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重山劫>第31章 且去

  帝王的心情总是喜怒无常,何时生,何时死,都只在他低眉抬眼那一瞬间。

  我的双腿已经快要丧失知觉,感觉不到痛才是好事,这样当帝王给予任何定论时我都无需或悲或喜。

  大殿之上,烛火亮堂,地板倒影着座上人模糊的身影。我将身子尽量俯低,沉声道:“请父皇恩准。”

  “朝中可堪重用的将领不多,父皇不得已再次启用侯笑寒,虽有监军,但人心难测,为恐异变,儿臣自愿请军,监督北行之军……”

  我再一次重重叩首,额头与地板碰撞之时却愈发清明,殿中沉寂许久,终于是那人开口:“小十四说要为朕分忧,可朕的忧愁又来自何处?你们怎么会不清楚?”

  他的话音里带着我琢磨不透的讪笑,似乎是在讥讽我的虚伪与不自量力。

  “还是说你也害怕,你也想快快逃离这里?”

  明黄的衣摆顺着台阶层层曳下,一直走到我面前才停下。

  “是什么改变了你?”

  那道声音从上空传来,我却忽然觉得眼前的男人不再可怕,他多疑地老去,此刻不过在我面前苟延残喘。

  我缓缓直起身,抬眸对上那双帝王的眼睛,他的瞳孔倒映出我的身影,我们竟然没有一点相像的地方。

  我慢慢露出一个完美圆滑的笑容:“我心从不曾变,愿为陛下分忧解难。”

  “您也需要我,不是吗?”

  他哈哈大笑,侯佳宁却从帘子后走了出来,她的脸色并不好看,站在一边不知是否该向前,皇帝却是强硬地把她拉扯过来:

  “皇后可曾听见?看来我的每一个儿子都深藏不露。”

  侯佳宁莞尔一笑,先前的紧张转瞬即逝,脸上胭脂太艳,衬得她像是拓在画上的假人,她伸手扶我起来,就着衣袖的掩映轻轻捏了捏我的手腕:“可不是嘛?殿下真龙之气,十四殿下得其之一,便也足以给北伐之军立下下马威。”

  我正要开口,却见内侍掀帘而入,跪地高呼:“四王妃诞下一子,陛下要赏赐什么?”

  殿内一时静寂,侯佳宁依旧维持着完美的笑容,我忽然觉得熟悉,仿佛揽镜自照。她笑着贺喜,我便也跟着贺喜,唯有帝王面色沉沉。

  “赏赐什么?他爹还虎视眈眈着,等朕死了不就什么都得到了?”

  话中怨恨毫不掩饰,一时殿内人齐齐跪下,不敢再去触碰他的逆鳞。

  我知道他的怨恨,他的担忧,却看着他遮掩去这些不甘,又换上一副喜庆的假面,我不由得赞叹,我与侯佳宁在他面前,还是略逊一筹。

  “纪家有护驾之功,纪家女为后为妃,光耀门楣,待皇孙抓周之时,将传国玉玺备上便是了。”

  侯佳宁立刻顺势跪下叩谢隆恩:“陛下英明。”

  我亦趁机叩首,他重新审视我,似乎终于下定了决心:“你便去吧。”

  “不要忘记,你是为了什么而去的。”

  我再次跪倒在地,额头与地板相撞之际,我听见我的心在低语:为了爱我的人,为了我爱的人,我必须拼尽全力走向苍茫的人间。

  侯笑寒看着我,只好苦笑:“从前我觉得我很了解殿下。”

  “如今再看,我竟然完全猜不透你了。”

  “你猜不透我,我也看不透你。”我骑着马,故意绕得离他远些。

  “你不该来的。”他座下黑马聪慧,不动声色地紧随我身后,保持着并不唐突的距离。

  “你明明知道,我只是个弃子,乱臣贼子,看似被帝王重新启用,不过是做给江那边的将领们看的。”

  “赶紧弃暗投明,现在重重有赏。”

  侯笑寒短促地笑了一声,行军路上军纪严明,无人敢随意喧闹,于是他的笑声便如此突兀,连匆匆的马蹄也掩饰不住。

  “你跟着我,会死的。”

  “皇帝不会希望我活着。”

  我目视前方,天边有成群的鸦雀,像纸上混乱的墨团,他在身后,似乎在期待着我的回答。

  “我留在那里也会死。”我开口,冷峭的风穿林而来,带着泥土冰雪的味道。

  “我无心帝位,但四皇子不会这么认为。”我回头,看见侯笑寒的眉眼冷峭,一如大殿之上模糊的面孔。

  “更何况,你我皆是帝王的棋子,离他太近,谁知道哪天会烧了我来为他取暖呢?”

  “堂姐……”侯笑寒久违地沉默,似乎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堂姐她……”

  “她说她有自己的事情要做,你不必担忧。”

  “八公主一切安好。”侯笑寒似乎不知道还能给我分享些什么,只提起八公主,说起回纥内乱,乌恩奇果真如他所说成功篡位夺权,三皇子妄想与其重新结盟,派去的使臣却被斩首示众,斥责其为乱臣贼子,有辱王朝先祖,终究是两边交恶,关系破裂。所幸八公主没有受到牵连,如今在回纥部落仍然有所庇护。

  我只觉得不幸中亦有万幸,若是八公主没有远嫁,此刻不知道又是何种命运。

  “你为什么会输?”我开口,侯笑寒在身后骑行,似乎没有听清我的话,脸上一片迷茫。

  但我知道是他装的。

  我便大声开口:“你不会输的。”

  他连忙伸长手要捂住我的嘴,我狠狠咬在他的手指,在快要出血时又松开。

  “所以你是故意的。”

  我知道他的性格,爱剑走偏锋,常死地中求生。

  他唯有叹气:“我不得如此。”

  “是我的错,让殿下担心了。”

  但这还不是我最终要获得的答案。

  晚上安营扎寨,我故意避开人群,来到侯笑寒的帐篷外,守卫见是我,便也没有阻拦放我入内。

  帐中一切简陋,油灯也无多一盏,侯笑寒坐于桌前推演战术,光线黯淡,我看不清他,他应该也看不清我,却又心有灵犀,头也不抬,便道:“是你来了。”

  我却不接话,只将腰间玉佩摘落,扔在他桌前,侯笑寒在看清玉佩样式时脸色一僵,四周寂静,唯有一屋暗灯,伴着他深邃的眉眼在夜色中翻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