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重山劫>第4章 再会

  “十四殿下莫要再生气,这只玉笛赠你,若有需要我时,吹响玉笛,无论千里万里,我都会出现在你身边。”

  他宛如起誓一般对我郑重承诺。我感到莫名其妙,想要把玉笛塞回他手中,他却不肯收回,固执地牵着我的衣角问我:“你明天还会来四王府吗?”

  “不来了,我想这里并没有我的位置。”我知晓四哥没有当面说出的话。

  前些日子颇为受宠的三皇子遭遇以奉相为首的太子党人弹劾,朝廷两方人马一时剑拔弩张,父皇虽然责令三皇子闭门思过,但为了打压奉皇后与太子,他不仅严禁诸王结交朝臣,还颁布了限制皇亲国戚之间往来的政令。我们的父皇是那样多疑,他是踩着尸山血海走向高处的胜利者,太子与三皇子的斗争是那样激烈,久居高位的他自然警觉地意识到他不再年轻的事实,所有人都在对着皇位虎视眈眈。我与四哥虽是同父异母,不在禁止之列,但频繁来往依然有引火烧身的风险。

  更何况,我的兄长们并不是没有野心。

  除了我,没有人不喜欢金銮宝座上的风景。

  我看着被扔在地上的那团红线,缠缠绵绵,分不出哪里是尾,哪里是头,我想那些诗人说得没错,人间万事确实剪不断,理还乱,我只是一个不受宠的皇子,最好在风雨欲来之时少生事端。

  我起身便要离开,侯笑寒却是揪着我的衣袖不依不饶:“若是因为我的无礼,那么我诚心向殿下道歉;若是因为党争之事的忧虑,殿下大可以放心,我自有方法,只要殿下原谅我,相信我,我的府邸永远等候殿下的到来。”

  我还要拒绝,对着那一张快贴在我面前的笑脸却又一瞬间说不出话,这个人长得倒和话本里说的那样好看,只可惜深山里的狐狸虽然藏起了尾巴,我依旧能嗅到不善的气息。

  “你会害我吗?”我直截了当地看着他的眼睛,他的表情有一瞬间变得凝重,但是下一秒又恢复了完美的笑容,倒叫我以为刚刚的冷峻是错觉。他看似不介意地问我:“为什么觉得我会害你。”

  “我不知道,大概是直觉的声音在叫我远离,不止是远离你。”

  从很小的时候起,我的左眼常常能看见深宫中的幽魂与鬼影,他们常年盘踞在屋檐,在墙角,年幼的我举着宫灯与他们对视,鬼的眼眶空洞洞,只能有泪也流不出来。我常在深夜噩梦缠身,梦中石龙王朝三百年基业化为一场纷飞的烈火,无数鬼影对我叫嚣哭喊,他们说着祖辈们的名字,如咒语般加缚我身,我在痛哭中醒来,母亲与兄长告诫我不能将梦里的内容透露一丝一毫,可是皇宫中没有永远的秘密,所有人都知道,皇帝的十四子是个不吉利的怪胎。

  他看我的目光竟然渐渐染上些许我看不懂的哀伤,他踌躇了很久,不似先前那般吊儿郎当:“不必怕我,不要怕我,我愿意与你分享噩梦,分享苦痛。”

  侯笑寒将那枚玉笛系在我的腰间,玉笛与腰间的平安扣轻微碰撞,发出好听的脆响,他的手指在冰凉的玉面上转了个圈。他不再说话,只是默默地注视着我,目光里涌动着古怪的深意与柔情。

  “我也有一枚与殿下相似的美玉。”他的声音无悲无喜,仿佛只是陈述一个无关紧要的事实。

  “什么样的玉?”我继续追问,他却是不再回答,朗声笑着要送我出门。

  夜已渐深,四嫂想留我们用了晚饭再回,无奈宵禁的期限将至,我本打算乘四王府的马车返回,但是四哥不知去了何处,府里的马夫全都不在,侯笑寒却说着顺路,骑马便要送我回十王宅中的王子府。我实在不好意思坐在他的马后,但我马术并不精湛,若我来搭他,只怕我们两人都会摔到泥沟里。

  四嫂贴心地为我送来了幂篱,她边为我整理垂落的轻纱边调笑着说:“小十四,放心吧,我这个堂弟还是靠得住的。”我只好在侯笑寒的注视下,十分难受地骑上他的马上。

  临行前,四嫂又匆匆地递来两包樱桃毕罗,我揣在怀中,那糕点也不烫手,丝丝缕缕的香气从中飘散,让我也生出几分饿意。似乎心有灵犀,侯笑寒并没有回头,带着笑意的声音从前面传来:“吃吧吃吧,没人会看见十四殿下满嘴点心碎的模样。”

  我坐在侯笑寒的马背后,晚风吹起帷幕的尾摆,贴在我脸上有些发痒。我伸出手掀开面前的轻纱,却发现眼前的世界与隔着幂篱看没有什么不同,夜雾弥漫在没什么人的街道,就像我每个噩梦里的前兆,茫茫的雨雾之中,白色的黑色的红色的幽魂,齐声高喊着在长街尽头登场。

  一切都是那样朦胧,唯有我前方的人的身影,是唯一可伸手触碰。

  侯家素来受宠,自先祖时期侯家便跟从着祖辈一同为石龙王朝立下汗马功劳,北境千里,无人不知侯家人的姓名,从龙有功,盛宠之下,侯家人亦是特许可以骑马上街策游,连我的四哥也不可比。

  侯笑寒的马必然是匹好马,一身鬃毛油光水滑,通体漆黑,踩着月色行于大道,一点也不觉得颠簸,倒叫我有种乘奔御风的感觉。

  远处的高楼一片灯火辉煌,那是父皇与官员们寻欢作乐的世界,恍惚中我的魂灵也置于其中,葡萄美酒夜光杯,玉碗盛来琥珀光,宝殿之中温暖明亮,仿佛是天上的日月星辰也被收揽其中,谁要是能被邀请参与天子的盛宴,羡艳与赞叹便会如飞花般涌来。那是一个遥远又梦幻的世界,正似深海中独自闪烁的夜明珠,幻境中的父皇穿着最尊贵的龙袍,日月并于两肩,星辰位列后背,荣耀得不可一世。

  奉皇后的脸上却写满了忧心忡忡,再上乘的脂粉也盖不住她衰老的容颜,金枝玉钗像是世间最华丽的枷锁,将她牢牢钉死在皇后的宝座上。她的儿子,未来的君主,也在与她共享着同样的忧愁,我的魂灵飘摇在这些人的上空,冥冥中仿佛能听见太子不甘的叹息。坐在对面的三皇子快意地对着旋转的胡姬拍手叫好,此刻他正露出胜利者的微笑,但未免有些高兴得太早,自大骄纵的皇子有着与他的宠妃母亲一样清秀姝丽的脸,可是他眼底的野心太过旺盛,总有一天会化作滔天的灼热烧遍整个宫城。

  “陈珏。”有人在唤我,幻境中的一切都变得模糊,一切都在飘逝,眼前不再是觥筹交错与刀光剑影,而是侯笑寒微微侧头的脸。月光下的他的眼睛如幽暗星影,深远宁静,仿佛只是为了唤醒神游的我,他才不用尊称地喊我姓名。

  “你刚刚是困了吗?怎么喊你都没有反应。”他不再看我,却是攥紧了缰绳,回府的路并不远,我和他却走得这样漫长。

  “你相信吗?我的左眼可以看见鬼魂。”我故意覆在他的背上就着他的耳廓低语。

  “嗯,我相信,要是夜间有鬼魂来缠你,你便吹响腰间的玉笛,我必然来寻你,为你守夜,赶走你的恐惧。”侯笑寒依旧不肯回头,攥紧缰绳不动如山,这话从他口中说出来倒让我莫名脸红,哪哪听着都不合理。我还想再辩驳,他却快速地将幂篱重新戴回我头上,他的手离开以后,周围的空气还残存着那股淡淡的檀香。

  我不喜欢香料,哪怕是最冷寂的檀香,我也只想远离。

  一队禁军匆匆地从旁边的大道经过,月光落在他们铁灰色的头盔上,竟然呈现冰冷的雪色,亮晶晶的,却也让人心生寒意。我们两人安静地躲在暗处,直到脚步声渐远才从阴影中出来。隔壁的坊间竟然起了一场大火,隐隐间还能听见刀枪厮杀,可是四处都大门紧闭,没有一丝光亮泄出,仿佛整个城市都陷入了沉睡,闭上眼,等长夜过去,太阳照不见被冲洗的血痕。

  我与侯笑寒沉默许久,那处起火的坊市住着的正是刚卸任的宰相与其家眷。

  父皇废太子之心久矣,他不愿再受奉氏一组的操控,对三皇子与丽妃的宠爱扶持便是他变相的反击。太平盛世从来不是一个人的功劳,我的父皇与奉氏一族的合谋却最终走到了相看两厌的结局,昔时的同盟变为今日的敌手。

  那日的朝堂是如此剑拔弩张,起因只是一个小小的仗势欺人的太子府马夫,三皇子的党羽便以此为突破口,桩桩件件陈列了太子党羽的一系列罪状,皇帝的喜怒从来难以揣测,但你与皇帝拥有共同的敌人时,罪名的真假便不再重要。

  废太子的声音愈发强烈,那刚上任不久的宰相却以他的死亡来终结了这场闹剧。

  “太子为天下之本,不可轻动!晋献公听信骊姬的谗言,擅杀申生,三世大乱;汉武帝受到江充的蛊惑,重责太子,京城血流成河;晋惠帝偏听贾皇后的诋毁,废愍怀太子,中原涂炭;隋文帝听信独孤皇后之言,罢黜太子李勇,失去天下。废立太子之事乃是关乎江山社稷的大事啊!”

  没人知道这一番慷慨诚词背后是真的一片为国为民的赤诚之心,还是只是奉氏一族壮士断腕保下太子的其中一计。就像没有人知晓今夜的大火是起于何人之手,是我狡猾的父皇,还是残忍的丽妃与三皇兄,又或是要斩草除根灭绝痕迹的奉氏一族。

  死人是不会开口说话的,死人是一切罪名的承担者。

  我知道第二天长安的太阳会照常升起,多少波诡云谲都会随着第一缕朝霞的照拂而消散,我唯一能做的便是沉默地牵住侯笑寒的衣角,不听不闻不看不念,这样那街角站着的白色亡魂就不必缠着我哭泣。

  “斗来斗去有什么意思?”我轻声地说。

  “身在其中的人自然觉得有意思,予夺生杀的快感,一旦体验过,便会如罂粟花一般让人上瘾。久居高位者,岂能长久地安睡呢?功臣,兄弟,妻子,孩子,相互猜忌着,相互防范着,相互厮杀着,一切都是轮回,一切都在重演罢了。”

  “你不怕被周围监视的密探听见吗?又或者,你不防备我吗?我也是皇帝的儿子,我也流着与他相似的血。”我下意识地问出了我的心中所想,侯笑寒沉默片刻,终于又回头看我。还没来得及看清楚他的神情,一阵凉风突兀地从巷口袭来,阴测测地,不知是否是今夜要入我梦中的冤魂在向我警告。

  头顶的幂篱被风吹起,慌乱中飞扬的薄纱隔开我与他的距离,叫我再看不清他面上的表情。我下意识牵住了他的手臂,好叫自己不至于脆弱地跌落下马,我的周围被浓郁的檀香萦绕,额前飞扬的轻纱露出一线天地,我终于看清了他的眼睛,那是胜券在握的猎手等候猎物时的眼睛。

  夜风呼啸,呼啸声中混杂着他低沉的回响:“不是我要防备殿下,是殿下要防备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