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耽美小说>清白罪名【完结】>第63章 你该刮胡子了

  第二天一早,王煜接到了柏一闻的电话,他和程舟已经在大院门口等着了。

  易宴愈发憔悴,脸色疲惫,斑白的两鬓更添白发,他背脊佝偻着,仿佛一下子矮了很多。

  易宴在茶几上放下两杯热水,脚步略显蹒跚地坐下,对来人说:“这次真是麻烦你们了。”

  “不麻烦,”程舟脸上带着礼貌的笑容:“一闻是我最好的朋友,他的事就是我的事。”

  柏一闻坐在王煜身旁,膝盖靠着膝盖,和他挨得很近,他对易宴说:“老程打过很多场辩护,也碰到过类似的情况,你们别太着急,先跟他说说具体情况。”

  面前的男人看起来四十岁左右,他穿着职业装,看着娄牧之,开门见山地说:“时间不多,我们直接开始吧,你跟我讲讲当时的情况,每一个细节都要告诉我。”

  娄牧之苍白的面容没有丝毫血色,跟易宴比起来更像病人,他眸光低垂,缠住纱布的双手搭在膝盖上,露出的腕骨像一条冻僵的藤蔓,散发着枯萎和死亡的气息。

  他的声音机械又空洞,仿佛在讲述别人的故事,话音落,矮几上的热水已经放凉了。

  程舟双手交握,凝眉思考。

  易宴靠着沙发一侧,他问:“这种情况能做无罪答辩吗?”

  程舟抬首,说:“检察官提出的指控是故意杀人,我不知道他掌握了多少证据,不过这个人,确实不太好对付。”

  易宴身子剧烈一抖,险些坐不稳,他深吸一口气,声音颤抖地问:“会......会判处死刑么?”

  娄牧之倏忽抬首,搭在膝盖上的双手忽地攥成拳头,指甲几乎掐进掌心,他死死地盯住程舟。

  那眼神漆黑深沉,看得程舟背脊发麻,他偏头避开,抬起茶几上的水喝了一口,才说:“你放心,我会尽力打无罪辩护,只要能证明死者对当事人进行不法侵害,并且严重威胁到当事人的性命,当事人采取正当防卫,属于自卫杀人,也许能争取无罪释放。”

  听到这一句,娄牧之几乎要掐出血的掌心才稍微松开。

  程舟又说:“刚才提到的案发证人很重要,他见到你和死者打斗,如果他愿意出庭作证的话,对案件会有很大的帮助。”

  案发证人说得是郝大通,他在窗户外目睹了一切,娄牧之立刻说:“我现在就去找他。”

  “先不急,”程舟拦下起身的娄牧之,说:“这个案件其中还有一些细节我没弄清楚。”

  他偏头打量娄牧之,那眼光似乎可以洞穿他:“死者为什么要纠缠你,你们之间发生过什么事,希望你能如实的告诉我。”

  在座的除了易宴知道其中一些曲折,王煜和宋小狮都不知道,那是娄牧之的耻辱和伤痛,噩梦般的过往,他一丁点也不愿意回想。

  追溯记忆就像一场千刀万剐的凌迟,一点一点割裂他作为男人的尊严。

  易宴看着他,内心纠结,他既想帮儿子,又不忍心看娄牧之那么残忍地对待自己。

  双方僵持片刻,易宴刚想说什么,就听见娄牧之冷静地说:“可以,但是我只想单独跟你谈。”

  “小牧,”易宴打断他的话,沉默片刻,郑重其事的问:“你想清楚了吗?”

  “清楚,”娄牧之的声音很冰冷,很麻木。

  直觉告诉程舟,其中还有很大的隐情,他点头起身,说:“去书房吧。”

  书房的门紧紧闭了一个多小时,娄牧之把事情从头到尾讲述了一遍,程舟听得浑身冰冷,出门的时候,娄牧之最后只问了程舟一句话:“程律师,一个人拥有高学历、体面的工作、无数荣誉加身,他是邻居嘴里的好父亲,孩子眼里的好爸爸,但是仍然不能证明,他就是好人吧?同理,一个男孩为了保护他心爱之人,失手错杀了一个畜生,他有错,有责任,但也不能说他是坏人吧。”

  程舟心疼地看了他半响,说:“不能,人性矛盾复杂,真挚里有谎言,高尚中藏着卑鄙,哪怕是屠夫也做过善事。”

  娄牧之扯开一个极淡的笑容,温柔地说:“谢谢你。”

  下楼时,程舟神情恍惚,脸色发青地跟在娄牧之身后,差点连步子都踩不稳。

  柏一闻起身走过来,拍了下程舟的肩膀他才回过神来:“怎么样?”

  程舟浑身一震,茫然的脸色缓过来些,他说:“差不多了,还得去一趟看守所,跟当事人见一面。”

  看守所的建筑老旧,灰白的墙壁开裂,裂纹蜿蜒向上,大片大片掉落的油漆露出底下红色的砖块,周边长了焦黄色的青苔,一路攀撵到脏兮兮的玻璃窗。

  灰蒙发白的窗户,年久失修的老派建筑,斑驳的墙壁,无一不散发着一种腐朽的气息,每一块砖瓦,每一节构造都跟娄牧之的梦境一模一样。

  进了探视室,程舟单独跟易知秋交谈,大约是告诉他上庭的时候哪些话能说能些不能说,半个小时候后,他走了出去。

  探视刑事嫌疑人的手续十分麻烦,今天有律师在场,警察才允许他们进来。

  娄牧之站在门外,焦急地等了很久,才看见程舟走出去,他就迫不及待往室内跑。

  抬脚迈过门槛,心跳剧烈加快,却走得缓慢,每一步都像踩在了他的心坎上,他深深爱着的人,坐在玻璃窗后面。

  一步之遥。

  易知秋抬起脑袋,穿越一片透明,朝他望过来。

  走近了,娄牧之才看清楚易知秋的脸,他带着明显的倦意,眼珠遍布红血丝,嘴边冒出不少隐隐的青色印子。

  娄牧之抬掌,拍了两下玻璃,他想喊易知秋,却发不出音节。

  易知秋头发凌乱,穿着囚服,袖口脱线了,脏得看不出颜色。

  不想在娄牧之面前掉眼泪,易知秋极力掐住大腿根,掐紫了,用另一只手指了指娄牧之面前的电话。

  娄牧之额头抵住那扇脏兮兮的玻璃窗,面容痛苦。

  一旁的年轻警察走过来,敲了敲玻璃:“坐下,拿起电话说。”

  易知秋抬手摸到玻璃,隔着那道冰冷,仿佛在轻抚娄牧之的发心,他拿起电话:“小木头,坐下,坐下说。”

  娄牧之手指颤抖地拿过电话,他觉得嗓子里全是刀片,一张口就会呕出血来,他试着喊了声。

  “易知秋.......”

  易知秋面上维持着神色,眼眶却红了,他靠过去,贪婪地看着他,指着自己的喉结,问他:“嗓子怎么这么哑?感冒还没好?”

  娄牧之把头磕在玻璃上,吸了好几口气,暂且压住胸腔里密密麻麻的疼,才敢对上他的眼睛:“好了。”

  易知秋望着他,眼神缱绻:“入秋天气就转凉了,你多穿点衣服。”

  “好。”

  “还有你那嗓子,记得喝点降火茶。”

  “好。”

  “还有......”

  “易知秋,”娄牧之打断了他的喋喋不休。

  “什么?”

  娄牧之看着他,眼底一片通红,却没有眼泪,看了很久很久,才说:“你该刮胡子了。”

  易知秋手摸下巴,摸到了一片坚硬的触感,他扬起脸庞:“其实我留胡子也很帅吧。”

  娄牧之点头,说:“很帅。”

  “是吧,”易知秋说:“我也觉得我很帅。”

  易知秋笑了,他真是好看,臭屁样子好看,笑的样子更好看。

  看着他,娄牧之好想一拳打破这扇玻璃,拽过易知秋的手腕,带他远走高飞,带他亡命天涯,他有好多话想告诉他,他想抱一抱他。

  可是他做不到。

  易知秋吸了吸鼻子,问他:“我爸身体还好么?”

  易宴病得厉害,但娄牧之不敢让他知道,哑着嗓子说:“他很好,你放心,我会好好照顾他的。”

  “那就好,”易知秋使劲抿嘴唇,红着眼睛,笑着说。

  娄牧之说:“我给你带了点衣服,一会儿拿给你。”

  易知秋说:“好。”

  “还有牙膏,樱桃味的。”

  “好。”

  娄牧之又说:“还有一些零食。”

  “什么零食?”

  “有小熊饼干,QQ糖,养乐多,果冻,”说到这里,娄牧之想起来什么,突然抱歉地说:“对不起,我忘记买可乐了.......”

  易知秋红着眼眶笑骂了一句:“对不起什么,傻不傻。”又说:“这里不让送零食。”

  “没事,”娄牧之缓声说:“过几天就能回家了,我留着,等你回来吃。”

  眼泪几乎要涌出眼眶,易知秋偏过头,胡乱抹了一把脸,转回来说好。

  两人面对面,隔着一扇玻璃窗,食指与食指相碰,明明挨得这样近,却又离得那样远。

  夕阳余晖透过门窗投进来,照得易知秋一脸惨白。

  苍穹满是晚霞,红得像血。

  回忆的轴在脑海里转了一圈,转出一帧帧光晕变幻的画面,在他们租下的小公寓,要走的头一天,晚霞也如此刻般嫣红。

  明明一切都很好不是么?

  明明美好的未来就在不远处,只要伸一伸手就能捉到。

  为什么才过了十多天,世界就变成了另一个模样?

  娄牧之拼命学习,拼命忘记过往,拼命爬出悬崖,那些好不容易才在他眼里闪烁起来的微光却再一次黯淡下去。

  不对,不是黯淡。

  是湮灭。

  没有声音,悄然湮灭。

  警察过来敲了敲玻璃,提醒道:“到时间了。”

  跟着就要拿过易知秋的电话,玻璃窗外的娄牧之突然大声叫起来:“别挂,我还有话,我还有很多话,不要挂。”

  “易知秋。”

  “我有好多好多话想告诉你。”

  警察背过身去抹掉眼角那点泪,强制性挂断了易知秋的电话,架起他的胳膊,要带他进去。

  娄牧之一拳一拳地捶打窗户,嘶哑喊着:“不要走。”

  “易知秋,不要走。”

  “小木头。”

  “警察同志,麻烦你,再给我一分钟。”易知秋一手扒住门缝,一手扯住那警察的胳膊,满眼通红地恳求他:“让我跟他说句话。”

  有意掩藏,娄牧之一直没让易知秋看到他手背的伤,他现在疯了一样拍打窗户,鲜血已经从他手背淌了下来。

  警察看了一眼拼命捶窗的娄牧之,又看了看哀求他的易知秋,最后垂下脑袋说:“不好意思,规定的时间到了,请回去。”

  “小木头,你手上有伤,别打——”

  “哐当”一声,易知秋的话音被铁门无情阻断。

  额头抵上那块冰冷的窗户,娄牧之眼睁睁看着易知秋消失,刚结痂的伤口再次皲裂,鲜血染红了一大片玻璃,他哽咽着,低哑地喊:“易知秋,我还有话......没告诉你.......别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