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婉君低声道:“我姓谢,名镜,字婉君。到上海后才开始用谢婉君这个名字。这面手镜是我出生时父亲做的,上面的螺钿由族中长寿的妇人亲自所嵌,图个吉意。我今日把它送给你,你一定要像我一样,收好它,它也会护佑你,一如我陪在你身侧。”

  她这叫赠君以镜,借镜明心。

  秦水凝抓紧那面手镜,仿佛带走的不是手镜,而是谢婉君。这次轮到她将谢婉君抱住,不顾远处吹哨的船员,谢婉君则万分克制地吻她的面颊,不顾世俗的目光。

  秦水凝不免心惊,已经从附近之人的脸上看出惊世骇俗的神情,倘若她们是两个洋人,断不至于遭受这些诧异的目光,可她们长着东方的面孔,是彻头彻尾的中国人,此举简直是离奇的,关系再好的姊妹也不能如此。

  可在那一瞬,秦水凝也什么都不顾了,她用没拿手镜的那只手捧起谢婉君的脸颊,印上离别之吻,双唇分开后,两人额头抵着额头,鼻尖抵着鼻尖,呼吸着彼此的呼吸,周遭的议论纷纷化作烟尘,她们好似只是在这个无情的夏日里相偎取暖。

  不远处的警戒线已经摘下,想必除了秦水凝以外的乘客都顺利登船了,那时是下午两点五十八分,登船的舷梯即将关闭,汽笛声响起,作最后的催促。

  “到了香港记得给我拍电报。”

  谢婉君狠心地推开她,将藤箱塞到她手里,旋即不顾船员阻拦,推她上前走上舷梯,自己则立在下面,摆手命令她赶紧登船。

  秦水凝缓慢地挪着步子,一步一回头看她,她今日穿了件玄黑色的刺绣旗袍,秦水凝记得,上面用银线绣的祥鹤绕梁,出门前让她加件短褂御寒她也不肯,远远看着只觉她的身板仍旧单薄,单薄得要随风而逝了。鬈发亦已被吹乱,挂着两绺垂在额前,映着那张秾丽的脸,到底过于凄厉了些。

  又迈上两级舷梯之后,常年做针线活的缘故,眼睛多少有些花,尤其遇上这种迷蒙的阴天,当秦水凝发现看不清谢婉君的时候,心底深处的慌乱骤然上涌,顶着喉管,她眯起眼睛试图分辨,却只挤出泪水,经风一吹仅剩凉意。

  下一秒,她拼了命地往下跑,想要远离这艘巨大的客轮,她要告诉谢婉君,她不走了。

  可谢婉君像是猜到她会跑一样,同那位最后上船的船员说了些什么,似乎还塞了钱,在这纷纷乱世,就没有钱做不到的事儿。

  船员在舷梯中段将她拦住,一手捞起落在地上的藤箱,几乎是拖着秦水凝上船。秦水凝用尽全力挣扎也是突然,终是离谢婉君越来越远,远得看不到人了。

  舷梯收回,汽笛声越来越响,客轮细微的移动她也能感觉到,双眸已经彻底被雨幕给遮住了。

  那天码头的画面对她来说是黑白色的,像老照片,她们因离别不约而同地选择了最单调的颜色的衣着,致使她想给回忆上色都无从下手。

  民国二十六年五月二十二日下午,怡和号客轮缓缓离港,渡口变得遥远,她心中的沪夏便就此尽了。

  尾声:沪夏已尽

  秦水凝怎么也不曾想到,会与韩寿亭乘同一艘船离沪。

  韩寿亭并未正面见过她,更不会记得她这个毫不重要的小角色,可秦水凝却清楚他的长相。除了报纸上、饭店外的仓促一瞥,谢公馆墙上不少的照片都有韩寿亭的身影,谢婉君更是曾详尽地给她讲述过韩寿亭的生平。

  韩寿亭已年过花甲,身形虽不如年轻时那般健硕,清癯了些,神情依然矍铄,近些年保养得宜,凶相都消弭了不少,大多数时候都像个过分斯文的老先生,叫人难以想象他的真实身份竟是赫赫有名的流氓大亨。

  至于他的私生活,曾经结过两次婚,妻子皆已病逝,早没了世俗的欲望,如此说来,他倒是比陈万良之流还要正经。

  实话说,他帮衬过谢婉君不少,过去秦水凝因谢婉君与韩寿亭交情不浅而鄙夷过谢婉君,可知道她的不易之处后,这些也就释怀了。

  如今秦水凝坐在客轮的餐厅中等候用餐,背后隔着两个桌位便是韩寿亭,正与一位叫不上名号的中年男子边吃边谈,大抵是心情不错,韩寿亭长臂一挥,又要了瓶红酒。

  秦水凝拿着刀叉默默吃餐盘里的食物,那二人也没防备什么,交谈的声音传到秦水凝的耳朵里,她无意多听,只想尽快吃完这顿有些迟的午餐,回到自己的房间。

  韩寿亭正说道:“那批货确实有些棘手,你没接是对的,我收到了风声,时局要变,若非急于离开上海,也不会让她给收了。这倒也怪,她这个人是投机了些,西药针剂却是不碰的,即便想从中赚上一笔,货量还是太少,抽不到油水的。”

  中年男人接道:“韩先生一向审慎,我是跟着您的风向动的,这上海滩再没有比您消息更灵通的人了……”

  大多是些恭维之话,秦水凝已经放下刀叉,正打算离席,可韩寿亭下一句竟提起谢婉君的名字,秦水凝心头一紧,这才迟钝的意识到,难不成他上一句话里说的“她”就是谢婉君?

  “婉君这个人,其实我是喜欢的,不然也不会让她借我的势,临上船之前我还帮她摆平了桩麻烦。如今这种局面,只能让她自求多福了。”

  男人又问:“当真这般棘手?那批药何时到沪?”

  韩寿亭说:“我同她说的是已经装船出发了,实际上……我同你说句实话,还没有,只怕等到东西到了,就要变天了……”

  韩寿亭不再继续说,而是摇了摇头,像在悲悯一个将死之人。

  秦水凝已经僵在座位上了。

  她即便再不懂生意上的事,也听出端倪了。谢婉君从韩寿亭那儿收了一批西药,不知何时到港,眼下时机敏感,西药成了烫手山芋,谢婉君简直是接了个麻烦。

  中年男人帮秦水凝问出担心的问题:“不过是些西药,花钱打点一番不就是了?掉层皮而已……”

  韩寿亭否定道:“非也。真要简单的话,我又何必脱手?本就是打算自己留着的。听竺现在帮我守着家业,我拿他当亲儿子待,否则叫他接手便是了。机场那边已经开始闹事,真要打起来,谁禁得住两方的盘剥?岂止是掉层皮,那可是刮骨之痛啊。另外我还听闻她跟个女间谍走得极近?被盯上了都不知,并非我给她下圈套,是她自寻死路,依我看,那批药恐怕也是要送人的,糊涂……”

  秦水凝猛地扭头瞪向韩寿亭,暗骂他是个彻头彻尾的小人,韩寿亭也看了过来,眯着眼睛似乎是想认出她是谁,秦水凝便赶紧转了回去,手里的帕子已经被她扯得变形,她什么都明白了。

  昔日谢婉君问她和她的同志们可短缺什么,她不愿谢婉君涉险,并未多说。临走之前谢婉君又神秘兮兮地跟她说过要送她份厚礼,正好她的生辰要到了,她几番追问谢婉君也不说,只说等到了再告诉她,难道厚礼就是这个?

  她浑身僵冷得彻底,因心跳异常,双手不自觉地抖动着,而韩寿亭和中年男人仍在笑着饮酒作乐,甚至轻描淡写地说:“不提她了,生死有命,我人既已走了,便在香港休养一阵,回去再看罢。”

  客轮持续在海上航行半月,餐厅每晚都会举办酒会,靡靡之音盘旋海面,好一番太平盛景。

  当晚韩寿亭踏着醉步从盥洗室出来,走在狭窄的长廊,秦水凝攥着尖锐的餐刀,手掌裹着条白手巾,藏在手袋里。

  两人迎面擦肩而过,秦水凝忽然抬头,嘴角还带着一抹诡异的笑容,礼貌地叫他:“韩先生。”

  韩寿亭还记得中午在餐厅她突兀地扭头看他那一眼,正想开口问她是谁,因为喝过酒有些迟钝,迟钝地发觉腹部在流血,他赶紧抬起手想要抓秦水凝的手腕,秦水凝却已用尽全力又将餐刀插得更深了些,恍惚觉得自己的拳头都要伸进韩寿亭肮脏的身体里。

  韩寿亭虚虚攥着她的手腕,人有些站不住了,歪着身子要向后倒,秦水凝收手,笑容已经消失不见,冷漠地看着他倚着墙壁向下滑,像死神宣判似的告知他。

  “韩先生,您回不去了。”

  六月中旬,秦水凝顺利抵达香港,下船后第一时间给谢婉君发电报报平安。

  谢婉君早已安排好一切,保她衣食无忧,还通知了人接应她,秦水凝很快在香港安顿好,同时收到谢婉君的回电。

  谢婉君说:中秋见。

  七月中旬,消息在香港传开,上海客运码头已悉数封闭,情势严峻。

  秦水凝没有等到谢婉君过来与她度中秋,等来的是上海开战的消息。

  可她回不去了,那年中秋终是未能团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