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色电动车挪了个位置,停在已经干瘪的玉兰树旁,有点变成了临时会议室的意思。
杜楠完全不把自己当外人,连行李一起带上了车,抱着手坐在后排,黑着个脸。
王洁莫名其妙地从后视镜里瞪他:“你这样看我干嘛?”
杜楠语气很复杂:“这项目还没完啊?”
她一听完,就知道杜楠对于丛的工作情况毫不知情,假笑着说:“还早呢,我大客户。”
于丛脸色很差,跟着王洁的话嗯了一声。
杜楠低低叹口气,说:“我还以为完了呢,这几天都没见法拉利。”
王洁琢磨出点阴阳怪气,反问:“哇,你什么态度啊?”
杜楠事实上清楚自己没太多立场,还是梗着脖子说:“我什么态度啊?”
“你说你什么态度!”王洁解了安全带,转身要揍人,“太没良心了吧!他还去哈尔滨帮忙,你没赚?!”
杜楠败下阵来,讪讪地敷衍她:“行行行,我的。”说完,结结实实地挨了两拳。
于丛表情有点空:“他做什么了?”
拳头撞在外套上的响声戛然而止,王洁和杜楠默契地哑巴了。
四周涌来的茫然像潮水没过他的头顶,于丛听见自己微微发抖的声音:“麻烦你们跟我说一下吧。”
车载空调频率持衡着,细响极有规律地敲打着他的神经。
于丛才觉得身体从没完全放松过,某种酸胀和疼痛混合的感觉正入侵四肢百骸,引发心脏猛跳。
“他做了什么,能不能跟我说一声。”于丛声音很低,“不然我看上去很可笑。”
他语气很平,听不出什么自嘲的意思,仿佛只陈述事实。
“不是……”王洁忍不住说,“我知道的也不多,姜清昼说他自己跟你说。”
“也没什么好说的。”杜楠在后排小声插嘴。
王洁瞪他一眼,手势已经准备给第三拳。
于丛眼睛睁得很圆,看不出什么情绪:“他在哈尔滨做什么了?”
杜楠表情有点扭曲,啧了声:“这没啥吧,就老兴安岭那家木料给我们低价,是因为姜清昼给他们介绍了出海的高价,先保我们的量。”
于丛没什么表情地听完,转过头去看他:“你知道?”
他脸色空得有点难看,杜楠立刻坦白:“我也是这两天才知道的,我就知道这个,其他什么都不知道。”
“屁啦!”王洁拆台,“你好没良心啊!于丛你身上的羽绒服还是姜清昼送的,杜楠他借花献佛。”
杜楠的脸骤然涨红,结结巴巴地说:“是我想借的?是你逼我的好吧!你快递都寄到我公司了,是你们强人所难!”
王洁气笑了,挽起手袖,下意识地比了个跆拳道的起势。
于丛挺直坐着,连安全带都没解开,有点迷惘地看着堵在眼前的那株玉兰树,和他一样没什么生气。
“于丛。”杜楠避开了王洁的动作,有点担忧地看他,“没事吧你?都小事,你别放心上。”
王洁忍了忍,朝杜楠翻了个白眼,还算记得姜清昼提起于丛半死不活的样子,安慰他:“都是些小东西,没什么大件的。”
言下之意没有这次画展的八十万那么夸张,因此没提起。
“还有别的吗?”于丛语气渺茫。
“额。”王洁呆了几秒,仔细回想了一阵,“没什么吧?就是羽绒服围巾什么的,杜楠送你的?”
杜楠声吞气忍好久:“姐,我也是会给于丛送礼物的好吧?”
王洁恍然:“你就看杜楠送你的东西里,有没有带一条小鱼的,就是姜清昼挑的。”
于丛原因不明皱起的眉头解开了,睫毛垂了下去。
他想起来一些落在不同地方的鱼,有的是刺绣,有的是彩染的贴画,有些甚至不能算是鱼,姜清昼居然把鲸鱼也称之为鱼。
但这些并没有生命的鱼居然都漂洋过海而来,无声无息地抵达,在于丛生活里呆了很久。
于丛很久没觉得自己愚蠢,脸色很平静:“他是回洛杉矶了吗?”
“啊?”王洁傻了,“没有啊。”
杜楠也察觉到他的不对,晃了晃手:“于丛,没事吧?”
于丛垂着头,眼皮微不可察地抖了抖,过了会才回答:“没事。”
“我以为他已经回去了。”于丛轻声说。
“怎么可能?”王洁有点诧异,“展还没开,怎么回去?你在想什么?”
于丛终于体会到战战兢兢是什么意思,有点大落大起之后的疲倦:“哦。”
王洁拧着眉看他,目光带了些探究。
“我想他很久没来海华了。”于丛解释,嗓子有点哑。
“哎他没给你说!”王洁了然,“他生病了。”
于丛又被拽了回去,陷在了混沌、冰冷的潮水里,视线里王洁还顺便白了杜楠一眼:“肺炎,刚从医院滚回家,我上午去接的他,估计怕传染你们吧。”
她干笑两声,车里死寂下来。
路灯扑闪的昏黄拓出并不清晰的影子,显得外面愈发黑、愈发冷了。
于丛呆呆地看着空气中某处,眉目低垂,脸色在阴暗里有点发白,隔了好久才说:“好的。”
口吻平和,和平时开会讨论时没什么区别,不管甲方代表提出哪些离谱的要求,最多只是叹口气,绝不会露出别的表情。
“……过两天就好了。”王洁觉得他冷静得近乎诡异,脱口而出。
于丛表情还怔着,过了会又点点头,说:“好的。”
杜楠脸色变了变,探了只手抓他手臂:“于丛,于丛?”
于丛半天才嗯了声,推开车门,一边说:“我先回去了。”
冷风倒灌进来,吹散了裹成一团的焦急和烦躁,于丛动作有点僵硬,但很快,下了车还弯腰跟她道谢:“再见,开车小心。”
王洁愣愣地跟他摆摆手,扭头等杜楠的意见。
杜楠眼神复杂,表情十二分纠结地盯着于丛的背影,直到那个侧影消失在楼梯口,才松了口气。
王洁看着他:“我要走了。”
“那你送送我。”杜楠看了眼手腕上的表,“我赶着出差,来不及了。”
“……”王洁忍了两秒,没说滚。
“给我搁地铁口就行。”杜楠脸皮很厚地退了一步。
于丛走进楼道里,鞋底发出沙沙的轻响,居然也没把声控灯震亮。
四下是浓郁的阴暗,眼前是成片的灰色。
他站在台阶前,感觉到了长久的晕眩,没法操控四肢那样,抬不起任何一只脚。
他觉得那条最适合的、最容易的路走到尽头了。
楼道门洞在他后方,发出岌岌可危的光源,投出一个绷得很紧的影子,于丛喘了两口气,觉得身体终于活过来,鼻腔酸了酸,不怎么体面地哭了起来。
于丛发出很轻的呜咽,然后哭出了声音。
小区里有晚饭后的喧闹,隐约能闻见饭菜的香,显得人的哭声渺小又微不足道。
他站在原地哭了一会,喉咙有撕扯开的疼,私家车进小区的动静响起,一束明亮的光从楼前扫过,紧接着扬长而去。
于丛被强光唤醒,在周身的死寂里拼凑着没能见到姜清昼的这几年:联系方式是在于丛大四那年开始失效的,不管怎么变换搜索词都找不到姜清昼的学生信息,工作第一年收到了第一件带了鲸鱼的羽绒服,再后来就是迷迷糊糊到了现在。
王洁看上去在和杜楠斗嘴,说话却很习惯抓重点。
于丛不算太笨,也听出来她话里话外的意思,姜清昼抛弃他之后没有逍遥快活,过得有点辛苦,辛苦之余还辗转换了好几个人给他送东西,和大学时别扭那阵一样,让他难受得要命。
从楼底往小区外走,会经过正对窗台的玉兰树。
于丛双腿还有点僵,被穿堂而过的风吹得更凝重一些,心里缠绕着的酸涩和迷惑让人走得很缓慢。
他路过违规推出不少的阳台小卖部,路过居民休憩用的圆桌石凳,又路过那棵玉兰树,看见了树皮上规律的、焦黑的点,好像是被什么东西烫了上去。
于丛情绪起伏得有点厉害,认真地抑制住呼吸。
心里很软,还有些酸涩,营造出越来越严重的内疚,他迟缓地从小区门边的人行通道走过,门卫朝他招了招手,真诚地笑了。
于丛没在哭,也笑不出来,看了他一眼,低着头往外走。
主路上的车子来来往往,递送外卖的电瓶车靠得很近,呼啸着擦过去,等着载客的黄色出租车好似动力不足,优哉游哉地往前开。
他脸上还有点潮湿,风一吹还有点冷。
于丛没想清楚,他应该问清楚什么。
是更想知道姜清昼这几年到底做了什么,还是要让他解释为什么没有按照既定的计划,读商科过渡,再接受家里的工作。
他无从可避,无论听哪一个答案,都不会改变他其实并没有生气的事实,更让人感到绝望的是,于丛甚至没有勇气去听。
一辆又一辆电瓶车风驰电掣地过去,于丛摸了摸脸,抬起头,朝半空中伸出手,小臂上是被洗衣机卷坏的反光条,倔强地反射着四面八方而来的车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