼光在看人、在拿钱砸人,心里会怎么想?得多生气?多伤心?多委屈?
如果换成别人,知错就改、好好道歉,于牧山而言也不至于是件难事,可一旦面对的人是乐柠,牧山忽然就害怕了。
乐柠非常独立,没有他也可以过得很好,乐柠会一气之下……离开他、再也不与他联系吗?
牧山想到这儿心里一疼,凭借本能,蓦地把乐柠揽进怀里。
可能是牧山的举动太突然、动作太粗鲁,乐柠在牧山怀里动了动。
但他不是挣脱,而是调整出舒服的姿势,轻轻回抱牧山,手掌拍拍牧山僵硬的脊背,疑惑问:“……您怎么了呀?”
牧山喉头一紧,艰涩地确认:“林老板在生活上照顾你,你……和他很亲近吧。”
“是呀,”乐柠非常坦然,架在牧山颈窝的脑袋摇摇晃晃,“林叔和阿姨,是‘父母’的样子。”
牧山心里疼得发紧,他明明知道乐柠自打记事起身边就没有双亲,却还用那样肮脏的想法去揣测乐柠。
牧山深深吸气,缓缓吐出:“那……我呢。”
乐柠不解:“嗯?”
牧山问:“我对你谈不上照顾,你和我也……谈不上亲近,我没问过,你为什么愿意……和我做这些事?”
乐柠不知道从润肤的大宝到突兀谈起二人关系,牧山究竟在转瞬间想了些什么,话题这么跳跃。
但乐柠能感受到,牧山好像在紧张,情绪很敏感,仿佛……认为他们不该做这些。
乐柠反而慌了。
乐柠知道,人有时候就是会突发奇想——突然想做什么或不想做什么,突然洋洋自得或贬低自己,突然迷之自信或自我怀疑……
牧山是不是“突然”闪念觉得和一个大一学生搞在一起有些不妥呢?
牧山想对他说什么?
是不要他继续留在家里了吗?
乐柠下意识把牧山搂得更紧:“我就是愿意的呀!”
牧山心跳加速,一边无比自责,一边又难以克制感到心悸和欢欣。
乐柠继而小声问:“是不是您不愿意了呀?”
牧山哑声。
没等到回答,乐柠有一点点心慌,他明知自己不该这样却控制不住:“小牧先生?我哪里不对吗?我唔……”
牧山偏过头,轻又温柔地亲吻乐柠,辗转在乐柠柔软温暖的唇边,喃喃说:“愿意,我愿意。”
最坏的结果,是他给了乐柠不好的引导。
最好的结果……是乐柠真的喜欢他。
他多希望是后者。
若非误会,牧山只会用看小孩的眼光去看待乐柠。
可偏是误会,让牧山看向乐柠的目光,多了另外一种可能性。
牧山头一次觉得自己居然会有这样自私又混账的一面,竟想瞒天过海,走一步看一步,永远把乐柠留在自己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