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重山劫>第20章 太子

  帝王的出走使得城中人心惶惶,唯一欣喜的或许只有太子陈琅,他终于在某种程度拥有了父亲曾经拥有的一切。

  只可惜太子的快乐持续不到夏季,叛军已经起势,河南重镇相继沦陷,一骑绝尘的快马带来惊天动地的消息,大军压境之前,山峦也跟着颤抖,长安城中的地板仿佛也一颤一颤,每日每夜都有人四散奔逃。

  皇帝落荒而逃,棋盘之上的父子的厮杀变为了兄弟的角逐,而放在天地之间,不过是一场又一场的厮杀。

  帝星飘摇,遥远的夜空泛着不正常的红光,城中传出王气易主的流言。

  唯有流言是高墙无法禁锢的,而城中已然一片戒严,再不许任何人出城,可是依旧每晚有人想方设法地离开,太子有令,无故离城者可就地斩杀,空气中弥漫着难以散去的血腥,不知是来自越来越近的战场,还是来自城外被斩杀的逃亡者。

  我漫无目的地游走在愈见少人的街道,往日的熙攘只是幻梦一场,如今一切萧条凄凉,唯有一枝红杏自高墙探出,不知是凶兆还是祥预。

  越靠近城门越是人迹罕至,道路蒙着一层细灰,依稀有几道行人的足迹,我沿着这些足迹走去,衣摆带起尘埃飞舞。

  道路尽头便是禁闭的城门,天地间,仿佛就只剩下这一座威严的城楼,沉默如巨人,守着万壑之中的长安城。

  就在这座城门前,我目睹了姐姐的远嫁,见证了将军的凯旋,目送了兄长的离去,窥见过父兄的逃离。

  正午的阳光依旧凄清,没有丝毫温度,紧闭的城门却在此时开了一角。

  朱红的大门深处走出一个人影。

  我的呼吸骤然急促起来,身体先一步行动,迈开了步伐向那人奔去。

  兄长回来了,他从尸山火海中回来了,这一切失而复得,竟比黄粱一梦还难以置信。

  兄长的面色并不好看,想来一路辛劳,乱世之中能再重逢,已经是上苍垂怜。

  “你不该回来,兄长。”我点亮烛台,就着灯火细看他身上的刀伤。

  兄长的腰间依旧系着那把过河剑,我抽出剑身,就着灯火细看,暖黄的烛光也无法暖热这把天性寒凉的宝剑,淡淡的血腥味萦绕在鼻尖,不知剑下斩去了多少人,才换得此番返程。

  “怎能不回?去金陵吗?和父皇他们一起苟且偷安?还不如回来,与你一起。”兄长接过长剑,灯下舞剑,影子投落在窗檐,倒像是皮影戏中要出战的将军。

  “你也知道的,我若是去金陵,只会让四皇兄生厌。”他默默地擦拭宝剑,“横竖都是一死。”

  “小十四。”兄长的语气又沉上几分,我已经猜到他下一句要问什么。

  “你与侯笑寒做了什么交易?”兄长转头,眉眼在灯火下愈发清晰,明明是双生子,我与他却并不相似。

  “若非侯家亲卫相助,我必然无法活着从蜀道回来。”

  “不是我的东西我自然不会妄想,兄长,你无需担忧。”兄长似乎没有想到我会直接与他对视,他最终只是叹了口气,却依旧不放心地嘱托我:“不要受伤,保护好自己。”

  你也是,兄长。我在心中默念,话到嘴边却变了方向:“侯家目前会是可靠的盟友,兄长不必被外界的流言干扰。”

  “不要忘记了,目前在前线的,还是侯家的长子侯宵凌。”

  “而且,”我低头,抚摸着腰间的玉笛,“我不相信侯笑寒会跟着三皇子反。”

  侯宵凌能撑到今天真是奇迹,远在西北的战场,乱成一片的朝堂,不知何时能到来的粮草与援兵,他们硬是熬过了最艰难的时刻。

  突厥的兵力也逐渐难以支撑这过长的战线,声势浩大的侵略渐渐减少,似乎转机与希望就要出现。

  太子终日愁容满面,而今也能稍微展露笑颜,只是下一秒三皇子那边的消息传来,他的笑容霎时消失殆尽,只留下久久不散的阴翳,要在这两人之间至死方休。

  我坐在庭院中翻阅书籍,兄长在院中舞剑,庭中草木青青,倒是不怕他的刀剑无眼,斩落的树枝还会再长,削落的蔷薇还会再开,内心的不平若是能因此而得到些舒展,那索性便由了他去。

  “太子又驳回了我出战的请求。”长剑收回,兄长眼中的凌厉却比刀光还要锋利。

  “他自然不会应允,你少去他面前晃眼了。”我抬眸看了他一眼,又低头翻阅我的书籍。

  黑衣人站在走廊尽头,并不说话,我却是会意,扔下书本,跟着进了室内。

  黑衣人从袖中掏出一封书信,我伸手接过,却并不急着打开:“之前一直错把你当男子,实在抱歉。”

  她并不震惊,只是默默地将长袍放下,露出完整又破损的面容。

  那张脸,可以称得上是面目全非,刀伤火伤,缭乱得只剩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并不痛苦,也不控诉。

  她安静地坐在此处,与我对望。

  “可以告诉我,到底发生过什么吗?”我问。

  她并不回避我探寻的视线,却是给出拒绝的回答:“还不是时候。”

  “等到了那一天。”她的声带嘶哑,声音中带着死一般的平静,仿佛她只是一把锁,称职地守着盒中的秘密。

  “你会知晓一切。”

  等她离开,我才将信封打开,信纸上的字迹隽秀,每一个字都工工整整,纸上散着幽幽沉水香,拿在手中却像那人就在目前。

  信里写的都是些不着边际的事情,侯笑寒的脑子里不知道在想什么,他写行军路途如何枯燥乏味,长安城里戒严,消息难以传达,训了好几十只信鸽也不知哪一只能送到我的院中;兄长之事实在出乎他的意料,不过他答应过我,必然就会为我做到。信纸数行,多是些寻常的挂念,直到信的末尾他才看似不经意地提起他在三皇子那边的情况。

  “不知殿下是否也会觉得我在叛国。”

  我无奈地笑了出来,心道你当然有胆子颠覆,但是你断然不会像三皇子那般龌蹉,联通外敌摧毁自己的国家。

  我将纸张凑近烛芯,火焰热烈地吞噬写满字迹的信笺,没能及时将手收回,火舌烫伤我的指尖,留下淡淡的灼痕,忽然想到那黑衣人满身灼烧的伤痕,那一定是锥心之痛。

  无论如何挣扎,长安城已如风中之蝉,注定熬不过这个秋天。

  城中消息封锁,却依旧能在流言蜚语中闻见摇摇欲坠的可能。远在金陵的父皇依旧做着高枕无忧的美梦,被他弃在城中的我们只能等待兄弟相残的结局。

  窗外的雨窸窸窣窣,都说秋高气爽,这一月却是阴雨连绵,似要哭尽一生的眼泪。我于桌前临帖,笔走龙蛇,越写越不成字,洛芙沉默地抱着琵琶,道是为殿下弹一曲《将军令》。

  “这城中哪里还有将军,换首曲子吧。”

  门窗被风雨摧残得摇摇作响,有人推门而入,不容抗拒,风雨随着他们侵入房中,侵洒在我的宣纸上,字迹随水珠氤氲,模糊一片。

  “十三殿下,十四殿下,太子殿下有请,中秋家宴,当齐聚行宫同享。”领头的内监看着毕恭毕敬,身后跟随的是沉默的侍卫,这些侍卫从春天把守到了秋天。他们的刀刃藏在刀鞘,若是我不遵循,拔刀的瞬间便如纵笔,一横一划了却我的残生。

  我大笑,太子是那样害怕孤独的一个人,原来今日还要搭上所有人与他尽享最后的狂欢。

  他已经无法像父皇一样弃城而逃,三皇子兵临城下,截断了他所有退路,未能成为真正的帝王,棋差一步,所有人都在离他而去,唯有我们这些同父异母的弟兄,还能再赴一场最后的聚会。

  “烦请公公带路,在府上待久了,都快忘了宫里的道路怎么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