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是从未察觉到北离的温柔。

  只是铃绯那时太过自卑, 根本无法把自己放在跟对方平起平坐的位置。

  人心复杂,瞬息万变。恶劣又自私的成年人,有时也会想垂怜一只流浪的小狗。

  铃绯将那些温柔归因于一时兴起的同情。

  而在自以为觉醒了不死者的能力之后, 又归因于利益。

  换句话说, 她可以归因于任何,就是没勇气归因于爱。

  在生命随时都会泯灭的恶劣环境里, 利益至高无上,爱这个词显得可笑又奢侈。

  就算是寻常的魇,提起感情来, 都是抱着不屑一顾的态度。

  何况是高高在上的北离。

  魇与魇之间也会有情爱发生, 但大多如同露水,朝生暮死, 不得长久。脚踏好几条船更是常见的事情,从一而终反倒成了新鲜事。

  铃绯不敢奢求。

  那时她仗着不死者超乎常人的治愈能力,根本不把冰雪回廊放在眼里。在副本中经常无视规则,肆意妄为。

  北离一开始还劝一劝她, 但她不听劝, 对方也拿她无可奈何。

  每次从冰雪回廊出来,铃绯都能看到那道熟悉的身影。

  伫立在弯弯绕绕长廊的尽头,凛冽风雪环绕在她四周, 如同一座沉默挺拔的丰碑。

  但铃绯并不领情。

  她仰仗不死者的能力, 同时却又痛恨它。

  痛恨为什么这一能力能让无心无爱的北离,开始牵挂起她的生死。

  能为北离所用, 她本该高兴。可如果北离只是为了利用她,她又会觉得伤心。一只魇不应该产生伤心这种软弱的情绪, 于是伤心渐渐转化成了恨。

  她仿佛陷入了一个怪圈,怎么也走不出来。如同一只困兽, 自己跟自己过不去,阴沉暴躁地在笼中打转。

  面对北离,铃绯说得最多的就是“你怎么来了”。

  仿佛十分意外,仿佛浑不在意。

  但只有她自己知道,在冰雪回廊中被铺天盖地的疼痛包裹时,她最思念的就是北离的身影。

  就好像无论什么时候出现,都会有一个人来接她回家一样。

  她好想抱一抱她。

  跟她说上一句,“久等了。”

  时隔多年,终于如愿以偿。

  隔着薄薄的泪光,室内的景象也变得模糊不清。

  她听到北离温和的声音在耳边响起,“铃绯,以后无论发生什么事情,你一定要跟我商量,不要独自做决定,好不好。”

  “其他的事情对我来说都不重要,我只想要你好好的。”

  有些爱意早该说出口,只是那些爱如同长夜中乍现的光亮,让两个在黑暗中前行了许久的人不知所措。不敢前进,亦没有将爱宣之于口的勇气,一念之差,便错过了一生。

  听完北离的一番话,铃绯眼圈又红了。

  她沉默了许久才哑声开口,“殿下,你知道一只野猫想要讨人欢心的时候,是什么样子吗?”

  “我刚把芋泥捡回来的时候,它总是想趁我不注意往外跑,怎么教都不听话。后来某天我突然觉得厌烦,索性开门让它出去。它一瞬间便跑得没影,我以为它不喜欢被圈养,不会再回来了。”

  铃绯用力睁圆眼睛,但眼泪还是不听话地顺着鼻尖往下流,无声地滴落在那人肩头。

  后背被一只温暖的手抚了抚,“我在听。”

  “但第二天早晨,门口又响起了猫叫声。我打开门,看到芋泥蹲在门口,脚边放着一只死老鼠。它保持着距离,仰起头来看我,就像在期待着被表扬。”

  “那时我才明白,芋泥不敢亲近我,也不知道怎么亲近我。但它会给我它认为好的东西,可能是一条小鱼干,可能是一团毛线,甚至可能是一只死老鼠。”

  “对我来说那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甚至多余的东西,可对它来说,那已经是全部了。”

  铃绯闭上眼睛,声音哽咽得厉害。

  “殿下,我和野猫是一样的。”

  她几乎是呜咽着说出口,声音也变得含糊,“我做的一切,都是因为觉得你会喜欢。”

  “不要哭。”

  北离吻掉她脸颊上的眼泪,眼尾亦是红的。

  她抱着哭得一塌糊涂的少女,像是捧着一件易碎的珍宝,“铃绯,芋泥已经有了安身之所,以后我们也会有一个家。”

  “你会比任何人都幸福,我保证。”

  ***

  铃绯再次醒来的时候,头痛得几乎要炸裂。

  她不记得自己昨晚哭了多久,只记得最后精疲力竭睡着之际,耳边响起的温柔声线,“我在这里,睡吧。”

  身体被柔和的暖意包裹,是北离在背后怀抱着她,以亲密无间的姿势。

  她稍微活动了一下身体,身后的人立刻醒转过来,把脸埋在她的颈窝,“睡得好么?”

  铃绯应了一声,将手覆盖在她对方的环绕过来的手背上。

  她仰起头,窥见窗外一抹明媚的天光。

  “春天来了。”

  她喃喃道。

  一年四季里,铃绯最喜欢春天。

  万物复苏,草长莺飞,寒冷偃旗息鼓,暂时宣告终结。

  是她从前根本不敢奢望的体验。

  手机连续振动了好几下,是群里发来的消息。

  “今天天气好,出去春游啊。”

  “好啊,我给你们做三明治!”

  “饮料我负责。”

  “去映月湖公园吧。”

  “小情侣来不来?@铃绯@北离”

  小情侣欣然赴约,还带了一篮子的寿司和饭团。

  三月的风里已经带了热意,懒洋洋地拂过湖畔刚刚抽条的垂柳。公园里花开得正艳,每一朵都缀着色泽鲜亮的春意。

  一行人选了块有树荫的地方,七手八脚地铺好桌布,又开始一一将带来的食物摆在上面。

  头顶的苍穹碧蓝如洗,阳光正好。空气里充斥着欢声笑语,小孩子扯着风筝在草坪上跑过,不小心摔了一跤,在看到递过来的糖果时,又重新展露笑脸。

  真好啊。

  这才是春天该有的样子。

  铃绯看着不远处正在给众人购买冰淇淋的北离,唇角不自觉地微微上翘。

  “铃绯,我刚才就想问了。”

  姚苏苏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凑到她跟前,“你眼睛怎么肿成这样?昨天哭过了?嗓子好像也有点哑诶。”

  她眨眨眼睛,恍然大悟般:“该不会是跟北离吵架了吧!”

  “吵架了?真的假的啊?”正在认认真真摆放食物的林春夏敏锐地捕捉到关键词,“刷”地一下子转过身,“铃绯不是我说你,你不要太作了,这么好的女朋友去哪里找。”

  铃绯本来还想否认,闻言突然又变了主意。

  她斜睨了林春夏一眼,“你都不知道怎么回事,就说是我作?”

  林春夏理直气壮地胳膊肘往外拐,“那不然呢,北离学姐对你那么好,肯定是你的问题。”

  说完又追问道,“不可以跟学姐吵架,你怎么这么不懂事啊?”

  铃绯被她气得牙痒痒,信口胡诌,“就不能是北离作吗?”

  “你可别闹了,当初北离学姐……”

  林春夏说到这里,失言一般戛然而止,“唉苏苏,给我拿个饭团吃。”

  这转换话题未免太生硬了点,铃绯眯了眯眼睛,“当初怎么了,老实交代。”

  她威胁道:“实话实说,不然我就跟你亲爱的学姐告状。”

  林春夏知道这下瞒不过去,脸都垮了。

  她左右看了看,压低嗓音,“行行行我说,你可别跟北离学姐说啊,她不让我们告诉你的。当初北离学姐跟你在一块之后,她私下里挨个找我们几个跟你关系好的人聊过。”

  铃绯心中微动,“聊什么?”

  “一是聊你喜欢什么讨厌什么,她好有个准备;二是问我们有没有需要帮忙的地方,她会尽力而为。比如我吧,听说我想读博士,她直接帮我联系了个课题组,提前跟着教授学习。”

  “而她唯一的要求,就是在以后你们吵架的时候,我们能帮着说几句好话,劝和不劝分。”

  林春夏翻了个白眼,语气酸不拉几,“遇到这么好的女朋友,铃绯你撞了什么大运啊。”

  铃绯愣愣地听着,心里的情绪汹涌,多得像要溢出来。

  眼睛又开始发酸,她为了掩饰自己的失态,色厉内荏地问姚苏苏,“北离也找你了?”

  姚苏苏鹌鹑似的缩在一旁,嘴上却不甘示弱,“北离学姐说你以前吃了很多苦,所以要好好对你。我寻思着你娇生惯养的一身公主病,也没吃什么苦啊……嗐,恋爱真好,我有生之年也想为爱流一次眼泪。”

  “不过铃绯,你们真的吵架了吗?”她看着铃绯没消肿的眼睛,脑海中灵光一现,“我倒是突然想起另一种情况,也会让人情不自禁地哭哑嗓子。”

  话音未落,头上就被扣了个篮子,“乱说什么。”

  姚苏苏做鬼脸,“看,她被我说中了。”

  又有人过来凑热闹:“说中什么了?”

  局面一发不可收拾,一群人笑成一团。

  铃绯最后认了怂,再三保证自己没有跟北离吵架,众人的调侃才得以平复。在笑闹的间隙,她眼角的余光不经意地瞥出去。

  万千春色中,北离正朝着自己的方向走来,眉眼含笑,手里的冰淇淋是她最喜欢的口味。

  阳春三月,有故人归。

  世间最美好的词汇,莫过于失而复得。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