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崩地裂的绞痛没有马上到来,起初一切太平,宫缩前的两小时我断断续续还吃下不少食物。嘴里虽吃个不停,心里却不踏实,仿佛有敌军在门外攻城,只因城门上的军事设备十分稳固而一时攻不进来。
等到咖啡一端上手,门忽而被撞破了。
滚落的马克杯中的咖啡泼了崔焰一身,韩多恢袖子上也溅了几滴。
韩多恢对我怨恨不已,但到了此时,也唯有软化下来,伏在枕边,用残留着血腥味的嘴亲掉冷汗,指甲劈开的手指拨开黏在额头的碎发,还把手送进嘴里来让我咬。
讨好够了,他低下声小心翼翼地问我:“你那个部位的毛是谁剃的?”
术前备皮,却发现下身早已清理过了。
我瞪他一眼,这一瞪由于痛楚而变得格外凶狠:“我把眼睛摘下来安在肚子下看着剃的。”
他愣了下,旋即把刚挨的瞪传递给了崔焰。
此时的崔焰正极为不雅地站在我分开的双腿间,用接生护士听了都发笑的措辞恳请孩子赶紧出来。
随着对痛的忍耐趋近极限,我开始越来越响地哀吟,手指直抠进韩多恢肉里。
韩多恢一根一根揉捏我痉挛的手指时还很耐心,信息素也柔和得如同细雪中的松柏,可当他看向那庞大而抽搐的肚子时,目光陡地一寒。
下一刻,那个最初关于分娩的梦与现实重叠了。
他面色阴鸷地对着里面恐吓:“野种,再不出来我杀了你。”
“你说谁是野种?”崔焰从我腿间绕到韩多恢身后,揪起他的领子。
韩多恢把野种重复了三遍,转身跳起,也逮了他的领子。“就是野种怎么了?他不光拆散一个美满的家庭,现在还要害死我妻子!”
一个护士皱紧眉头,沾满血的手指着他们:“什么臭德行,到产房里还比武吗?这下好了,刚刚还看到点头,现在又回去了!”
孩子又缩回去了,简直要跟我同归于尽。
还有个护士出来打圆场:“别吵啦,你们三个现在是命运共同体,要为了宝宝团结才对呀!”
“命运共同体?”摩拳擦掌的两人一脸的岂有此理,“谁跟他是命运共同体!”
我抽了个枕头丢向他们,可数小时的阵痛,努力到惨烈的使劲,气力早就耗到枯竭,手腕都是松的,刚做出投掷动作,枕头就从指尖滑下了地。
紧接着视线一昏,整个世界只剩下了声音。
“先生。”我神智不清对着护士的方向呻吟。“下面出不来,我能从上面吐出来吗?”
“你在说什么?”
护士吃惊的声音响起,过了片刻,我的眼皮被拨开,有人检查我的眼珠。
“难产了。”
听上去像上帝在说“他完了”。
我嘴唇不停动着,说了什么话却连自己都听不清,只知道它在绝望传地达我的诉求:我不管哪个洞,眼睛嘴巴还是耳朵,只要让这小崽种赶紧出来,我快痛死了。
短暂的昏聩,而后听觉恢复了半刻的清晰,我听见自己呼唤着弟弟。
心比脑大,听话又不听话,忤逆起父亲来都顶着张委屈巴巴的脸,有时看他犯糊涂真想丢下不管,到头来又不得不管,只要我想便会出现在身边的弟弟。
周符在就好了,他不添乱,他还有宝贵的经验。去他的Alpha,就没干过一件好事。
我疼出了幻觉,思想如风中蒲苇,水中的月亮般碎散。
人将死之时,尤其是在剧痛中垂死,会看见或想起令心神宁祥轻盈的画面,这是体内激素为意识披上的一层欺骗性的华美寿衣。
我当前的状况差大不离。
而画面中最清晰的形象是我的弟弟。
我们的初见。
他站在灯光昏暗的门廊上,瘦瘦小小,眼睛始终往下看。
父亲在后面牵小马驹似的牵住我。他很放心妻子的承受能力,对我则充满了理所应当的忧虑。他恐我会排斥这个冒然现身并即将分走大人们关注的弟弟,就像大多数原配的孩子那样。
我并没有。
那天正好是我生日,我把这个弟弟当作了礼物。我的生日愿望是能收到一条小狗,眼前虽不是小狗,没有甩来甩去的尾巴,没有毛茸茸的耳朵和湿漉漉的鼻子,但看着也不错。
我和周符的情谊很难限制在兄弟的范畴内,我们更像家庭中的孩子与小狗,那种关系实则比手足更单纯,更无私,也更牢固。
年纪渐长,我担起了兄长的职责,他的烂摊子我收拾了不计其数,对他动坏心思的Alpha我赶走了一个又一个。他也会生我的气,埋怨我专横武断,雷厉风行,但却从不怪我。
我分化时烧得厉害,母亲还开玩笑,说看我那半死不活的样子,他和父亲满心以为世上要多一个顶级的Alpha或是Omega。
那两天周符寸步不离,同样迷惘又心急的他只知道用最原始的方式帮助哥哥,手里端着杯冰水,喝几口冰水,再用冰凉的舌头舔舐我滚热的脸颊和脖子。
我确认为Beta,他想方设法来安慰我,他对自己是Omega非常满意和享受,可当我的面,只会一脸苦恼地抱怨生理上的麻烦。他生怕我自卑不振。
还好,反复确认的事实证明我虽是Beta却无比自信,堪称Beta界的奇葩。
想着想着,失去了知觉。
再醒来,看见了自己的脚,我快有半年不能一眼望到自己的脚了。挡在中间的大山不见了。
然后在腹部摸到了包扎的纱布,纱布下伤口隐隐作痛。
孩子最终是剖出来的。
我因虚弱显得有点痴呆,守床护士为我复盘了那十几小时内发生的惨剧:两A猿声啼不住,重山直通鬼门关。
心思转了一转,我叫护士取来刨腹产同意书。
我当时昏迷,只有让家属签字。
签字栏上,只见韩多恢的签名上压着崔焰的签名,纸勾得皮破肉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