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至堂会结束,那邵兰声已累得脱力了。

  可她又何尝不累,坐了一下午陪着小心,还化解了江楼月和许稚芙的一场横祸,简直身心俱疲。堂会散了还不算完,韩寿亭回房去歇了,她同许世蕖坐一辆车,以及陈万良等众位老板,移驾许公馆做客,那儿还有一场晚宴。

  许世蕖开始穿西装后也学起了洋人的做派,晚宴是西式的,吃食全数摆在一张长桌上,供君挑选,许公馆客厅的家具都腾了出来,铺上巨幅的地毯,请了西洋乐队伴奏,又是吃又是跳的,谢婉君一到门口就满心抵触,不想踏进去,又不得不踏进去,只能安慰自己再撑几个小时就消停了。

  她和许世蕖相偕走进去,正说着江楼月之事,许世蕖有些怪罪,谢婉君浑不在意,甚至连句歉都不肯道,反给许世蕖讲起道理来:“许老板,我待令妹如同半个亲妹妹,是断不可能害她的。我知你一家嫌恶江楼月,也略知当年的内情,我便将话挑明了与你说,想必要不了一两年,你便要送稚芙嫁人,江楼月不过一个戏子,是阻碍不了你许家的前程的,你就顺着稚芙的心,让她最后放肆地畅快一阵,女儿出嫁后哪里还能笑得开心呢?”

  其实她也不过是两头哄骗着罢了。

  许世蕖看似听进去了,又仍有些微词,两人前脚迈进厅内,谢婉君便止住了步伐,人也愣在了原地。

  说来也怪,那么多宾客结伴成群,衣香鬓影的,她却能一眼在花花绿绿的世界里瞧见秦水凝。即便是秦水凝今天郑重地打扮了一番,已经融于脚下的场合了,她还是精准地捕捉到她,分毫不差。

  谢婉君头回见她穿那么鲜嫩的颜色,倒是将她身上积年的冷气卸了大半,藕粉色的裙身上缀着扇形的波浪纹,犹如扇起阵阵微风,送到谢婉君的心坎里了,头发仍不肯烫鬈,而是挽了个别出心裁的髻,露出的半截簪子上还挂着流苏,因她转身看过来的动作而发出细微的轻颤,她想必是将压箱底的首饰都掏了出来,颈间佩戴的翡翠链子和耳环是一套,色泽倒是极像谢婉君身上丝绒的苔藓绿。

  可她是开到沪夏的春花,她则是凛冬里的老枯枝,她们将将够凑成一棵树,这次却是她谢婉君不配了。

  不对,谢婉君忙眨了眨眼,将注意力从她身上抽回,猛地意识到关键——她怎么来了?不是告诉她别来?

  苔藓绿丝绒(07)

  昨晚试过旗袍后,谢婉君还专程点拨了她两件事。

  这第一件自然是关乎江楼月,那日二人执手相看泪眼的画面谢婉君可不会忘记,彼时她正站在书房的仪容镜前瞧身上的旗袍,开口之前还措辞了一番,最终摆出副云淡风轻的样子,倒还真像个事外之人。

  “那江楼月是许稚芙心尖上的人,我劝你还是不要与她来往过密,幸亏是我看见,我这个人心善,又大度……”

  “是你看见,就没事了么?”秦水凝将她打断,直白问道。至于她夸自己心善大度,心善犹可,大度么,简直是鬼扯。

  谢婉君被这一问打得猝不及防,鲜有地语塞了片刻,抚弄衣裳的动作也停了。她从镜子里看到立在身后的秦水凝,秦水凝正盯着镜中的自己,而不是试穿旗袍的背影,四目相对,谢婉君先错开了。

  “秦师傅这问的是什么话,当然没事了,我还能到稚芙面前去告状不成。”

  “既然没事,你又专程提起做什么?”

  “我……”谢婉君被她盯得背后发烫,扭身回到了沙发上,给自己倒了盏冷茶,茶水洒到红木茶几上,晕湿一片,她大抵也觉得自己支吾得太久了些,口不择言地反问了一句,“你就那么喜欢江楼月,喜欢与她来往?我说都说不得。”

  她失了阵脚,秦水凝看起来便自得多了,看来同她交谈还是得先发制人才对。秦水凝照着她的话原封不动地反问了回去:“你就那么喜欢倪二少爷,喜欢与他来往?”

  谢婉君刚拿起香烟盒,闻言又给丢了,叹气道:“我跟你说这些做什么,你什么都不懂。”

  “我是不懂,可我也知道,臭男人凑上来,就该赏他个嘴巴。既然不喜欢,还要装出副享受的样子,谢小姐的道行寻常人还真比不过。更何况江小姐一介女流,心思脆弱之时与我握手致谢,我是舍不得推开的。”

  “哦,谁说秦师傅不懂,这样看来,不是也很擅长风月之道么?我帮江楼月的不比你多?怎么不见她摸我的手,含情脉脉地望着我?”

  “满口胡话。”秦水凝果断下定结论。

  谢婉君一股火含在胸口,将刚点燃的香烟插进敞开的碗口,发出一声短暂的湮灭之声,若是心火也能这么爽快地熄灭就好了。又一想,这是在与她做什么?原是想着点拨她一句的,竟成了对簿公堂的架势,谢婉君恨恨地想:好,既然她不愿意听这些,那她也不发这个慈悲了,待许稚芙的妒火烧到她身上,就知道来求她这个一等一的善人了。

  秦水凝见她久久不说话,语气也颇为生硬,干巴巴地说了句:“谢小姐既然无话可说,旗袍想必也无需再改,那我就告辞了。”

  她上前来拿放在茶几上的竹节布包,谢婉君看似坐在那儿出神,手却凌厉地把包按住,不准她拿,又说起另外一桩事:“明日原定在许家办的堂会改到了韩公馆,许稚芙都未必去得了,我知你想见江楼月,可韩公馆不是个合适的地方,你别去了。”

  什么叫“我知你想见江楼月”?饶是秦水凝再能克制,也不免被她字里行间的阴阳怪气惹得起火,冷声回道:“你怎么知道我就要去?”

  “还用说么?你的包总共就那么大,带着针线盒就够费事了,还装着许府的请柬,既然不去,还要特地带回住处销毁不成?”

  “谢小姐还真是生得一双慧眼。你既不请我,许小姐请了,何来你说不准去的道理?”

  “你这话又是在怪我没请你了?明日一大群人聚在一起,为的不过是个应酬,前些年我公司开业,喝得怎么回的家都不知道,第二天清早直接住进了医院,这种吃人的场合,你当是什么好地方,坐在那儿品茶看戏就成?”

  她专程捡出自己进了医院的事说,一则为了吓唬秦水凝,二则,她想着偷偷示个弱,秦水凝总要关切她两句,这剑拔弩张的氛围也就化解了。

  不想这个生性冷淡的冰块是真不近人情,面色反倒愈加严肃了几分,事不关己般答道:“我若去了,还真就是品茶看戏的。”

  谢婉君陡然发出一声冷笑,扭着上半身睨她:“我送你一年的戏票,叫四雅戏院的张经理亲自给你斟茶,定比韩公馆那个龙潭虎穴舒服。”

  秦水凝再不肯与她多言,果断上前将竹节布包夺到手中,兀自走了。

  谢婉君犹嫌不够,声音追着她的背影:“明日抽不开空,后日,我派人给你送票。”

  回应她的唯有不轻不重的关门响。

  如今许公馆中,谢婉君已将视线收回,许世蕖推了下眼镜,显然也瞧见了秦水凝,同她说道:“又是你那个妹子。稚芙同我说起,曾在她店里裁了旗袍,我瞧过后觉得手艺不错,开出丰厚的薪资聘她,原以为她在哪个铺子里帮工,不想竟是自家传下来的店,自然将我给拒了。今日……我没请她,是谢小姐请的?还是稚芙?”

  谢婉君换上副假笑:“我请她做什么?秦记的价钱可不便宜,算起来还算我们的半个对手,自然是稚芙那个小糊涂请的,我恨不得将她赶出去才是。”

  许世蕖不懂她们之间的关系,前两次见还感情要好的样子,眼下听谢婉君的语气狠生生的,像是两人之间生了龃龉,他见状自然不肯继续聊秦水凝,笑道:“无妨,来者是客,不去理她便是了。”

  谢婉君怎么可能听他的,抬起脚步就要去抓秦水凝,没想到被严太太拦了路,严太太赏脸肯来,许世蕖连道“蓬荜生辉”,严太太又盯上了她身上的旗袍,伸手抚了上来,一通夸赞,陈万良借机接了严太太的话茬,吹嘘起自己从法兰西谈下的生意,明日便要给严府送上几匹,她被圈得死死的,只能眼睁睁看着秦水凝隐没于人群,不知溜到哪里去了。

  秦水凝就坐在角落里,她虽略微打扮了一番,可在座的女宾个个也不是吃素的,又因她摆出副生人勿进的态度,显然极为享受宴会之中的孤独,便更没人敢上前攀谈了。

  乐声响起之前,倒是有个不怕死的邀她跳开场舞,她面不改色地扯谎拒绝:“抱歉,我腿脚不好。”

  搞得那人羞红了脸,反过来直跟她鞠躬道歉,连开场舞都错过了。

  她望着舞池两两相扶的男男女女,男士几乎是清一色的黑西服,偶有几个白或棕的,极为罕见,女士则多是浅亮之色,抓人眼球,谢婉君的绿丝绒是独一份的暗色,融于幽黄的灯光,吸引了她的全部注意,眼神唯跟着那抹绿意转动。

  谢婉君当然是与许世蕖跳的这段舞。

  这二人在一起倒是极为相宜,倪二少爷虽然相貌比许世蕖英俊些,到底输在了年轻气浮,又不擅长于生意场上厮杀,气度上还是差了一截。秦水凝手里那杯酒已经饮尽,不自觉地咬紧了牙根,她心道怪不得谢婉君让她别来,想必正是嫌她多余,如是想着,眼竟也红了,还有些如坐针毡。

  开场舞结束,乐声不绝,然舞池里剩的不过是些年轻之辈,或是家中的少爷小姐,不谙世事的,或是手无实权的。真正的生意人,譬如谢婉君等,已移步到一旁推杯换盏了,个个笑吟吟的,话锋里藏着心机,看着就觉得疲累。

  许稚芙原将自己锁在楼上的房间里同她哥哥生闷气,不知何时也下来了,妆面和发型显然精心设计过,身上却只穿着在秦记裁的那件寻常旗袍,脚上踩着拖鞋,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她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立在楼梯上找到了秦水凝,直冲冲走过来,夺了秦水凝手里的空酒杯。

  秦水凝约摸着猜得到是谢婉君授意,见那厢聊得正热,便由着许稚芙拉她上了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