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符的婚礼搁置了下来,车辆爆炸原因在调查中。
电视台邀约的采访由于我的意外流产而推延,调养好身体,婚礼的烂摊子也收拾得差不多了,我让秘书给电视台打去电话,表示可以录制。
后台,我通过镜子打量自己。从在楼梯口倒下的那刻起到现在,我一直无暇自我,事情太多了。
体重显然是掉了不少,下巴瘦得发尖,精神还算不错,等一会儿打上光,保证是神采奕奕的。就是怎么看感觉都不对,不是我想要的效果。双手反托桌台,我将身子凑近镜面,深深凝向里头。
我看起来像刚杀完第100任丈夫,之前顶多只杀到50个。
这是我短暂隐退后首次重返大众视野,我想呈现一个顽强而不乏伤感的形象——目光坚定,话语有力,同时又不自觉地蹙眉,凄凉地微笑。然而镜子里的面孔却一点也不配合。我在这张脸上看到了一种我甚为熟悉的神采,尤其是眼睛。每当一切准备就绪,要向目标发起冲刺时,我的眼睛就像狼一样。
坐镇的主持人以难缠著称,鲜少有嘉宾禁得住他的严敲猛打,刨根问底。跟这类人打交道,适当的真诚比什么都好使。
而像我这样善良坦率的人,真诚可不和呼吸一样简单。
傅膺白手上的把柄解决了,崔焰还有,他就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口口声声说着恩断义绝,却又一次次恶鬼般地缠上来。他什么时候再度出现、又会添出什么麻烦,我不能预判,我唯有利用好先入为主的规律,先发制人。
眼下民众最关心的话题无过于总统的婚姻现状,我的几段感情纠葛,所以几句场面话过后,主持人便直奔主题。
这是场还算痛快的交流,对方想问的和我想说的冥冥中达成了一致——他未曾料想到我的真正来意,起初还编织了许多刁钻的话术引我上钩,其实根本用不着,我答得很大方。
“针对周老先生的谴责控诉,你的丈夫前不久回应说,你对婚姻并不如外界看到的那么忠诚,他说的是真的吗?”
“我断断续续经历了相当长一段时间的和他人的纠缠,直到我有了家庭,那个人还不肯放过我,屡次跟踪、骚扰、胁迫,意图破坏我的婚姻,毁灭我的事业。”
从一定意义上,我没说谎。“如果这种被动的遭遇算是对婚姻的不忠的话,那他说得没错。”
主持人愣了下:“竟有这样的事!”
我微微颔首。
“你从未情愿过?”
我:“这是什么话?如果有人这么对你,你会甘之如饴吗?”
“当然不会,是我问得不恰当。这个人对你造成了很大的困扰吗?”
“当然,非常煎熬和痛苦。”
“傅膺白都知情?”
“是的。”
“他是什么看法?有给过身为丈夫的支持吗?”
“他都认为这是不忠了,你说呢?他没有站在我身边。”
一个停顿。
“是什么人有这么大本事对你做这些?”
“这不是重点,天底下哪个人敢说自己谁都不怕,这个世界又不是个封建王国,能找出一个最大的皇帝。”
“那重点是什么呢?或者说,他带给你最大的苦难是什么?”
“那个人,他想毁了我,并且始终坚持那么做。假如有个人十分坚决且不懈地想要找你麻烦,即便你是个大人物,你也会烦恼的。”
“他恨你?”
“他爱我。”
主持人沉默。
“听过一则报道吗,我小时候听到过。”我以缓缓道来的语速说,“山林里有头野兽喜欢上了一个游客,它就把游客掠进它住的洞里,撕碎人类的衣服,让人类跟着自己吃生肉,还强迫人类与它交媾。其他动物来攻击人类,它把它们杀死;人类冷了,它用皮毛为其取暖;人类悲伤的时候,它转圈逗人类笑。然而在它的细心守护下,人类终日饥肠辘辘,疾病缠身,精神崩溃,越来越怕它,也越来越恨它。”
“……后来呢?”
“人类逃了,又被抓了回去。警方发现那个人类时,他已成为一具尸体,旁边躺着那头野兽的尸体。野兽咬死了他,随后自己也撞死了。”
“是个悲伤的故事。”
“是个不该发生的故事。”
对方即刻意识到言语欠妥,补救道:“无妄之灾。你这么说,倒叫人更好奇那个人了。现在是什么情况,你们之间了结了吗?”
还没,但一定会。“我并不惧怕他,也有办法对付他,所以不必担心我什么。我不会让任何人控制我、阻碍我。”只要有人敢这么想,我就送他去见阎王。“也没有人能做得到这点。这就够了。”
主持人抿了抿嘴,然后从两片薄薄的嘴唇间酝酿出一个名字:“那个人,是崔焰吗?”
我没有立即回答,做出“你说啥”的迷惑表情。
“我是说,相关的绯闻早就不新鲜了,想必您也有所耳闻。我想帮大家问问。这个问题可以回答吗?”
帮大家问问,你真好心。“我想我们刚才的谈话默认了那人还活着,可这位崔焰已经埋了呀。”
我真是个钻漏洞的天才。
“好吧,那我替您郑重回应一遍,不是崔焰。”
我微笑了下。
“你和崔焰是中学同学?”
“是的。”
“你对他有任何私下交往和看法吗?”
“他来自一个可怕的家庭,他后来继承了他父亲的营生。我认为他该带着他那堆肮脏生意一块儿入土。他要是躲起来,用炮弹把土炸开三尺我们也要找到他,抓到了就该马上枪毙。每个危害国家的人都是我们的敌人,都值得这种待遇。”
“来谈谈孩子吧。”主持人换了种轻松的语气。“大家都对第一家庭的教育很感兴趣。”
“他和其他孩子没有什么不同。我不大接受第一家庭的说法,我和傅膺白,我们早晚要退休的,所以我们尽量避免让孩子去接触这个概念,以免他产生不必要的自满和日后的失落。我希望我的孩子能够为自己是个什么样的人而自豪,而不是他父母是什么样的人而自豪——或自卑。目前他只知道他的父母都是公务员,平常工作很忙。总而言之,他自己是谁最重要。”
“孩子的到来有让你变得不同吗?”
“有,怎么没有。比如,我对自我的要求变多了,还有,过去我根本不在乎的一些声音开始会带给我压力。”
“你对孩子的父亲有什么要求呢?”
“成熟点,多为孩子着想。”听见了没,九命野狗。
“有人看到你前夫的车子出入你们庄园?”
这是什么八卦节目吗。“你是说我修养的那段时间?是的。”我爽快地说,“他和他爱人来探望我,他们都很好,我还约了他们下个月来烧烤。”
“爱人?”主持人讶异不已。“他有新欢了?”
我假装反应了一会儿:“什么,还没公开吗?”
主持人瞠目结舌,我也吃惊地半张开嘴,节目效果拉满。
我忙对着镜头抱歉:“对不起两位,我不知道这还是个秘密!”
韩多恢下次上节目得装匹诺曹鼻子了。
……
“您家中最近办了场婚礼。”
“是的。”
“听说你弟弟的婚车发生了爆炸。”
你一个做新闻的就别满口听说了。“嗯,司机遇难了,我们前天去看望了他的家人。我非常非常非常的难受,他为我们工作了二十年。”
主持人也露出遗憾的表情:“太不幸了。报道上说车里安了炸弹。”
“对。”
“你觉得目标是谁?”
“我认为是冲我来的。”但愿是。
“调查出凶手了吗?”
“要是调查出来,你不也该知道了。”
“会是那个人吗?”
“不能确定,我们都在等真相。”
“那会是你丈夫吗?”
你可真敢问呐。“你是说……”
“总统,是总统吗,你觉得?”
“我想他还不至于厌恶我到这个地步。”
“厌恶?因为什么呢?”
“我和我丈夫面临的问题,很多家庭也在经历。假如你和你的爱人关系冷淡,甚至于有一方出轨,你会先找自己的原因还是对方的原因?”
“嗯,自然是出轨那方的原因。”
“那你问我做什么。”
“你们会结束婚姻吗?”
“我刚说了,我们的婚姻问题并非特例,它其实很小很小,和前线那些英勇奋战的战士们比,和那些受到战火殃及的民众比,根本不值一提。所以,一切等打完仗再说吧。”
“可你丈夫的春宵一夜差点让首都失守。”
“他的错误的确不可饶恕,我相信人民会选择更称职的总统,如果有的话。要是其中有我的原因,我很抱歉,我是个婚姻的失败者。”
“如何形容你们现在的关系?”
“同事。”
“你的呼声很高,尤其在肃清事件之后,有过这方面考虑吗?”
“你是指哪方面?”
“职业规划。”
我敢打赌看到这里的傅膺白已经汗流浃背了。
“那些声音我倒没留意。我们的人民值得最好的人为他们服务。我很爱他们,这是肯定的,可是我见过太多‘最好的人’了,他们当中有正在前线参战的将士,有高瞻远瞩的企业家,有恪尽职守的教师,有为了病人不眠不食的医生……所以这个问题太庞大也太沉重了,让我感到万分惭愧。我只想说,只要有大家需要我的地方,我会全力以赴的,就像我提到的那些可爱的人一样。”
我要成为首位Beta总统,不客气。
*
我私下约见了关望星,没有告诉周符。
地点仍是那间小客厅。
百叶窗拉了起来,阳光如利剑穿透玻璃窗,戳在脸上火辣辣的。
我穿了一整套剪裁犀利的正装。
“你有什么要说给我听的吗?”他走进来,我背对他站在窗前,把玩着一只彩蛋,那里面镶着母亲的小像。
他拉住我的手,跪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