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洄紧挨着他在榻上坐下, 没什么气色的脸上绽开一抹甜甜的笑容,对着他又喊了声:“阿时哥。”

  温时抿着唇,“你屋里早上给做的甜品不成?”

  “没有,我早上还没吃。”

  但他的嘴是真甜!

  猜到了。

  温时从旁边抽屉里拿出早就备好的饭菜, “将就着先吃些吧, 一会儿忙起来可能一天都吃不了多少。”

  眼看着青年将饭菜一一摆出来,萧洄却不着急吃, 而是笑意盈盈地凑过去。

  “阿时哥, 你为什么让长清来找我?”少年一字一句, 眼睛里写满了狡黠,像只在酝酿坏主意的狐狸。

  温时嘴角弯了弯, 眼里一闪而过的精光同他如出一辙。

  “嗯?你昨天来我院子不就是为的这个吗?”

  他昨天在院子里特意问了温书什么时候出门,他便来找他了。

  温时天亮出门,萧洄便天不亮就起来等他。

  主打的就是一种特殊的默契。

  一大一小两只狐狸在车内互相打哑谜的时候,车外头的气氛正一片僵硬。

  季风一撩衣袍坐下, 冷眼盯着正要伸手去架马的男人。

  青年穿着一身方便行事的灰色武袍, 银月面具上反射着熹微的晨光,嘴角崩成一条直线。

  察觉到他视线, 长清举起双手示意自己并无恶意:“你来。”

  季风没说话。

  半晌, 他抬了抬手。

  懂了。

  长清重新拿起缰绳,像往常一般用马鞭轻巧地抽在马屁/股上, 马车驱离。清晨还有些凉,季风双手环胸靠在车门上, 找了个舒服的位置假寐。

  等太阳完全从地平线升起的时候, 马车已经驶入了西城。

  ***

  京都城郊。

  一开始时来的流民并不多, 后来时间一长就多了起来, 人数一多就容易滋生暴/乱。为了不扰乱城内正常的秩序, 难民们已经被禁卫军人为地驱到五百米开外。

  郊外的茶棚驿站四天前就开不下去了,它们已经被流民占领,争着、抢着、不顾死活地撕咬着。最后一点口粮被吃干净后,倒在路上的尸体成倍数增加。

  为了防止瘟疫蔓延,萧珩带着锦衣卫和禁卫军一起将尸体收殓。刚开始还一人一个坑好好埋葬,但到了后面根本来不及。

  他们挖了一个大坑,将收来的尸体扔在里面火化,骨灰被收集起来埋在土里.

  他们建了一个万人冢,里面全躺着不幸殒命的难民。

  陆善在郊外待了两天,一夜未眠 ,灰头土脸的。他带着人来到焚坑处,“大人,又运过来了一批。”

  萧珩靠在树干上,熬红了一双眼,精神依旧抖擞。

  他已经很久没合过眼了,因为难民比想象得还多,他索性便驻扎在外头。

  萧珩喊了一声:“周牧!”

  正在监督卫兵的周牧连忙跑了过来,行礼道:“大人!”

  萧珩拿起放在一旁的绣春刀,“跟我去接人。”

  “是!”

  最近收殓的尸体几乎全是缺胳膊少腿的,一张张面庞看起来还很年轻,饿得双颊下陷,眼球突出,嘴唇干裂。

  瘦得皮包骨。

  萧珩只看了一眼,便将白布重新盖回去。

  “好好送他们。”

  *

  有“济世堂”的令牌在,马车很容易就能出去。刚出城门,萧洄就忍不住掀开窗帘。

  即便早有准备,他也被看到的场景震惊住了。

  一片荒芜,一点都不像春天。

  一眼望不到头,看不到一点希望。

  “为了活下去,难民们会啃树根,吃青草。”温时在他身后说道,“我刚来的时候,还看见一群人在烹煮一个两三个月大的婴孩,他们目光冷血、麻木。”

  婴儿的母亲在一旁绝望地看着,眼泪已经流干了。后来分食的时候,她甚至也凑了上去,和已经失去了理智的人拼命争抢着。

  萧洄放下窗帘,沉默着没说话。

  “再远一些比这更可怕,一会儿你要是不能接受就回马车来歇着。”

  萧洄摇头,依旧没说话。

  其实自济世堂出城施粥后情况已经好了很多,难民们见着有了希望也开始服从管理。负责纪律的禁卫军和锦衣卫因此也少了很多麻烦,私下提起济世堂的时候满嘴感恩。

  马车突然停下,萧洄听见外头长清和季风喊了声“公子/二公子”。

  下一秒,男人掀帘而入。

  萧珩低眼,眸光落在温时——旁边的萧洄身上。

  萧洄:“……”

  他自觉往旁边挪地儿:“嗨,二哥,好巧。”

  嗨完还特狗腿地拍了拍他刚坐过的狼毫坐垫:请坐。

  忽略掉少年刻意的讨好行为,萧珩吝啬分他一个眼神,凉嗖嗖地丢下一句,“能下床了?”

  萧洄立马给他表演了一套空手道。

  “能了!甚至能打一套拳!”

  得了吧。

  就你这金贵身子。

  萧珩没理他了,径直越过他在温时旁边坐下,接过后者递过来的靠垫垫在背后。方才在外面还敏锐干练的男人在靠近温时的瞬间就变了个人。

  就像凶狠的狼王回到了自己的窝,嗅到了熟悉的气息之后放下所有戒备。

  然后疲惫、铺天盖地的困意通通砸下来。

  ——萧珩靠着温时睡着了。

  还睡得很安稳。

  为了让他睡得更舒服,温时抽住手臂,半抱着他,轻轻拍着,神情温柔。

  萧洄自觉多余,拿起披风先下车了。

  陆善正蹲在车旁边吃馒头,冷不丁闻到一股丁香花夹着草药的味道,他抬头,看到一个俊俏小公子从马车上下来,两秒后,认出来了。

  他大咧咧喊了声:“萧三公子!”

  萧洄赶紧:“嘘。”

  少年嘴唇嘟起,神色紧张。陆善不明所以,但还是跟着噤声。

  济世堂的人有很多,遍布京郊各地,每五百米便插着一面“济”字旗。

  这里应该是他们的“总部”——用来开会的。

  长清已经在和负责人商讨了,季风环胸靠在树上,正盯着远处看。萧洄过去找了个凳子坐下,陆善跟着他一块儿。

  “陆大哥,我这么叫你可以吧?”

  “当然可以!”萧家公子这么叫,完全是在抬举他,陆善怎么会介意。

  只是他天生长了一张凶悍脸,即使在笑,也像是要打人一般,寻常人见了只会退避三舍。

  不像萧洄。

  不仅不避,还跟人有说有笑。

  济世堂的人见惯了锦衣卫的冷漠,看到一个俏生生的少年在他对面说说笑笑震惊得目瞪口呆。

  这少年太勇了!

  许是太累太饿了,陆善吃得很快,萧洄看着很快就见底的碗,问:“你们在外面干多久了?”

  陆善咽下一口菜:“我还好,我是前天才被叫出来的。”

  也才干了两天一夜的活,萧珩不同,皇帝下令后他就一直待在外面,没再进过城。温时带着济世堂出来前饭也不怎么吃,就饿,睡觉按时辰算。

  疯狂得不像是个人。

  “指挥使太猛了。”

  之前难民围了禁卫军和锦衣卫的驻扎点,官兵们看他们是无辜的百姓,心生同情不敢下手。只有萧珩一人冷静得可怕,一刀砍了闹得最凶的那个才唬住了所有人。

  至此,没人不敢服从管束。

  陆善一想起来那件事儿来心里完全就剩两个字:佩服。

  换他是全然不敢这么做,也下不了手。

  能在短时间内爬到这样高的位置,他们指挥使果然是个狠人。

  **

  约莫半个时辰后,萧珩和温时一块儿从车上下来了。

  两人低声交谈了几句,萧珩便往他这儿望来,萧洄看见了,忙挥手:“二哥!”

  男人走近,先前的疲态已经尽数收敛。

  他扔给他一把小巧的匕首,“拿着防身,跟紧你温大哥。”

  这是一把很普通的匕首,萧洄打开看一眼又合上,“放心,我不会到处乱跑。倒是你,二哥,你要多加小心。”

  少年眼睛弯弯:“累了就来找我,我帮你捶肩呀。”

  如此兄友弟恭的场面,偏偏“兄”不领情:“匕首回去以后还要还我,你不必如此。”

  “……”萧洄:“那你还是要小心。”

  萧珩古怪瞧他一眼:“既然知道让我小心,怎么不给我做个口罩?”

  萧洄做的口罩在灾区起了极大的作用,救了好多战士的命。往常灾后出现的疫病蔓延也降到了最低,众人一开始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直到二皇子负责的沧州出现了大波瘟疫,人们才恍然反应过来,这个被称之为“口罩”的东西功效有多大。

  一时间,萧洄的名字连同他的身世和过往经历频繁出现在人们口中、来往三州和朝廷的奏折上。与之一起传开的还有他在大军开拔前,在众目睽睽之下拦住了晏南机,并且还亲手给他戴上了“口罩”。

  两人兄弟情深的场面一度成为战士们紧张之余的谈资。

  萧洄:“……”

  他可以狡辩 。

  萧珩冷眼瞧着他,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

  萧洄:“我一会儿就去教阿时哥,让他给你做!”

  萧珩,“。”

  厉害的。

  *

  济世堂分了好多个“斋堂”,每人能领一碗粥,一个馒头,分贝于辰时和申时发放。

  萧洄跟着温时来到其中一处。

  这里的负责人是一位很胖的中年男人,叫光叔,清河人。这已经是被累瘦过的了,没来施粥前,比现在还胖。

  “光叔,一会儿我站哪儿啊?”

  光叔上下打量他,不太确定道,“这位公子,你确定你要去吗?”

  以他的眼光瞧这小公子,特瘦一人,往人堆里一站,他都担心会被难民给挤没。俏生生一人进去,破破烂烂出来。

  白白嫩嫩一少年往那一站,不就是在告诉所有人:此人好欺负,快来!

  “不能吗?”

  光叔为难地看向温时,“老大,这……”

  “没事。”温时从旁边拿起两条围裙,“他跟我一块儿,你去忙吧。”

  温时脱下挡风的披风,里头穿了件很修身的白衣,他撸起袖子至手肘,又把围裙系上。萧洄直盯着他露出来的小手臂看,没肌肉,很瘦。

  满意点头。

  嗯,平衡了。

  他也脱下披风,系上围裙,撸起袖子,露出没肌肉的手臂。

  然后一脸期待地看着他。

  ……

  萧洄被温时按着在粥桶旁边坐下。——给他递碗。

  施粥已经好几天了,除了今日新来的难民外,基本上人手一个碗,用到萧洄的地方不多。他就这样坐在后面,整个人都被前面挡住。

  “……”

  或许是感受到身后的怨念,温时转过身来,弯了弯眼:“谁家的小孩,嘴撅得这么高?”

  萧洄不想看他,直接转向另一边。

  马上就到施粥的时辰,已经有难民围在栅栏外面了,锦衣卫用人肉筑成高墙,温时准备提前施粥。他拍了拍闹别扭的萧洄,道:“好好在这儿待着,哥哥一会儿再跟你说。”

  萧洄回答得不情不愿:“知道了。”

  听说可以施粥后,难民们疯狂地涌进来。每个人脸上都写满了生的渴望,有了前几天的经验,即使再饿也懂得排队——因为不排队会没有饭吃。

  光叔在一边中气十足地喊道:“来来来,别挤,一人一碗不要抢,没碗的提前跟我说。”

  语气熟练,俨然刻进肌肉里喊了很多遍。

  萧洄坐在一边儿,和另外一个小孩给他们递碗。那么大一桶粥很快就空了,光叔去后面派人上新。

  突然,难民队伍后头传来一阵混乱的吵闹声,几个看起来面相凶狠的汉子带着一众人直接冲过来。

  “是粮食!那里有粮食!”

  为首的汉子大叫一声,带头冲进来,长长的队伍一下就乱了。难民们维持基本活动已是不易,更别说跟他们斗。

  有难民被他们推倒,这群汉子很快挤到前面。

  “听说你们这里发粮食?快,快给我来一碗!”

  负责舀粥的人虽然生气,但也尽量心平气和道:“要粥去后面排队!”

  汉子黑着脸道:“老子要粥!”

  “去后面排队!”

  “娘的!”见他不配合,汉子一下怒了,“什么排队不排队,摆出来不让人吃干看着?”

  他作势要动手,被温时用饭勺把敲了一下,“过去排队。”

  “你凭什么打我!”汉子见这是位柔弱清秀的青年,又扫视全场,小的小,瘦的瘦,没有个能撑场子的。刚刚歇下去的贪欲又冒出来了。

  “我不去!我都已经到这了,给我们一碗粥会怎么样?!”

  他后头的同伴跟着道:“就是就是,你们粥摆出来不就是给我们吃的吗!”

  “快点吧,我都要饿死了。”

  因为他们这一闹,有滑头的人趁机插进队伍,场面一下混乱了。

  那带头闹事的汉子看起来丝毫不想退,萧洄捏紧了手里的碗,注意力一直在温时单薄的背影上。

  准备一有意外,他就一碗砸过去。

  但温时始终很平静。

  任凭他们怎么闹,一直很平静。

  这群人吵了一会儿,见这个柔弱书生没有反应,不由得停下来。

  “说完了?”温时平静道。

  “说完什么说完,我们要粥!”

  温时:“去排队。”

  眼见着说不通,汉子见锦衣卫在另一边做事没空管这边,眼神直直盯着粥桶,作势要抢。

  他们刚有所动作。

  哗——

  一阵声响后。

  那名看起来瘦弱无比的、手臂非常细的青年一下子将整个粥桶单手举了起来!

  准备扔碗的萧洄:“……”

  准备闹事的难民:“!!!”

  青年的背影单薄而纤瘦,肩胛骨的轮廓明显,举起来的那只手的手臂细,但绷得很直。

  他语气平缓,一字一顿道:“我说,排队。”

  惊雷一般在场内炸开。

  闹事的人被他吓到了,恐惧地收回蠢蠢欲动的手和脚。他们震惊且不甘地看了温时一眼,灰溜溜地退了回去。

  队伍重新归于平静。

  温时放下粥桶,回身便对上少年惊愕的眼神。

  他微微一笑,眼睛弯成了月牙,阳光在他身后散开,纯白得像个天使,与刚才那个单手举起大桶的判若两人。

  他一时分不清是日光温柔还是人温柔。

  萧洄看到青年伸出食指竖在唇上:“嘘。”

  “不许告诉你二哥哦。”

  作者有话说:

  娇娇:目瞪口呆jpg!这就是我那柔弱不能自理的二嫂!

  (扭曲)(感受到背叛)(阴暗地爬行)(愤怒退出二嫂后援会)(已黑化)(并且决定告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