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她上午无事,将近中午才出门,福开森路和霞飞路是两条交叉相接的路,互不干涉,谢婉君要往东北方去,绝无必要绕到霞飞路。

  上车之前她多看了两眼开车门的小佟,言道:“你这身西服穿了多少个年头了?衬衫领子都磨破了。”

  小佟笑着挠头,谢婉君已下令:“正好离得近,去趟秦记罢,给你买身新的。”

  路上小佟还说:“闸北布庄便有卖成衣的,我回去叫我姆妈再买一件就是,大小姐带我去秦记,不仅要等,还得破费……”

  谢婉君没理他,车子很快就到了秦记门口,两人却都没下车——秦记店门紧锁,挂着“有事外出”的牌子。

  小佟等谢婉君发话,只见她收回视线,沉吟两秒说道:“去巡捕房。”

  尚未出霞飞路,她便改了主意:“还是去上海站罢。”

  此站自然不是火车站,而是专门羁押间谍特务的组织,寻常百姓简直避之不及。小佟虽然满腹疑云,却什么都没问,老实将车开到了地方。

  路上下起小雨,淅沥沥的,谢婉君坐在停稳的车内,透过窗上的雨丝看到秦水凝,虽淋了雨,幸好远不如想象中的那般狼狈不堪,门口的守卫显然已视她为熟客,又许是耐心犹在,尚未动粗,两人不知在说什么,还从未见过秦水凝的嘴张合得那么快,想必不过是一个想进、一个阻拦而产生的交谈。

  眼看着雨越下越急,秦水凝打算找地方避雨,谢婉君拍了拍前方的座椅,小佟便下车撑伞,绕过去帮谢婉君开门。

  人一下车秦水凝就注意到了,朦胧雨雾之中的一点春色,身上梅花红全然被她的风光压制,正端臂立在小佟撑起的伞下,悲悯的望着沐雨的她。

  两方相距不足十步的距离,小佟在车上便瞧见秦水凝了,知晓谢婉君是专程来寻她的,特地多拿了一把伞。可眼下谢婉君不发话,他不敢妄动,她则像是在惩罚秦水凝似的,看着人淋雨,一步都不肯动。

  她只是想,她绕了这么远来寻她,她连一步都不肯迈?她谢家何等荣耀,她谢婉君又是何等尊贵,眼下她已主动送上门来帮她,便是到门口迎客都不该么?

  许久,秦水凝看穿她的坚持,主动迈步上前,停在谢婉君对面,小佟看着距离正够,抻长了手将另一把伞递了过去,谢婉君已开口。

  “求我帮忙就那么难?我在谢公馆等了你多少日,你竟比我还沉得住气,可是已经备好了棺椁,准备盛他的尸体?秦水凝,你厌恶我的油滑世故,对我避之不及,你又岂知如今的上海滩,不知谄媚的人是活不下去的。我何尝不讨厌你的固执倔强、自以为是,小朱为何被抓走你比我更清楚,他若命丧其中,你便是当仁不让的帮凶。”

  秦水凝接了小佟递的伞并未撑开,已经叫密雨打得有些睁不开眼,瞧着如在垂泪一般,听罢谢婉君的话,她缓缓抬起淋湿的头,与谢婉君对视,冷色之中挂着一丝不可名状的情愫,蓦地说道:“我也知你不易。”

  这下轮到谢婉君愣在原地,还当是雨声太吵听错了,秦水凝像生怕她没听清似的,又重复了一遍:“谢婉君,我知你不易。”

  知你客居异乡独作支撑不易,不愿见你搅入是非,为此四处讨好,赔尽颜面,甚至恶毒地想过,即便小朱救不出来,她已尽力,无可奈何,而丢人的是她秦水凝,绝非谢婉君谢大小姐。

  雨仍在下,偶有斜风作祟,谢婉君转了转眼睛,感觉鼻头发酸,陡地转身上了车,一字未说。

  小佟还算聪明,见状将伞挡在秦水凝头顶,拱手邀她:“秦师傅,快上车暖暖罢。”

  梅雨亦风雨(08)

  三人前后上了车,谢婉君木着脸吩咐小佟“送秦师傅回家”,便再不说话了。

  一路沉默,这场雨来得急,去得也快,眼看着雨势渐小,像是故意下给秦水凝看似的。谢婉君只用余光不着痕迹地打量她,到底浑身都淋透了,玉色的旗袍透出里面衬裙的痕迹来,她咬牙忍着,还是直打哆嗦,掏出来擦水的帕子也很快湿了,谢婉君生硬地扭过头去看窗外,佯装心狠,全不在意。

  想起出门时黄妈看了眼天,恐要下雨,跑上跑下地要给她带件短褂披在外面,谢婉君素来抗冻,春秋天都从不穿绒线衫,瞧着黄妈拿的与她身上旗袍颜色并不相衬的短褂,想都没想就摆手拒绝了,如今倒是生出些后悔来。

  车子再次驶入利爱路,谢婉君瞟一眼没再打颤的秦水凝,审讯般问道:“门牌号。”

  这次她如实答了:“二十五号。”

  小佟将车停稳定,先一步下车撑伞,将秦水凝那侧的车门打开了,她看了眼留给她半个后脑勺的谢婉君,双唇张开又合上,跟锯了嘴的葫芦似的,半天不吭声,顾及小佟还在雨中等着,沉默着下去了。

  待她将要进门,身后的车窗降了下来,只听谢婉君说道:“我下午有事,抽不开身,最迟明日,帮你将小朱救出来。”

  秦水凝转过身去,欲张口,谢婉君看她像只湿漉漉的狗儿,倒是比平日里端庄冷漠的样子惹人怜爱多了,语气却是故作严肃,将她堵了回去:“你给我老实在家里待着,歇息半日,胆敢乱跑,别想我再帮你说一句话。”

  “你已经帮过我太多,我无法报答……”

  谢婉君冷哼一声,车窗已升了上去,小佟尴尬摸着鼻子,帮谢婉君解释道:“秦师傅,你快进去罢,大小姐下午约了人,时间快到了,想必有些着急。”

  秦水凝忙叫小佟上车,目送他们离去。

  路上小佟瞧着谢婉君脸色犹寒,主动说和道:“大小姐心慈,念及秦师傅淋了雨,想让她好生在家待着,洗个热水澡,再喝盏热茶,别生了病。我都知道……”

  他想说的是:我都知道,秦师傅定也明白。

  谢婉君“哼”了一声,将他打断:“你都知道,她怎么就不明白?像头呆鹅似的。你可听到刚刚她叫我什么?谢婉君,我的大名,若我再不上车,怕是要忍不住同她在雨里吵起来。”

  小佟没忍住笑了,心道您立马上车难道不是因为被戳中柔肠,心已软了下来?他深知谢婉君极要颜面,自然没说出口,憨笑两声答道:“大小姐别生气,秦师傅绝无恶意的。”

  谢婉君剜他一眼:“开你的车。”

  她下午见过关税部门的要员,还是严太太叫严先生帮忙牵线搭桥的,聊了数个钟头,直觉犯困,天黑后雨倒是彻底停了,她便命小佟开车回家,恨不得沾枕便睡。

  说来也巧,若非她急于回家,就将这顿饭局给躲了,除非那厢酒酣耳热时再打电话来请。谢婉君甫一进门,黄妈刚问过电话那头是谁,忙叫谢婉君来接,知会道:“陈老板的电话,邀您小聚。”

  谢婉君揉着鬓角接了话筒,先是装乖同对面撒娇,谎称晌午淋了雨,头疼,那陈老板不是个好说话的,最擅长强人所难,偏要她到场,最后搬出许世蕖来:“婉君啊,你势必要到的,许老板都在来的路上了,我同他是旧相识,咱们都多久没一起吃饭了?世蕖还是我介绍给你的罢,如今你们做起生意,竟不带我……”

  这下她倒是真觉头疼了,咬牙切齿地在心里骂他,这顿饭怕是鸿门宴,她寻到的商机,有人拎着勺子要来分一杯羹呢。

  面上仍装得滴水不漏:“既然许老板也在,我就姑且去同你小酌一番,只要你别赖酒就好,惯是淘气的。”

  她忍着恶心嗔他一句,听到耳边传来坏笑,翻了个白眼将电话挂了,知会坐在客厅喝水的小佟:“我上去换双鞋,等下送我到汇中饭店。”

  不多会儿人便下来了,换了双近乎平底的小皮鞋,她当真是满心的不情愿,刚在楼上还到盥洗室犯了会儿呕,今日到现在仍旧滴米未进,酒桌上的大鱼大肉她又素来厌恶,吃不惯南方的荤菜……

  正胡乱烦着,她忽然想起秦水凝,那瞬间有许多缘由浮现至脑海,率先想到的便是下午道别时秦水凝说的那句“无法报答”,眼下她给她个报答的法子,也算是求她帮忙一次。

  “去利爱路,接上秦师傅。”

  洗得发亮的洋车在楼下揿笛,秦水凝果然推开了二楼的窗子亮了相,谢婉君靠在车边,丢了手里的香烟,昂头朝上方挥了挥手:“会不会喝酒?”

  秦水凝面露疑惑,盯着谢婉君略颔了首,她那位殉国的父亲尚未投军之前,每日晚饭必会小酌几口,年幼她还被父亲抱在怀里吃饭时,父亲就用筷子蘸酒让她吮,东北那边能喝酒的姑娘酒量多是被这么锻炼出来的,只不过来了上海之后再没碰过了。

  谢婉君竟感觉到一丝苦涩的失望,本想着秦水凝若说不会,她扭头便走,看来今日是注定要陪她吃顿苦头了。

  秦水凝下楼上了车,她又先看她脚上穿的鞋,粗跟的鞋底还是带着些高度的,她便弯腰从座椅下捞出一双备用的平底鞋来,要秦水凝换上,道:“你不是说没法儿报答我?眼下正有个时机,帮我担些酒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