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剑封喉,那颗银发渐生的头颅滚落在我脚边,这天的月亮出奇地明亮,如水银泄地,泄落进被封锁的宫殿之中,无头的身体还在汩汩涌动着鲜血,保留着生前还未完成的动作,一只手指向侯笑寒的方向,固执地不肯落下,那颗头颅上的眼睛反射着亮光,皇帝的灵魂还未远去,他犹在宫殿中执着地徘徊。
月光照亮殿中每一个人的脸庞,无论是惊异还是沉默,在十三皇子将刀锋收回的那一刻,大家在无声中交换了一种默契。
兄长纹丝不动地站在床榻前,过河剑上的血迹怎么擦拭都擦不干净,我的内心与他一样虚空,这一生的痛苦之源被草草终结,原来只需要这样一刀,干净利落。
我不知道他是何时知道真相,因为他再也没有与我对话的机会。当我再次望向那颗掉落的帝王头颅时,狰狞的双眼已被侯佳宁缓缓合上,她将他的头颅放回枕上,贴心地重复着一位皇后应尽的义务,照顾她的丈夫,无论生死。
连绵的篝火映红了黎明前夜,行宫之中怎么会有这样狂烈的大火?月亮渐渐被一个黑色的影子吞噬,只剩下外沿一道银边,天狗食月,遥远的天空没有了月亮星辰的指引,一切都透露着强烈的迷惘。
地上的鲜血已被清洗干净,皇帝安详地躺在床榻,仿佛只是睡着了一样平静。兄长的长剑犹在滴血,血落在新换的羊毛毡上,开出红梅点点,粘稠的血腥味再次翻涌而起。
总归是真正血脉相连的兄弟,我能感知到他异常的情感,那是他要与我离别的前兆。
“兄长。”这是我今生最后一次喊他。
他安静地笑了,半生郁郁不得志,今时化作唇角一丝淡然的笑,他将长剑挽起,声如裂帛,半截长发就此断落。
我望向那截被斩去的长发,怅惘地想起小时候,忘了是哪一年的深秋,宫中请来一队皮影艺人,从白日演到深夜,众人都散去了我还不肯离开,兄长拉着我便要强行带走,我哭喊着哀求:“演完这场戏,再演完这场戏。”
戏台上的皮影却忽然断了线,四肢不受控制地倾倒,这场戏便是再也唱不完了。
“弟弟,对不起,我想要离开了。”我想我会永远记住哥哥此夜的眼神,像一团被坚冰包裹的火焰,冰与火中淬炼着带血的泪痕。
宁玉的手搭上了他的肩膀,但眼神却停留在我身上。
她在等我开口,尽管我已知悉答案。
“那座无名坟墓里的人是谁?”
“我的师兄,你们的父亲。”宁玉开口,声音不再嘶哑,似乎她等待此刻已等待了许久。
“谢谢你。”我向她行礼,为我的父母,为我与兄长。
“幸好你们还活着……”宁玉将黑袍扯落,露出半边明媚半边狰狞的面容,火痕如符咒蔓延,她眼中有泪,泪睡顺着疤痕闪烁,“见到你的那一刻起,我便有预感,你不是陈家的孩子,你和他们不一样。”
“和我们走吧,我们一起回太行山,当年我与师兄一同下山,感念侯家知遇至恩,却不想阴差阳错,空有一身武艺,最后却谁也没有护住,一个毁了容,一个丢了命。”
我笑得惨淡,下意识想要摸索腰间玉佩,却发现腰间只剩一只玉笛。
“再见。”我向宁玉与兄长道别,兄长的眼神中写满了歉意,而我已然清楚地知晓,我们无法一起离开,必须有人留下承担一切,一如当年通向宫外的湖水,一水相连,却是天人永隔的分离。
这个夜晚是不会再有月亮了,侯笑寒站在风口处,与众人都保持着距离。
侯佳宁与我倚栏听风,望向那两人模糊成墨团一样远去的背影。
灰沉沉的天空竟开始刮起尘沙,侯佳宁说这是来自北方的风沙,北方内乱不断,三皇子自顾不暇。
“我们的机会来了。”侯佳宁的眼中有水汽弥漫,一行血迹从她嘴角缓缓滑落,郁结在心底的仇恨还未在此夜化解,仍有家仇国恨承担在她的肩膀之上。
“我不是陈家的儿子。”我冷冷开口,“为什么不让真正的继承人来?”
侯笑寒抬眸看我,却不发一言,脸上带有一种绝望的冷静。
“小十四,你知道的,现在还不是时候……”侯佳宁平静地看着我,衣袖间忽然飘来异香,我只觉得身心俱疲,明明是这样凄冷的夜晚,却有虫鸣在我脑中一浪接一浪,我捂住额头,后退时却跌入一个充满檀香的怀抱中,他们在说些什么都已听不进去,恍惚中抬眼,侯笑寒握着我的手却开始颤抖,他的嘴唇一张一合,在我逐渐混沌的视野中放大:
“陈珏,不要逞强。”
在昏倒前,还有最后一丝神智让我轻扯嘴角,挤出一个嘲弄的微笑:
为什么你还要这样称呼我?
我登基的那天是个惨淡的日子,来自北方的狂风四处呼啸,金陵再也没有和煦的春天,人们习惯了变幻轮转,送走了老皇帝便会有新皇帝接上,反正天下大乱,坐在那个位子上的是谁也不要紧。
明黄的衣袍如此累赘,冠冕沉沉,一切皆非我所愿。
我又为母亲感到难过,要是当初她能勇敢地逃出宫殿,是否今时一切都会不一样。
可是没有如果,连稚子都能明白的道理,我坐在皇位之上,却开始想不明白。
朱漆方台之上,安放的是金漆雕龙的宝座,六根蟠龙金柱依次分列,每一根柱上都缠绕着姿态不同的金龙,宝座背后设有围屏,已成太后的侯佳宁便坐在那里。
我只是沉默地聆听座下众臣的汇报,盘旋的金龙眼是来自东海的明珠,颗颗饱满圆润,在我眼中生出白骨一样的光泽。
侯笑寒在座下陈述北方军情,我耐心等他说完,方才开口道:
“侯将军给我的承诺,是否还能兑现?”
侯笑寒神情肃穆地跪下,我感受到帘后轻微的动作,却只是笑,笑着闭上了眼睛。
“臣愿为陛下万死不辞。”
“襄阳一战,不止守住了南方领土,也耗费了北边叛军大部分经历,如今他们内乱厮杀,不正是我们北伐的好时机吗?太后为何还要阻拦?”我将手撑在额间,殷红色的旗帜垂落下王朝的龙图,我的目光却已化作白鸽,悠然地飞出殿外。
身后的帘子里传来那人的叹气声,座下众人隐隐议论,我却不甚在意,低眉思索时感知到他在看我,我抬眸与他对望,声音遥远而平静,礼尚往来,我也要为侯笑寒的承诺送上至高无上的荣誉。
“准奏,愿侯将军凯旋归来。”
侯佳宁突然从帘后走出,目光沉沉,扫视座下沉默地大臣们,我对她露出一个不带攻击性的笑,她不再说话,转身离开时我有些恍惚,似乎听见了那一声很轻很低的叹息。
我看了一眼跪下接旨的侯笑寒,心里忽地刺痛了一下。
我在心中悄然默念,愿你荣耀满载,威震四海,而此后你我能否还能再见……
那便只能靠天意成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