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太太见谢婉君始终不语,实在不像她平日里的做派,主动问道:“婉君怎么不讲话?难道跟李太太似的,也赔了钱?”

  谢婉君抿嘴低笑,不愿多说似的:“我哪懂什么教育?不如李太太书香世家出身,斯斯文文的,这条财路可是注定与我无缘了。”

  她断不可能实话实说,李太太口中极其鄙夷的私塾学堂,正是她投的,营收虽不算多,却极其稳定,只要不打仗,就是一笔源源不断的小财,李太太赔了钱,她又如何说自己是赚的那一个,岂不是打李太太的脸。

  瞧着李太太仍旧面若玄坛,半点笑模样都没有,严太太开口宽慰道:“我听老严说,棉花的价格可是又涨了,你该高兴还来不及,何必钻这些牛角尖,亏掉的就叫它过去罢。”

  李太太长叹一口气,端起手边的燕窝吃了两口,潘二太太转着眼珠直瞟谢婉君,借机打听:“谢小姐最近在忙什么?可是有阵子没一起打牌了,小潘前几天还说在上海饭店碰见了你,说是在同韩先生谈生意,必是大买卖了。”

  谢婉君岂会看不穿她的心思,脸上挂着和气的假笑:“这话说的,看来潘二太太最近没少打牌,竟不邀我,严太太许久没组牌局,今日手痒,可是立马就给我打电话了呢。”

  那潘二太太是个笨货,家里的事情一团乱麻还没理清,反倒学上了年纪的阿公阿婆那般,专爱坐在巷口瞎打听,为人处世她又不擅长,听谢婉君如是回答,当即笑容僵在了脸上,与李太太对视,接不下去。

  严太太不着痕迹地扫了一圈,故意放走了张牌,李太太立马眼中放光,还当牌面有了转机:“碰。”

  严太太又去看谢婉君,柔声说道:“早听说你生意不好做,上海的码头都被那些流氓占着,他们有同乡会维护,说白了不就是打手,你同那韩寿亭处好关系倒也应当,否则货物进不来,更别说周转了。”

  韩寿亭便是如今上海滩叱咤风云的流氓大亨,手中掌控上海最大的同乡会弘社,人人多会尊称一声“韩先生”,严太太身为政府官员的内眷,提起此人自然带着鄙夷。

  那韩公馆与严府都在福煦路上,幸亏一东一西隔得远,谢婉君见状不敢多提韩寿亭,在座的属严太太最聪明了,即便是装的,也会说些真正替她着想的话,让人心里舒服,于是她长叹一声,装出烦恼的样子:“可不是,银根吃紧,生意不好做。上个月我不是去了趟香港?谈了笔进口欧洲料子的生意,高端货,码头那边是谈拢了的,只差个长期合作的买主,这些日子就忙着这件事呢。”

  李太太闻到肉味儿,比碰牌眼光还亮,又不肯相信似的:“当真是舶来货?别是香港的厂子做出来的,运进来诓我们本地人。若质量当真够硬,你带两匹样子到我家去……”

  谢婉君淡笑着又胡了牌,四双柔荑码在桌面上洗牌,待到洗牌声消下来她才答李太太的话:“李先生的棉花厂日进斗金,钱都数不过来,如何看得上我这些蝇头小利。不瞒你们说,这件事已是谈拢了的,同许世蕖许先生,他收了这批货。”

  “许世蕖?”严太太嚼着这个名字,理牌的动作都停了下来,“祥晟绸布庄的那个许世蕖?极年轻的,父母亡故,带着个妹妹?”

  谢婉君点了点头:“也是不容易,腿都要叫我跑断了。”许世蕖和韩寿亭有过节的事儿她自然不能说,只能含糊讲道,“许先生见我有韩先生助力,大抵是不信任他们弘社,所以才费了些工夫。”

  许世蕖虽然年轻,论起身家来,可是比李太太家里富裕得多,还是不能比的。故而李太太听她搬出了许世蕖的名头,立刻就失了积极,闷声打牌,还要暗骂手气真差,全是臭牌。

  那潘二太太则根本听不出谢婉君话里的意思,整个房间里包括旁边服侍的阿妈女佣,恐怕只有严太太能懂。

  严太太摸了两张牌的工夫,抿笑接道:“这几年局势还算可以,虽然偶有波动,大体还是向好的,老严他们早就看不下去这些满街横行的流氓,怕是要不了多久就会惩治他们了。”

  听了严太太的话,谢婉君却笑不出来了,即便那时丝毫不知,停了三年的战火正蓄势待发,所谓的“局势向好”她也是半点儿都感觉不到。山河破碎,失陷的国土就丢了不管了,她的族亲都还在东北,那里却已经成了另一个国了,真是可笑。

  她猛吸一口即将烧尽的香烟,烟篆向上飘进了眼睛里,呛出一股泪意,生怕丢了颜面,她连忙用手挡住眼睛,揿灭了烟蒂,夸张叫道:“哎呀,这给我呛的。”

  “怎么还呛到了?呛眼睛里了?”严太太伸手抓起她的烟盒看了一眼,随后将自己的烟压在了上面,“吃我的,你那个太烈,男人才受得住。”

  严太太这么两句话之间,谢婉君已将眼泪擦干,甚至没有弄花脸上的妆,李太太瞧她那副无坚不摧的样子,凉飕飕说道:“严太太这话就是瞧不起谢小姐了,谢小姐与我们几个不同,是亲自上阵与男人一起闯十里洋场的,怎就受不住男人的香烟了?”

  谢婉君全当听不懂李太太话里的嘲讽,当做无伤大雅的揶揄一一笑纳:“李太太捧杀我了不是?我是天煞孤星的命,哪像你们有人疼,不自己闯还能怎么着呢?”

  李太太没了话,干笑两声回应,又打出一张二万,她今晚就是给人放炮的命,谢婉君扫一眼手中的牌面,只当没看到那张二万,这个节骨眼上若再胡牌,同李太太的梁子怕是就结下了。

  潘二太太边抓牌边说:“我倒还想同谢小姐取取经,那韩先生的酒桌也不是谁人都能上的,谢小姐可有计谋?也教教我们家小潘。”

  荣安百货潘家的名头虽响,上一代的家主却是娶了好几房姨太太,潘二少爷夹在中间,上比不过潘大少爷能干,下比不过几个弟弟讨潘老爷子喜欢,委实尴尬。如今潘大少爷已接手了荣安百货,潘二少爷和潘二太太的日子不好过,潘太太的头衔中间塞进了个“二”,身份也是大打折扣了。

  谢婉君心想潘二少爷那个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蠢材,潘二太太与他简直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烂泥就别做梦扶上墙了。又想到仍在纠缠她的倪二少爷,让人头疼,许稚芙竟也被称许二小姐,她被这么些家里的老二围绕,刚刚那张二万没胡真是先见,胡了就彻底被“二”给黏上了。

  其实她忘记了,她上面不也有个哥哥,父母一儿一女,算起来她也是个二小姐,只不过谢家到她这一辈女丁兴旺,她是堂妹们的长姐,自小被叫“大小姐”叫大的,久而久之也就当自己是老大了。

  谢婉君爽快回答潘二太太,毫不遮掩一般:“要不怎么说你们都是有福气的人,我如何上韩先生的酒桌?自然是喝出来的,潘二少爷浅量,真是免遭这罪了,叫我羡慕还来不及。”

  话音一落,严公馆的女佣带了人进来,早已到门口了,听谢婉君讲完话才开口:“太太,秦师傅来了。”

  梅雨亦风雨(02)

  那瞬间谢婉君眼中闪过的惊讶做不得假,旋即扭头看向门口,站在女佣后面的可不正是秦水凝。想必那姜叔昀先生的头七已过,她鬓边的白绢花摘下了,头发松松挽在颈后,缠着条素丝巾,惯是些小心思,手腕上挂着包袋,怀中捧着给严太太裁的新旗袍。

  无论如何也没想到会在这儿见到她,谢婉君暗道:巧了。

  严太太仿佛能够看穿人心似的,起身说道:“并非巧合,晌午接到秦师傅电话,说要来家里送旗袍,我便专程叫她晚些过来,恰巧手也痒了,叫你们来打牌,顺便帮我看看呢。”

  年初谢婉君去香港前曾参加了个商界的酒会,严太太也在,当时她穿了条秦记那儿裁的鱼尾旗袍,跟洋裙似的,华丽极了,严太太当即同她打听出自谁手,也要裁一件,事情过去太久,她险些都要忘了。

  李太太见状纳罕道:“女裁缝呀?新奇的,严太太你何时觅得的新师傅,我竟不认识。”

  “是婉君介绍给我的。”严太太拆开旗袍打算试穿,顺手抓住秦水凝,“秦师傅帮我打,我到隔壁房间换一下。”

  自进了这间烟熏火燎的麻将房秦水凝就没说过话,话全让她们给说了,见严太太要她上牌桌,她连忙摆了摆手:“严太太,我牌技差得很,打不了的。”

  严太太下意识看向谢婉君,谢婉君自然不能等严太太开口,主动接道:“你先过来顶上,赢了算碧城姐的,输了算我的。”

  严太太芳名乃汪碧城,她与严太太熟络后,私下里素来是这么叫的。

  一屋子的人眼神都盯了过来,秦水凝即便再不愿也不能不识抬举,当即上前坐下了,严太太这才放心,给她比划了下哪个是李太太,哪个是潘二太太,话落便出了屋子,试旗袍去了。

  这厢重新组成牌局的四个人各怀心事,李太太和潘二太太不着痕迹地打量这个稀奇的女裁缝,觉得谢婉君与这女裁缝也不大熟稔的样子,全不交流的,搞得屋子里冷清了下来,只剩下叫牌声。

  谢婉君确实没理会秦水凝,严太太的座位在她下家,如今秦水凝就成了她的下家,她甚至连个眼神都不给,俨然一门心思打牌。

  潘二太太说:“谢小姐与秦师傅倒也不熟嘛。”

  谢婉君一笑置之,懒得理会一般,她说不接话便不接了,秦水凝却不得不接:“谢小姐公事繁忙,衣服都是直接送到府上,私交不深的。”

  李太太人善,提醒道:“秦师傅可会打北方麻将?我们这是北方打法,没有花牌。”

  秦水凝笑着点头:“多谢李太太提醒,我还当是自己没抓到。”

  她下意识用余光瞟了一眼谢婉君,那素未谋面的李太太都出言提醒她了,谢婉君却一个字都没说,真就打算待她输了之后大方掏钱?

  谢婉君像是察觉到了,扭头看过来,秦水凝已挪开了。

  结果就听到潘二太太说:“哟,谢小姐突然笑什么,牌就那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