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重山劫>第36章 援兵

  落日在江面,凝成血色的残点,城楼上有乌鸦盘旋,叫声嘶哑难听,数不清这是第几场敌袭,每一张脸上都满是尘灰,吃不饱的士兵还能坚守多久,弃逃还是坚守,谁都不敢轻易决定。

  侯笑寒的面容在夕阳下燃烧,他低垂着眼,不发一言,我望向浩大的江面,望见江水的金红逐一褪去,天光变幻,最后化为冷漠的与黑夜相映的灰。

  一切如此安静,没有人前来,也没有人离开。

  我将腰间的玉佩取下,又从侯笑寒手中讨要回另一枚玉佩,就着惨淡的城上灯火细细比对,玉质清透,把玩在手中,混淆在一起,便是谁也分不清。

  我想起那些古老的占卜,吉凶祸福,受命于天,白衣的巫女渴望与神明对话,兽骨、龟甲、玉器、甚至是人牲,豪赌一把,让神明给出答案,让上天决定命运。

  我手中唯有两枚用以装饰的玉佩,月色下忽明忽暗,像是不经意中窥见晦暗命运的一瞥。

  我说,要不要来用玉佩占卜。

  侯笑寒不语,他的眼睛死死盯向远处的山林。

  我只好继续自己的游戏。

  我将其中一枚抛向空中,心中默念,若是玉碎则为凶兆,若是完整则为吉兆。

  第一枚玉佩落地时激起地上的浮尘,摇摇晃晃地滚落,没有一点破损,倒落地上像一只张开的眼。我随即又抛出第二枚,玉佩落地时却能听见清脆的碎裂声,玉面裂开复杂交错的纹路,似乎写满了神明的警告,断裂,破碎。

  我背过身,弯腰拾起断裂的玉佩,所有人却一同望向我的身后,带着喜悦得几近崩溃的神色。

  我捧着碎玉回头,江水两岸亮如白昼,黑色的旗帜在风中飘荡,长夜似乎已经过去,那些担忧的事情似乎可以放下,我听见侯笑寒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再强大的肉体悬掷于刀刃间也会疲惫,我稍稍退后几步,将碎掉的玉佩藏匿在袖中。

  在我无趣的抛掷之间,在一凶一吉的占卜中,侯家的援军终于自天际而来。望着江面上一字排开的大船,所有人都兴奋难掩,侯笑寒将要前去迎接时,我与他擦肩,我笑着将玉佩还给他:“援军已至,果然是吉兆。”

  与侯宵凌一同赶来的,还有来自金陵支援的粮草,乌恩奇是个守信之人,回纥答应出兵支援西北战线,侯宵凌方有空闲南下支援。

  “皇后有召,命你速回金陵。”侯宵凌一脸凝重,眉宇间满是日夜操劳的疲惫,但他依然可靠,他与侯笑寒站在一起时,兄弟俩之间的默契便无需多言。

  我想起兄长,想起那些曾在同一屋檐下的,或死或生的,兄弟们。

  我可以这样称呼他们吗?我们毫无默契,甚至天生便是彼此的竞争对手,温情假象被撕破,必要时可以出卖对方,这难道是血液中流淌的宿命吗?

  我站在月光无法照拂之处,贴在手臂的短剑冰凉,如毒蛇吐信,缠绕在手腕间。

  侯笑寒朝我走来,遥遥伸出手,腰间玉佩轻晃,我将手搭上他的掌心时竟然感到一丝疼痛,那一道道像溪流一样蜿蜒的裂痕不止在玉佩上碎裂,更在我五脏六腑间穿行,牵一发而动全身。

  月光下的他的脸,依然像纸张在火焰中燃烧,那双眼睛里火光烁烁。

  “四皇子肆意妄为,谋逆之心昭然若揭,你我不可视而不管,即刻前去金陵……见你父皇……最后一面吧。”

  遥远的丘陵长满不知名的野花,成群汹涌,白日里疾驰纷飞,夜色下鬼火磷磷,掩埋着数不尽的人骨,我抬头,天际有星辰坠落,化作流火四散,江风中竟能嗅到海水的腥气,而我还未到过江水尽头。

  书里曾说海中有鲛人,哭泣时眼泪化为珠,鲛人的油一旦燃烧便千年不熄。野史有言,先祖正是因为供奉上了珍贵的鲛人方才从暴烈的帝王手中获得赦免,随后蛰伏许久,终于推倒前朝。先祖立国之时,海边亦曾掀起过一阵捕猎鲛人的狂潮,后来不知道什么原因被叫停,这些血腥的事情也渐渐淡去,从此鲛人便只出现在遥远的故事中,是真是假今人已无可分辨。

  夜半时分我难以入睡,船行颠簸,半梦半醒之间,看见白色的魂魄伸出骷髅手,黑洞一样的眼窝里没有眼球,青烟阵阵如叹息,邀我在白骨盛宴中同饮。

  我正要伸出手,禁闭的窗弦却被江风推开,烟云骷髅顿时消失不见,房中残喘的灯火彻底熄灭,一室黑暗中我听见江风与浪声,一声接一声,其中夹杂着隐隐的钟响,船要靠岸了。

  侯笑寒果真为我准备了一袋箭,箭矢锋利,不是官家作工,更像是侯府武器库私造。我拉紧弓弦,一只黑鸦自墙檐坠落,断线纸鸢一样坠在林间。

  侯笑寒一声令下,军队如潮水自四方涌入,金陵的城墙泛着冷意,下弦月如刀,沉默地聆听盔甲碰撞的声响。

  我自正门走入,忽然觉得此路短暂又漫长。

  道路尽头的宫殿像一座野草丛生的荒冢,孤魂野鬼聚集于此,赴一场最后的盛宴。

  侯笑寒轻抬左手,弓箭手弯弓搭箭,箭如雨落,射向四皇子亲兵,一批人倒下又换上另一批新的面孔,厮杀永无止境,夜枭与黑鸦在空中盘旋,天穹高远,一时分不清是人间还是鬼域。

  我唯有看见侯笑寒拔刀,刀背轻吻那人喉间,银光磷磷如夜间骨殖滋养的鬼火,一颗头颅骤然落地,血浆喷射癫狂如胡女裙裾盘旋。

  我拾级而上,走过重重台阶,鲜血氤氲脚下的道路,有人拔刀想要阻止我的步伐,贴在手腕的短剑已轻车熟路,杀人不再是件需要深思熟虑的事情。

  温热的血溅落在眉宇间,眼前是血雾弥漫的光景,平静又熟悉。

  四皇子的长剑横于帝王的脖颈之间,侯佳宁站在白玉石阶之上,花容月貌,似水年华,华美的裙摆已被撕裂,拖曳在阶前,只剩一地支离破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