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婉君猝不及防被她拽了下,连忙站稳脚跟,耍酒疯似的在路边同她挣扎:“你等等,你以为我的酒量跟你一样差?你才醉了。我有事吩咐你,我是秦记的主顾,大主顾,你得听我的。”

  秦水凝将她放开,端臂看她表演,没想到她又将那批陈万良送的料子拿了下来,塞到秦水凝怀里:“我要加急,不管多少钱,随便你开,用这匹布给我裁成旗袍,半月后我要穿的。”

  “做不了,秦记不接加急。”秦水凝拒绝得果断,又将料子塞回给她。

  “你不做,半月后我穿什么?”

  “我给你裁过多少旗袍?上月送去的那件还没见你上身,怎么就没衣服穿?”她这下倒是看明白了,谢婉君并非真的醉了,而是为愁绪所累,借机发作罢了。

  “那我找别人做。这可是全上海头一份、独一份的洋料,定有人削尖了脑袋想见识见识。”

  秦水凝见她这般执着,趁她转身打算上车将料子抽了回来:“你当真要穿这匹料子?”

  谢婉君神色闪过一丝清灵,料她想必是瞧见刚刚的情形了,强撑出一抹笑容:“当然要穿,我为什么不穿?我今日在酒桌上叫他们欺负了去,这是我该得的赔偿,不仅如此,以后但凡货料到港,我还专门挑贵的、稀罕的拿,全都是我的……”

  秦水凝蓦地拿出了自己的手帕,携着低廉的皂荚香,像她昔日为许稚芙拭泪那般,粗鲁地按上了她的脸:“想哭就哭,别憋死了。”

  谢婉君将帕子用力团了团,丢到她身上,瞪着眼睛说:“你哪只眼睛看到我要哭了?”

  秦水凝弯腰把帕子捡了起来,理都没理她,扭身便走。

  行不到十步,身后传来谢婉君的叫声:“你回来!”

  秦水凝回头看她一眼:“谢大小姐还有什么吩咐?”

  “上车,送你回家。”

  苔藓绿丝绒(02)

  小朱被放出来后回家将养了几天,虽吃了苦头,幸好未伤及性命,这日已回了秦记,还给秦水凝带了他姆妈亲手做的四喜烤麸。经此一事,他那颗少年飘忽的心性倒是稳重了不少,极为诚恳地同秦水凝鞠了一躬,承诺晚上再不出去鬼混,势必要认真学习手艺,争取早日出师。

  秦水凝的神色始终淡淡的,对小朱的痛改前非不置可否,事不关己地答他:“那你就先锁扣眼罢,最近熨斗也别碰了,成衣依旧由我去送,待你脸上的伤褪干净了再说。”

  小朱点头答应,坐在案台旁缝起扣眼来,秦水凝上午把手头收尾的一件长袍给赶了出来,叠好放在一边,转而去拿陈万良送谢婉君的那匹料子,摊开三尺有余。

  小朱早就注意到了这匹稀罕的料子,频频抬头往秦水凝那儿偷瞄,见那质地非纱非绸,表面似乎生着细微的绒毛,阳光顺着橱窗打进来,还泛起光泽来,到底没忍住张口。

  “阿姐,这叫什么料子?你最近新淘来的货?”

  秦水凝觉得他又犯起老毛病来,可见他问的是料子,姑且当他是在学习,答道:“这叫丝绒,咱们店是不做的,洋人爱用来裁裙子。”

  “丝绒?”小朱双眼一亮,又闲谈起来,“阿姐,我听人说过,丝绒摸起来就像女人的皮肤,滑嫩嫩的。”

  说着他就要伸手来摸,秦水凝直接抄起铜裁尺将他的手打了下去,小朱立马叫出声:“阿姐!疼!”

  “疼就对了。”她将抻开的料子铺平,思忖着设计成什么样式才能叫谢婉君在半月后的开幕宴上惊艳四座,分神数落小朱两句,“你下次回家,瞧瞧你姆妈和小妹的手背,摸一摸是否是你想象中的丝绒质地。罢了,你怕是只消看上一眼,就没了抚上去的心思了。”

  小朱的胞妹曼婷在杨树浦一带靠为人浆洗衣服赚钱,有次恰赶上隆冬的天气来店里给小朱送汤,秦水凝瞧她双手冻得通红,给她递了杯热水,又见她手背肌肤已经皲裂得极其严重,便拿了自己的手油叫她涂,倒不是什么高档的舶来货,便一并送她了,至今仍记得她同自己连连道谢的惶恐模样。

  他大抵是想起她姆妈更加粗糙的手了,默不作声地在那儿发呆,秦水凝点到即止,又用铜裁尺戳了他一下:“让你锁扣眼,一个钟头过去了,你锁了有半个?”

  小朱不敢再废话,埋头动起针线,店内总算安静了下来。

  秦水凝杵在原地一动不动,瞧着那苔藓般幽深的绿意,像是要将她整个人吸进去了,而深渊之中早就有另一个人在,便是谢婉君。她今日一直想着她,像被灌了迷汤或是下了蛊似的,脑袋里也跟着乱作一团,半天想不出到底该用什么版式。

  思绪越飘越远,倒是又想起看戏那日的光景来,谢婉君为了帮她将小朱给救出来,不知怎么联系上了个特务站的主任,姓廖,专管后勤物资的,不过是个闲职。

  廖主任常在黄金大戏院听戏,谢婉君高价从票贩子那儿买了张包厢票,除她之外,又请了许稚芙,许稚芙带了江楼月一起,私下里见到秦水凝,红着脸跟她说:“你既是婉君姐的朋友,我便叫你秦姐姐。”

  秦水凝鲜有地笑了出来,发自内心的,顺势同许稚芙约时间,叫她去店里试旗袍,两人凑在一起聊个不停。谢婉君突然咬牙笑了,猛地将秦水凝拽到自己身边,指着斜对面包厢穿长袍的中年男人说:“那个就是后勤处的廖主任。”

  秦水凝不免怀疑一个管后勤的主任是否有捞人的本事,问道:“他能说了算?”

  谢婉君摆出副得意的表情,眉眼中的机灵从她浓艳的妆的桎梏中溜了出来,傲兀言道:“怎么不算?你当后勤处主任的肥差是谁都能领的?更何况那日错抓了那么多人,即便我不是政局中人,也猜得到上面必有了微词,我给他些许好处,还帮他们除去了个麻烦呢,他绝对立马就把人给我放出来。”

  见她显然没听懂的表情,谢婉君又说:“说了你也不懂,你就等着接小朱出来罢,我办事最让人放心了。”

  她点头应答,拎起茶壶给谢婉君倒了盏茶,谢婉君那股得意劲儿愈发张狂,抿嘴笑着说:“算你有眼色,都会主动倒茶了。”

  一句话的工夫,她已经又倒出三盏了,两盏递给许稚芙和江楼月,最后一盏留给自己。谢婉君端着茶碗刚送到嘴边,见状又撂回到桌上,还溅出了几滴,显然不打算喝了。她扭头见谢婉君脸上的笑没了,不明白她又在耍什么大小姐脾气,盯了几眼便收回了视线,没再吭声。

  大戏开场后不久,包厢里又添了个贵客,彻底将位置给坐满了。

  来人正是家里开灯具公司的倪二少爷,谢婉君这叫“用人朝前,不用人朝后”,活该倪二少爷是个情种,叫她玩弄于股掌之间。

  原本四人都在看台上的戏,倪二少爷落座之后,谢婉君便同他低语起来,戏也不看了。

  秦水凝不着痕迹地扫过去两眼,见两人凑得极近,生怕听不清互相说什么似的,倪二少爷又用洋火机给谢婉君点烟,谢婉君唇间的烟吸着了,还用玉手拍了下倪二少爷的,倪二少爷笑得心驰荡漾,恋恋不舍地将手收了回去。

  她的视线也跟着收了,不愿再看他们“调情”,不巧台上热闹的打斗歇了,她挨着谢婉君坐,两人的交谈夹杂在角色铿锵有力的道白之间,又听了个真切。

  正事想必是谈拢了,倪二少爷说:“小事一桩,我到时候等你电话。”

  谢婉君谢他,他又说:“光说谢有什么用,不如请我吃顿饭,我请你也行。”

  谢婉君支支吾吾地佯装为难,显然是在拿乔,倪二少爷又央求了几句,她就答应了。

  “下周末罢,你到我那儿去接我,正好放小佟回家看看他姆妈。”

  倪二少爷显然开心:“那就说定了,我晚上去接你。”

  谢婉君又说他:“跟你吃饭最麻烦了,我口重,你又不能吃辣。”

  倪二少爷哄她:“我吃,川菜好,就吃川菜。那去锦江?我今晚就叫人订位置。”

  谢婉君不知说了句什么,被台上的锣声盖过去了,锣声停下后,只听倪二少爷低声说:“光吃顿饭怎么够?再看场电影罢,京戏我听不惯,今天要不是你请我,我才不来。”

  “你这叫蹬鼻子上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