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曹操,曹操到,小朱吹着口哨进店,将秦水凝从回忆的漩涡中捞出。

  秦水凝放下预定簿,捡起围裙系在腰间,围裙的口袋里装着勤用到的工具,软尺挂在脖上,俨然已经打算开始干活儿,日复一日罢了。

  小朱的魂儿像是还没醒,提着笤帚原地画圈,这也算是一种做工——磨洋工。他见始终没有来客,愈加懒散,还要拉着默不作声在那儿裁版式的秦水凝一起说闲话:“阿姐,你昨晚听戏,去的哪个戏院?黄金?天蟾?还是四雅?”

  秦水凝抄着铜裁尺,那是秦记的镇店之宝,从秦制衣手里传下来的,她虽厌恶诸如继承香灯之类的延续,秦制衣将衣钵交给她这个姑娘也是迫于无奈,可若将铜裁尺传给小朱,还不如送给收恭桶的当个搅屎棍。

  “有话直说。”秦水凝回道,仍将心思放在案台上。

  “昨晚四雅戏院热闹。”小朱忙将吃早点时听来的闲话说给秦水凝听,手里的笤帚也不不动了,“邵兰声大轴唱《搜孤救孤》,满堂叫好,谢了足有三次幕。”

  邵兰声是最近沪上正当红的名角儿,唱老生的,也就是昨晚台上的程婴。秦水凝并非不懂戏,却也算不上行家,加之被事情牵绊着,压根儿没往心里去,连那邵兰声的扮相都没记住。

  小朱继续说道:“好些太太是极捧他的,可昨晚最大的彩头是谢小姐给的,满满一串金珠,跟定情信物似的,都说是下聘,谢小姐大抵看上了邵老板,否则不至于搞出这么大的场面,据说那些原本捧邵老板的太太们很是不乐意,今晚邵老板的戏,怕是要削尖了脑袋攀比彩头……”

  听到“谢小姐”三字,秦水凝这才抬起头,短短片刻工夫,颈肩关节已经僵硬了,她自觉只是纾解纾解而已。看来昨夜她还是走得早了,错过这么大个热闹,可她并非小朱,不是爱看热闹的性子,眼下听闻,只觉得荒谬。

  她其实很想同小朱说,你口中豪掷千金、逞尽风头的人,正在昨晚狼狈地倒在了戏院的盥洗室里。可背后说人是非总归不好,其次这话她在心中念上一遍,自己也觉得不妥,任是谁也难将这两件事放在同一个人的身上,难以置信的。

  于是乎小朱只看到,秦水凝直起腰板揉了揉肩颈,又抄起裁尺继续忙活,像是没听到小朱说的这桩事似的。小朱正要开口,想将这个话题聊下去,秦水凝看穿他的心思,端起先生的腔调来,冷声说道:“半月前命你着手做的长袍,至今连片布都没瞧见,再这样下去,我恐怕要叫你姆妈来领人,秦记这间小庙容不下一尊大佛。”

  小朱忙将笤帚立到墙角,擦了擦手开始寻他不知丢在何处的围裙,店内终于安静下来,只剩下剪刀划过布片的沙沙声。

  谢公馆的餐厅已被冷落许久,天气热的缘故,谢婉君多日没什么食欲,晚上的那顿多是别人请的,到外面吃。今日人总算出现,穿着件长得曳地的晨袍,独坐在偌大的餐桌前,瓷勺反复搅弄着碗里的清粥,大抵觉得难以下咽。

  电话铃响起时,谢婉君正催黄妈拿盐罐来,粥吃得委实没什么滋味,黄妈倚老卖老地说她几句,姑娘家常吃咸口,要长胡子的。谢婉君闻言笑得前仰后合,朗声说东北的姑娘岂不个个都是男人婆。

  女佣将电话捧过来,谢婉君暂且按下话头,捡起话筒接听,那头并非秦记,而是许公馆的许二小姐,芳名许稚芙。

  许稚芙很是礼貌,再度向谢婉君为昨晚的爽约致歉:“哥哥看到了戏票,偏说夜里不安全,到底将我扣在了家里,婉君姐,实在对不住。”

  谢婉君浑不在意,爽快答她:“无妨,要看戏的是你,没看上的也是你,有什么可对不住我的。”

  许稚芙压低了声音,像是将谢婉君纳入了一同捣蛋的同伙:“我并未同哥哥说约的是你,他那人素来刻板,我怕影响到你们的关系,叫他排斥起你来,简直罪过了。”

  她看不到谢婉君的表情,只听谢婉君语气带笑,很是无奈般:“你还真是善良,叫你哥哥知道又何妨?说不定他见我在,反倒放心,就准你出来了,这下被你搞的,我成了助长邪风的同伙,反而添了罪名。”

  许稚芙忙说:“非也非也,你还是不了解我哥哥这个人……电话里说不清楚,我想当面与你聊,婉君姐,你今日可有空?我到谢公馆拜会如何?”

  谢婉君没理由拒绝,果断应了下来,挂断电话后扭头知会黄妈:“待会儿许二小姐要来,坐洋车穿洋服的,千万别怠慢了。”

  黄妈点头答应,多嘴问了句:“哪家许二小姐?”

  她是年纪大了,专爱瞎打听,谢婉君白她一眼,抓过已经盛上桌的盐罐往粥里倒:“还能是哪个许二小姐?前些日子刚宴过她哥哥许世蕖,生意还没谈成,倒从天而降个便宜妹妹,我已成带娃娃的奶娘了。”

  罐口倾得太斜,盐洒多了,谢婉君搅了搅瓷勺子,硬着头皮下咽,终是剩了个碗底,丢下后上楼盥洗更衣去了。

  许家兄妹俩早早没了父母,许稚芙是被许世蕖拉扯大的,那许世蕖看着老实,一到生意事上精明得很,否则谢婉君不至于软硬兼施了这么久还无成效,那许稚芙都快视她为无血缘的亲姐了。

  至于许稚芙,蜜罐里泡大的,虽没了父母,许世蕖也从未叫她受过委屈,呵护得过分仔细,许二小姐难免单纯。大抵许世蕖深谙这个道理,只让她在上海读了个洋人办的女中,前些年最是流行送家里的女孩出国读书,借考取文凭来充纳家世,许世蕖却丝毫没有动心,言称舍不得妹妹,不愿尝相思之苦,许稚芙深信不疑,感动得哭红了眼,中学读罢后并未继续学业,如今想必是打算趁着年轻多玩乐几年。

  谢婉君打听许家人时听到这些,眉头拧成麻花,不禁纳罕起来这“蠢二小姐”是个什么活宝,当真见了后发现,确实是天然无害的,叫她想起还在东北老家时跟着兄弟姊妹进山打猎,总会误伤几只过分娇气的山兔,毫无兽性,为枪弹伤得血淋淋的,发出罕见的呜咽……

  车子划过水门汀的声音叫谢婉君回过神来,扯开卧室的窗帘一看,许稚芙已经下车了,她又拎起香水瓶,喷了两下,这才打扮齐全下了楼,笑着迎许稚芙。

  许稚芙不知怎么着,仿佛不高兴似的,板着一张脸坐上沙发,塔夫绸的洋裙堆叠着,像外国长片里的公主。

  她到底单纯,架不住谢婉君几句挑逗就泄了口风,委屈地质问谢婉君:“昨晚爽约是我的不对,可婉君姐你答应帮我照料楼月,彩头怎么落在了邵兰声身上?”

  所谓的照料,照料一个戏子,指的就是给彩头。昨日谢婉君从许公馆出来前答应了许稚芙,比起许二小姐养在深闺,谢婉君的关系网要活络多了,故而许稚芙希望谢婉君出面,捧一捧江楼月,后来她爽约,打电话到四雅戏院还不忘提醒,谢婉君怎能会忘,必是办到了的。

  “合着许二小姐上门来是同我兴师问罪的?”听到许稚芙的质问,谢婉君尚不至于恼火,只是笑容也冷淡了下来,如实将昨夜的情状说清,自然隐去了胃疾发作的那段,“你说与那江楼月少时相识,金珠定情,我从你许公馆出来天已要黑,跑遍外滩附近的金楼凑出串金珠,送她这个戏份不到一刻钟的配角儿,与那邵兰声有何干系?”

  “什么金珠定情,婉君姐,你又胡说。”

  许稚芙有些羞赧地垂头,又扑闪着双眼偷看谢婉君的表情,觉得不像在装假,愈发疑惑了。她赶忙从手袋里掏出份戏报,谢婉君接过来看,一见头版大字标题,噗嗤笑出了声。

  标题写道:邵兰声搜孤救孤言大义,谢婉君豪掷金珠择夫婿。

  “婉君姐,你还笑得出来。”

  “我笑自己又有何妨?”她报纸丢到茶几上,懒得细看,旋即拉着许稚芙起身,“甭坐了,跟你婉君姐一同砸了那四雅戏院去。黄妈,备车!”

  黄妈正在听电话,闻声捂紧了听筒,扬声回道:“好的,大小姐,电话您可有空听?”

  许稚芙当真以为谢婉君要砸四雅戏院,死命拽住她的手臂打退堂鼓:“婉君姐,要不了这么严重,你别激动,要惹来巡捕房的。”

  谢婉君见她那副单纯可怜又带着慌乱的表情,笑眯了眼,忍不住伸手捏她的脸颊,许稚芙挪开脑袋躲闪,手又不肯松开,生怕谢婉君化身脱缰的野马,眨眼工夫就能杀到四雅戏院。

  “瞧把你怕的,不是你来找我兴师问罪乱发委屈?只是去讨个公道,不动粗的。”谢婉君四顾找不到手袋,伸头一看黄妈还杵在电话旁,不禁怪她分不清轻重缓急,若那头真是十万火急的事情,她早叫起来了,“不是重要的事就叫对面晚些打来,我现下要出门,你再磨蹭,我难道去恳求许小姐施舍借车,匀我个座位?”

  黄妈这才匆匆拒了电话那头,叫她晚些打来,称谢小姐不在家的。

  谢婉君已从一楼的书房里找到手袋,揽着许稚芙往外面走,命许公馆的车子先回去,晚些时候必会毫发无损地将许小姐送回去,许稚芙坐上谢家的车子,气势汹汹地奔着四雅戏院去。

  盛夏银狐皮(06)

  那通电话正是从秦记裁缝铺打来的,秦水凝亲自致电,为的是裁衣事宜。即便黄妈捂了听筒,谢婉君的声音还是漏了过去,她听出是谢婉君的声音了,只不过没听清到底在说什么。

  明明人在家里,就这么搪塞着她,秦水凝早已习惯看人冷眼,见怪不怪的,平静挂断了电话,在单子上备注道:民廿五年,五月卅日,致电未通!

  这感叹号也不知是谁发明的,分外好用,秦水凝记单子时习惯用感叹号来作为提醒,眼下画了一个还嫌不够,又像发泄心中不满似的,顺手在后面多加两个,旋即啪地一声合上了簿子,挪去案台前忙活了。

  她打电话去谢公馆,一则为了预约量尺的时间,倘若谢婉君有空,便亲自来秦记,否则她便派小朱上门,二则为那张银狐皮,这可比往常送来的衣料贵重多了,中间通过黄妈还有小朱传话,总归不稳当,裁错了就出大事,更何况谢婉君在秦记堆积了那么多料子,这块银狐皮是否需要向前排上一排也需商榷,否则今年冬天是赶不上穿了……

  琐事委实不少,谢大小姐贵人事多,全无精力操持这些,可她是为人服务的,放在合同上便是乙方,比不得谢婉君那般自在放肆,只能老老实实地晚些再打过去,甚至明日也要继续,上赶着追着才能罢休呢。

  原以为今日免除了同谢婉君会面的必要,不想谢大小姐竟主动找上门来了,小朱最爱巴结谢婉君,被迷得甘愿赴汤蹈火也在所不辞,看到谢家的车子停在路边,立马叫了一声就出去迎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