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醒在最美的那一刻。
夜半,房内只有时钟嘀嗒的声音。
月色入户,如水一般静谧流淌将浅蓝的光映在白壁上。
陶承颜嗓子干痒,迷迷糊糊醒来,耳旁有一道平缓的呼吸声,模糊视线下依稀可见坐着的人影。
“我渴了。”陶承颜声音不大,嗓音是嘶哑的。
“我马上。”那团人影回。
岑连起身,随着他转身,挂在脖颈上的两半布片扬起,陶承颜心里默默念了句“呆子”。
傻傻地在床边坐了几个小时,也不知他想明白没。
月色明亮,陶承颜没开床旁灯,坐起身等着,听着岑连拖鞋走过的脚步声,想着他的流程到哪一步了。
脚步声靠近,岑连停在床边:“颜颜,水。”
陶承颜接过水,水温正好,蜂蜜水甜度不高,是他惯常能接受。
担心早上起来浮肿,只喝了小半杯,便把杯子递出去:“你一直没睡?”
“是。”岑连的嗓子也沙哑得不像话。
“着凉了?”
“没有着凉,颜颜,时间还早,你先睡。”
岑连没好意思当着陶承颜的面讲他刚在哭,无声的哭,嗓子也会沙哑。
陶承颜这两年忙,睡实的觉很少有,躺在床上后,即使睡不着也会闭着眼。
精神、气色虽说粉底也能作假,到底比不上睡眠。
“把你身上那两片布脱了,上床睡觉。”陶承颜窝进被子里,靠里挪了点,掀开外侧的被子,“快点,灌风进来会冷。”
岑连站在床边半天没动。
他在挣扎。
陶承颜已经闭上了眼睛,只露出了半张脸在被子外面,左手在旁边的枕头下,隔许久才拍一下床面:“你清醒的,不用我搬你吧?”
“在岑东时……”
岑连没说完,陶承颜接话:“你没那胆子爬床,爱睡不睡,懒得管你。”
陶承颜背过身去,因剧烈的转身,被子完全豁开了,陶承颜大半个背部都露在了外面。
身上的衬衫完全破了,岑连将衣服脱下,躺在了床的边缘。
他将陶承颜背后的薄被往下压了压,确保没有漏风再回正躺着。
将近十年,岑连将自己赶进了死胡同,自暴自弃的想,以后就在死胡同里开个店了此一生。
可他来到了潍城,还碰上了藏在心底深处的陶承颜。
碰上陶承颜前,他的心情只有焦虑,何时能彻底还清债务?何时能与张老娘做一个了断;碰上陶承颜后,哪怕有过仅存的理智劝自己远离,可心底埋藏的情愫生出无限的丝线将他缠绕将他绑到陶承颜面前。
他离不开陶承颜。
今日的颜颜说了许多话,颜颜心里是有他的。
而他都做了些什么。
让颜颜哭,让颜颜空等他的回复。
他怎么敢的。
岑连侧头看向陶承颜,月光下只能瞧见他毛茸茸的脑袋。
如此时光,他如何能浪费用去睡觉。
岑连的呼吸轻且规律,像是真睡着了一样,实际上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陶承颜。
许久许久,床右侧传来一声叹息,陶承颜转身面向岑连,伸手覆盖在岑连眼睛上。
岑连的眼角是湿润的。
陶承颜没说话,只埋着头,额头磕在岑连裸露的肩膀上。
杀青后的第二天没排任务,陶承颜难得没在闹钟的急促铃声下清醒,但睡醒时间与往常闹钟时间并没差多少。
六点四十八,陶承颜看了墙壁上的工艺时钟后,决定再眯一会儿。
身旁人温度很高,陶承颜的手臂贴着岑连的手臂,陶承颜眼珠子一转,侧向岑连睡着。
可能与身旁睡着人有关系,也可能是昨晚未关窗帘阳光照在脸上对光敏感,陶承颜努力闭眼仍旧没睡着,手肘撑在脑袋上,静静地看向岑连。
今晨也不知岑连何时睡的,手盖在他眼睛上,他的眼睛一直眨呀眨,手心上全是他睫毛扫过的痒意。
人正确实是优点,但太正容易呆、容易轴,装睡都不会。
椅子上搭着岑连破掉的衬衫,好像这里没有岑连能穿的衣服。
昨晚太急,只顾着撕,压根没想撕之后,这人咋出去。
陶承颜慢腾腾地起身,提着那两片破布打开房门的时候,正巧碰见疯了一夜回酒店的众人。
陶承颜的装束并没有问题,有问题的只在他手上的东西。
悠悠使劲揉眼睛,酒后迟钝的脑子慢半拍地运转,疑惑道:“岑连的?……老板,你撕的?”
陶承颜将衣服揉成一团,颇有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意思:“不小心烂了,我拿出去扔。”
手上若是片布,烂了说划破倒还在情理之中,衬衫就算再不结实,也不会成那样那样的。
于是悠悠又试探地问:“岑连在休息?”
“对,我要出去买早餐,要带吗?待会儿我给你们拍照。”陶承颜穿好鞋,将大门打开了一点,“你们可以稍微小声点,他睡得晚。”
“嗯,”反应过来后,悠悠迅速多点了两下头,“我要补觉,不吃也不吵。”
陶承颜头探向屋内,用下巴示意另两人。
奇奇被悠悠拍了一爪子,然后冲着陶承颜摇头:“老板,我们都吃过了。”
行吧,陶承颜轻轻将门合上。
直到确定陶承颜走远,屋内才松了一口气,酒也醒了大半。
首先是奇奇:“悠姐,咋和你讲的不一样,你不是让我们小声点,老板需要休息,但为——为什么在休息的是岑连。”
昨晚,杨伟奇好容易接受了岑连与老板的那点私密关系,又在悠悠与Eve的科普下,知道了攻1受0的关系,并由着他们的引导,得出老板可能是0并且今早非常需要休息的结论。
但,理论匹配现实,咋完全不一样。
悠悠在宕机加载中:“别吵,我捋捋。”
唐姐是见过大场面的,全程蚌住,定力全用在不说话上。
喝酒时听他们胡扯,她害怕陶承颜被辜负,要是岑连品行不正会不会给陶承颜带来舆论麻烦,现在瞧着与预想不同的情景,又开始想娱乐圈那些爱豆男嫂子是如何发疯的。
她得找找有经验的经纪人学习学习,从业多年,手下艺人还没这种情况。
活到老,学到老。
她不用休息了,先找找联系人吧。
呼呼——
耳边是刮过的风与噼里啪啦爆开火苗的声音。
岑连的感觉麻木,像是魂飘于空中,淡然地看人将他从火场拖出来,接着是医院走廊上无休止的真吵。
治?抱歉,这里站的都是债主。
唯一沾点亲缘关系的岑余刚默默靠着墙抽烟,被护士制止后,用手捻掉烟蒂,连连道歉。
他何时恢复感觉的?
起初是听到了哭声,在门外或者隔了许久出现在他耳旁。
后来,他真真实实听到了走廊的吵闹——还钱,父债子偿!有钱拿出来治病,没钱付工人的血汗钱!
很多年了,大脑下意识地逃避烧伤清醒后看到的那一幕,快被拍破的病房门、岑琳抱着病床脚哭肿了眼睛、一大堆转让协议摆在床头桌上。
岑连别无选择——他签,他还。
父债子偿。
岑连猛地从梦中惊醒。
自己不愿想起的往事,竟然藏着关于颜颜的边边角角。
那道哭声,应该是他。
那才是他们九年前的最后一面。
岑连摸到手机,给妹妹岑琳发消息,让她下课后尽快回电话给他。
消息没发多久,岑琳的回电就来了。
“哥哥?有什么急事吗?是……刚叔又催你了?”岑琳没见过岑连在短信上催过她,当即有些心神不宁,问得忐忑。
“小琳,我烧伤住院那会儿,是不是有我大学同学或朋友来看过我?”岑连拿不准陶承颜当初找他,是用的什么身份。
对面那头的岑琳顿住,仔细在回想,实在没有捕捉到有用的东西:“抱歉哥哥,我当时太没用了,一直在哭,没想起来。”
岑琳那会儿刚小学六年级,记不住太过正常,于是岑连给了提示:“玉坠,你有印象吗?我生病那段时间有人留下玉坠吗?”
母亲离世前,给岑连和岑琳都留下了玉,是特别定制的,岑琳的是黄翡手镯,岑连的是未经雕琢的黄翡玉坠。
岑连和陶承颜在一起后,将玉坠转赠给了陶承颜,而岑琳的手镯,在厂子出事后就被抵押了出去。
岑琳想了很久。
“哥!”岑琳突然喊,像是想起来什么,“我确实没见到玉坠,但是上次一起吃饭的明星哥哥,他好像来看过你!对!是他,他看我哭得伤心,还给我擦过脸。”
岑连缓缓闭上眼,一声苦笑:“我要找的就是他,关于他,小琳还记得多少?没关系,慢慢想。”
从前没有想到的角度,后来突然回想,一切都变得明朗。
“他好像不是一个人来的,他也在哭,哭得很痛苦,好像也是他来之后,病房里的医生护士开始变多,病房外仍旧有人吵闹,但是都被他带来的那个人拦住了,”岑琳想往后想,却没有更多的记忆了,“我感觉,是他走后,琴姨和堂姐才来医院照顾哥的。”
每每提及恩情,岑余刚的话术始终是那一套,琴姨和堂妹照顾了他一个月,可是从未提及住院费的事。
岑连默认是岑余刚出的,所以这几年对岑余刚的各种安排,皆是豁了命的跑,还恩情、还债。
陶承颜进门的时候,岑连还在打电话,他将早饭放在桌上,而自己倚在隔断玻璃墙上等岑连打完电话。
瞅见陶承颜进门,岑连匆匆忙挂断电话,从床上冲下来,紧紧抱住陶承颜。
被拉入岑连怀抱的陶承颜一愣,被迫脸埋进了岑连的大胸。
这人应该是起床挺久了,胸膛上裸露的肌肤表皮带着一层凉意。
陶承颜笑着,手挎在岑连腰上:“岑哥哥见到我反应这么大?”
岑连的脑袋埋在陶承颜的脖颈处:“想抱你。”
“哦,那抱吧。”
陶承颜意外岑连竟然起床后没有扭捏,若是早知道闹一场这人就能抱过来,还遭什么罪慢慢勾他。
这呆子,就不能奢求他主动。
从前这样,现在仍旧是这样。
岑连越抱越紧,埋在陶承颜脖颈间的呼吸加重,像是要把九年缺失的拥抱都补回来。
只抱着,没有多余的动作,陶承颜却在相抵的胸口,感受到对方咚咚咚加速的心跳。
陶承颜两手撑着岑连的腰,努力将自己从拥抱中抽出身:“大早上不穿衣服,投怀送抱干啥。”
没穿衣服是事实,投怀送抱也是事实,偏就通过陶承颜的嘴里说出,配合他上挑的眼神,岑连脸热,才注意到,自己刚刚把陶承颜的脸直愣愣地摁在了胸口上。
好半晌,岑连脸红地解释:“早上衣服不见了,你不在,所以也没找衣服。”
“哦,也就是,我不在就可以不穿衣服?”
“不是的。”
陶承颜扒拉下岑连扶住自己后背的手,将柜子上的包装袋塞进岑连怀里:“去换衣服,然后吃饭。”
里边有两件短袖,是陶承颜全副武装以后去附近商场买的。
一件灰色紧身衣,一件是黑短袖正面有粉色小猪印花。
岑连比对了两件衣服的效果,回过头看了一眼陶承颜,却见陶承颜饶有兴致地挑眉,表示很期待。
最后,岑连穿了粉色小猪的短袖。
陶承颜的眼里划过一丝失望,但很快脸上浮出笑容,是被岑连逗笑的,他想要的反差感达到了:“来,吃饭吧。”
早饭只有肠粉和山药粥。
陶承颜提早将肠粉抱着开吃,岑连看见粥迟钝了几秒,也默默开吃。
窗下的阳光正好,这几个月头一次没把好日头荒废给工作,吃完饭后,陶承颜坐在高脚凳上,没戴耳机外放拉片,岑连似乎很不爱寡淡口味的吃食,吃得很慢。
陶承颜专心致志地分析镜头,尽管没看岑连,也知道他一直在看着自己。
良久,陶承颜摁着后颈,仰头看外面的天色,万里无云,只有几只麻雀飞过。
他拿着手机,往窗边走去,将玻璃窗全部推开,感受拂面而来的风。
他在等。
“颜颜——”
岑连停在陶承颜身后:“当年我不告而别,是有难言之隐……”
往事还要从一个姓张的货车司机讲起。
他是个混子,却是跑车的好手,带着岑连父亲岑宇达的手下司机走南闯北多年,胆子大、不怕事,各家货运老板都争着抢着要他。
出事前一天,张师傅在朋友家喝得大醉,想着第二天跑县内无所畏惧。
仗着艺高人胆大胡闹,总会被意外追责,还没出货运大院的门,就撞人了,生生从另一个来上班的司机腿上碾过去。
没清醒的酒后,想不到会做些什么有违常理或者背德的事,也许撞人的最初一刻他想逃,紧急倒车,却又与后面两辆重卡相撞。
九年前清晨,瑜县凌空传来的连环爆炸声,现在回想仍觉心惊,像是能夺去人性命。
那时,岑宇达正在拓展业务,大院周围修的都是简易厂房,主要做酒店一次性消耗品,爆炸带来的火花点燃了厂房内的易燃物。
那场车祸引发的大火,张师傅抢救无效死亡,被撞的司机双腿截肢,后车两司机重伤,厂房内没跑掉的好几名工人被轻度烧伤,大院内的重卡几乎全毁,准备交货的酒店用品被火烧尽。
主要事故责任人去世,岑宇达作为公司负责人,在核查时被指责消防不达标、货运安全管理监督失职、生产资质核检有问题,由安全生产条件不符要求而造成重大事故的,岑宇达将面临三年以下刑拘,不止法律层面,尽数投入生产的资金、厂房扩建的贷款、赖以经营的重卡全在这场车祸中尽毁了。
岑连回瑜县,便是收到岑宇达自杀的消息,那时岑宇达将能抵出去的全抵了,给工人的赔偿金、工资都交接好了,给岑连留下一封信:岑连,爸爸对不起你,给你留了烂摊子,爸爸支撑不下去了,只能将银行剩下的贷款交给你偿还,原谅爸爸的无能,小琳也拜托给你了。
回到瑜县后,岑连在大院角落的铁板房内给岑宇达办了丧事,也就在当晚,作为事故责任人张师傅的娘因不满赔偿金,一把火烧了办丧事的铁皮房,岑连被烧伤昏迷不醒,而张老娘因证件年龄过75岁只从轻处罚。
“……再后来,颜颜,你都知道了。”岑连垂头。
“知道,怎么不知道,”陶承颜将手机扔到床上,“你被扔在医院,没药没钱,吊命都难,外面还有一群人等着你付工钱、付赔偿金。”
“对。”岑连抱头蹲在地上。
“这就是你后来不联系我的理由?”陶承颜蹲下,扶住岑连的肩,“我也是你的债主,付了那么多的医药费,也没见你后来想起我。”
“颜颜,不是的,我不敢联系你,我害怕他们找上你,而且……我不知道你来看过我。”
即使已经有推测,是颜颜帮的他,真正听陶承颜讲出时,岑连的愧疚无以加复,他对陶承颜,始终亏欠太多。
可是颜颜又如何帮的他?陶承颜当时的情况未必比岑连好。
“哦?那就是有人瞒了。”陶承颜了然。
瞒不瞒对现在而言,已经无所谓,只要岑连这个人还能活着站在他面前,这个名头给谁都行。
岑连握住陶承颜的手:“这次回去,我会查清楚。”
“还要回去?”
“我答应了刚叔,我会做到的。”
陶承颜撇开岑连的手,站起身,望向窗外:“诺言比我重要吗?我给你开工资,让你把债都还了,不行吗?而且,在我身边,你可以安心备考。”
“颜颜,在我心里你比我重要,可是,有些恩情、有些债需要我自己去还,这也是对我父亲的承诺。”
陶承颜能预料到岑连会是这个说辞,这个人把承诺看得很重,付出了就是全心托付,遇事却只会自己扛。
岑连为九年前的这场祸事牺牲了太多,放弃理想也丢了爱人。
“你债还有多久还完?”陶承颜问。
“没意外的话,这次跑完就可以,一直到年尾,明年就能到潍城专心备考了。”
忘了,这人还完债,还要念书,专心念书,“专心备考”这四个字陶承颜在心里念了三四遍。
把岑连强行栓在身边,陶承颜能做到,但岑连有他的理想,陶承颜不会将一只善飞的鸟儿困于笼中,即使是出于爱,假使两人角色互换,岑连亦不会强行将他拴住。
重诺才是岑连。
陶承颜许久才说:“你有你的债,你的诺,你的理想,我也有我要做的事所以我放你走。我希望这次分开,是为了下次坦然无包袱的再见。”
才袒露心迹,又在准备告别,岑连对陶承颜是爱且愧疚,让他等待许久,如今又要等待:“谢谢颜颜,我会尽快处理掉这些麻烦事,再好好与你相见。”
说开了,陶承颜也就不想废话,只想把当下偷闲的日子过好:“好了,距离你走应该还有一段时间吧?这段时间当好你的保镖,你走之前,我陪你去体检。”
岑连说:“我都听颜颜的。”
陶承颜揪起岑连衣服上小猪的耳朵,打趣道:“都听我的,那我变卦了,不让你走!”
岑连伸出手,抱住身前的陶承颜:“我打嘴。”
“切~”
特别备注:现行是如果父亲去世后留下了遗产,那么儿子需要用父亲的遗产来还债。但是,如果父亲的遗产不足以偿还全部债务,那么儿子不需要承担剩余的债务,本文岑连是属于自愿偿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