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梦觉,弄晴时。天涯非是无归意。【正文完】◎
终于, 青龙停在南屿上空。
望向身下那珍珠似的岛屿,三清道人瞥一眼罗艽与叶青洲,淡淡道:“你们自己御剑回去吧。”
……回哪儿去?
思及此, 罗艽才陡然发觉, 除了周空那些行宫,自己与叶青洲甚至没想过定居何处!
好一个居无定所, 四处漂泊……
于是循了三清道人的声音,罗艽咽一口唾沫,下意识喃喃:“回哪儿去?”
“重要吗?”岂料三清道人反问, “你俩不是只要待在一块儿,去哪儿都行的?”
罗艽认真想了想,颔首道:“也是。”
“那青龙呢?”又望一眼周围,再问,“你将它绑架到南屿去?不放它回不归镇了?”
三清道人一挑眉, 低头, 垂眸问龙:“你是要回不归镇,还是与我去南屿新娘村?”
青龙颤着脑袋,瑟瑟发抖。
“愿、愿、愿、愿与您同往。”
三清道人点点头。“很好。”
罗艽只咋舌:也太不尊重龙了吧!?
却到底没开口。
三清道人望一眼南屿,再抬眼, 满目淡然, 逐客之意明显。
她盯罗艽几眼, 又递来一个木信鸽,“二位,有事联络,无事最好。再会。”
“……再会。”
罗艽讷讷说完, 终于抽出长剑。
叶青洲与她站去同一处。
见她们已踩上剑, 三清道人于是驾着龙, 最后挥别。“祝好。”
“……祝好。”
便是三清道人背手而去,罗艽还在发愣,她身后的叶青洲已迫不及待地伸手,从背后将她抱住。
罗艽微微惊动,险些踩不稳长剑,哪想,身后这人实在得寸进尺,抬手便松了罗艽的衣,手指不安分,又拿唇细细啄着,由她耳垂一路向下,吻在肩背,吻去蝴蝶骨。
罗艽拉回前襟,笑骂一句:“色胚鸟儿。”
叶青洲仍抱着她,闷声道:“师姐,永不欺骗,永不分离,难道只是说着玩玩的?不需要身体力行的?”
“谁骗你了?谁要和你分开了?”罗艽反问,只道,“你可不要唬我。眼下,你做的与你说的,分明半点干系也没有!”
胡搅蛮缠的心思被戳穿,叶青洲犹豫应了声,破罐破摔,抱得更紧。
罗艽无奈,没再说什么,御着剑驶向晨雾山林。
四野不见人影,罗艽于是缓了行速,隐约回首,瞥一眼叶青洲。
不知是否错觉,或由晨光一晃,她竟觉得叶青洲的耳朵还是尖尖的,鲛人一样。
心有灵犀似的,叶青洲亦望向她发顶。
“想念师姐的圆耳朵。”她低声叹道,又伸手探去罗艽后腰,“想念师姐的长尾巴。”
罗艽于是问,“这种障眼法,或是幻术……对你而言,应当很容易吧?”
“那是自然。”叶青洲语气小小骄傲。
如今长生剑上桎梏已破,叶青洲又成了原先潇洒恣意叶长老。
叶长老抱着罗艽,再道:“只是,倘若由我来设法,师姐可就不止会变作小豹子了。”
罗艽瞪眼。
“……还想要变作什么?”
叶青洲抿唇盯来,诡异地笑两声,没答。
便是此刻,天际盈盈彤云终于大噪,薄日凌风,斑斓作彩,仿似熠熠流云自苍穹喷涌而出。
罗艽望着这云海,出了神。
“阿洲,还记得我们之前的画册子吗?”她愣怔半刻,忽而开口,“九州画册,半个小舆图。上头记了许多我曾想与你同往的那些地界。”
“记得。”叶青洲道,“乌衣之变后,我将她放去周空那儿了。”
“在周空那儿吗……”罗艽喃喃,应了声,“那便先回去清都吧。”
原处山头淋了天光,如落新雨,各处都是苍苍翠翠青芽。
归尘剑上,叶青洲垂眸抱着身前人,默然少许,软声道一字“好”。
*
事实上,她们去清都,也不过是滞留了几日。
如今朝野新政,周空忙得很,起早贪黑,疾行带风,与她们说不上几句话。
罗艽与叶青洲借她翊宁宫歇息几番,梳理整理片刻,携了些玩意儿物件,便文辞绉绉道了别。
取了九州画册,心思却中道易辙,仿似也未怎么想过云游四海,反而择了一处僻静山头,一副市人归山模样。
山头无名,山间无田亦无人。
不过秋夜静美,初冬泠泠雪消融,雪白如雾,却不见冷。
偶尔望一眼四野,清风撞满怀,只道此处毗邻蓬莱,不怪乎其云雾缭绕,分一半仙山名号。
“师姐喜欢这里?”
初来乍到时,叶青洲这样问她。
“目前是如此啦。瞧远点儿……难说。”罗艽诚实地答,“我不喜欢在某一处久居。”
“那师姐可太适合我的琉璃幻境了。”叶青洲抬手抱了人,嘻嘻笑道,“里头变幻皆凭心意,师姐要如何,我便如何,它便如何。”
罗艽:“那此生岂不是溺在里头了?”
叶青洲脸不红心不乱道:“溺在里头,纵情得死掉。”
罗艽连连摇头,抬手敲着叶青洲前额。“叶长老,克制一点,节制一点。”
再一顿,罗艽指向山林,“阿洲,瞧见那棵石榴树没?我打算往那儿后头造一方小筑。里头还能括一只浅浅荷塘,雨急了,便是白珠打芭蕉,如从前三清山听雨而眠。”
叶青洲挑了眉,只问:“师姐还会造房子?”
罗艽拿出三清的木信鸽,“之前与她们闲聊几刻,陆茕说要来帮忙。三清说她是道者梓匠。说来,陆茕的蛊道好生稀奇,要人命,会治病,还能造房子。”
“可她居然愿意?”叶青洲瞪眼,“我记得她说自己不爱出远门。”
罗艽:“陆茕让我去带她。御剑,从新娘村把她捎上。”
叶青洲:“何日呢?”
罗艽将木信鸽抛去空中,抛了又接,自在几番,抬眼答:“待她音讯。”
便是叶青洲一挑眉,抢来木信鸽,不由分说撞了灵力,双指点在鸽首,“催她一催。我不爱等人。”
“……叶长老好脾气。”罗艽讷讷,照做传了信。
陆茕果真是不催则不动,催了动一动的性子。她们合计几息,陆茕居然提议,择日不如撞日,便是此刻,让罗艽快马加鞭了去。
“倘若能在日暮前来到因阑,还能品一壶三清泡的好茶。”隔着木头信鸽,陆茕好整以暇道。
罗艽摸不清她心思,但循了对方那优哉游哉的语气,她也没多着急。御了剑,一路撞着风赏着景,一点儿不焦虑。
待她到南屿,夜色已沉,风癸歪歪斜斜卧在黑蛟上眺她一眼。“罗不觉,你可让我好等。”
“抱歉,抱歉。”罗艽收了剑,嘿嘿一笑,“可您也没说几时召见我呀。”
您?
“风癸”瞪一瞪眼,“小孩儿,眼力挺好。”
罗艽:“因为风癸不会躺在黑蛟上。”
陆茕:“……”
陆茕于是轻轻巧巧一抬手。
便见,陆茕面上的障眼法散了形,黑蛟也成了小黑蛇,跃入海面,游窜水间,眨眼便不见。
陆茕踩去归尘剑上,站在罗艽身后。
再一手拍在罗艽身上。“腰挺细。”
“呃……陆前辈……”
而陆茕显然对她语气里的尴尬置若罔闻。再开口,语不惊人死不休。“比三清还要细点儿。”
“……”
罗艽强忍着惊骇,勉强踩稳长剑。
陆茕还要开口,是罗艽讪讪地阻止道,“陆前辈,您先别说话了。”她抖着嗓音,“我有点害怕。”
陆茕捏了捏自己的下巴,饶有兴致盯罗艽几瞬,到底还是闭了嘴。
一路沉默无话。不同于来时晃晃荡荡,此刻罗艽心存尴尬,将长剑御得火急火燎。
不过时辰,罗艽扎进无名小山青翠的雾里。
下一刻,迎面一袭白色身影,一抹荷香,皆撞入她怀中。“怎么才回来……”叶青洲软了嗓音,几分嗔怪,“师姐,我等你好久。”
罗艽木着眼抬手,抱一抱身前人,还未搭话,陆茕已先她一步皱起眉毛,“至于吗?你师姐不就走了几个时辰?”
亦不等叶青洲作答,陆茕自问自答:“哦,明白了,小别胜新婚。”再意有所指道,“这是为新人造新房哪……”
罗艽清了清嗓子,“陆前辈,您还是先瞧一瞧这山……”
“瞧了。先前在剑上时,便瞧了。”
陆茕抬眼,终于正色几分,款款道,“山形很好,湖光山色也明媚。就算此中夜色,也别样风景。”
她再问:“你们这几日住的哪里?”
罗艽:“山下小镇。其实这山外小镇,零零落落的,人烟也不少。也不晓得为何……唯独这山间无人。”
陆茕扫一眼便知:“这儿太潮。你们修道倒无所谓,倘若让凡人来住,是要害风湿病的。”
“原来如此。”
“这几日先歇一歇吧,你们去山下望一望人间烟火。”陆茕耸了耸肩膀,摇头晃脑,“我再看看山。”
罗艽诚恳道:“多谢陆前辈。”
“不谢。”陆茕摆手,“这也是我的乐趣。”
*
兴许,这确实是陆茕的乐趣。
号称“能不动便不动、能躺绝不坐、能坐绝不站”的鬼母,如今大兴土木、动树迁湖,忙前忙后,乐此不疲。
罗艽替她打着下手,瞧得处处有学问,亦觉事事皆有趣。
陆茕以蛊道牵物,将湖光山色划分,又是合院又是影壁,足足忙了两月有余。
倒是叶长老慵懒成性;任凭前头二人如何劳作,她自岿然不动。
瞧着另外二人忙碌,倚在身后那头从不归海中带出来的白鹿旁,吃她那些玲珑糕果。
白鹿同样卧在葳蕤草木间,低眉顺目,静如山水。
而此刻初冬,山水最凉,叶青洲却不怕冷似的,靠着鹿,赤了足踩水,吃完糕果,又吃她那樱桃。
连罗艽都几分诧异:阿洲,你原来这么钟意樱桃果?
每每听了这话,叶青洲亦些许讶然。
该如何说呢?
其实叶青洲也不晓得自己是否酷爱樱桃。如同那些水晶糕果,花生酪,冰糖雪梨心,或是油花花的烤山鸡——她分明常吃,却说不上喜欢或不喜欢。
更像是习以为常。
归根结底,叶青洲是个对口腹之欲没太大追求的人;酸甜苦辣咸,并未有太多嗜好。
便与罗艽有极大不同。
罗艽是什么性子?辟了谷也要吃,应季之物每个尝一口,还总想吃遍九州。倘若得道成仙、且飞升有名号,抑或需要她镇管什么,罗艽那仙观,其上牌匾之词,必定与口腹之欲相关。
九州吃神,吃仙得道,食神飞升。这般云云。
若有画像,大抵左手荷叶鸡,右手玲珑虾饺。
叶青洲却不是如此。
辟谷之前,食为果腹;辟谷之后,食为……
追忆。
追忆那些三清山上,尚未辟谷,心上人在身侧的日子。
叶青洲偶尔又顺着这思路,细致想下去。
事实不仅吃食,于其它层面,她亦是一个尤其淡欲的人。看花看景,赏月赏雪——看完了,赏完了,之后呢?
再无下文。
权当云烟过眼,风一落,散了便忘了。
这种性子本该最是伶俐,无欲则无求,无求则无怨。
偏偏遇上罗艽。
罗艽是一个极其入世的人。她对这世间、对这九州,皆有着极大的兴趣。
倘若邀她去那王母蟠桃宴,她必定兴致勃勃,可若与她说,吃了那仙子蟠桃,便再与世间无关了——
那即是面前有仙露琼浆以诱,她也是不乐意的。
罗艽喜欢这四季,喜观桃花流水去,爱见白云万仞山;喜欢看俏皮猫儿翘着尾巴、追着蝴蝶闹,或朝霞白日间,江鹤斗得凫羽凌乱,叽叽喳喳热闹,云水间,又有比翼鸟牵翅飞去。
罗艽贪意烟火。
于是叶青洲也爱上这些四时风物。
*
春末三月三,陆茕大功告成。
望着这无名小山间,四六合院大景,罗艽隐约瞪了眼。
“陆前辈,会不会……太、太辉煌了一点……”罗艽喃喃,“只两个人住,空荡荡的,很像是鬼城啊。”
“嗯?大点儿不好么?”陆茕反问,“多些余地。每晚开辟一间新房。”
陆茕这话听起来些许怪异。可罗艽正望着湖光山色分了神,神思一滞,也没细想,更未思索出个所以然。
是叶青洲微微颔首,道:“我是很喜欢。多谢陆前辈。”
疯名远扬的剑阁主人,能止小儿夜啼的叶长老,露出这样毕恭毕敬态度……
实属难得。
陆茕一皱眉,连忙装模作样,摆一副受宠若惊模样,“哎哟,可别。叶长老,您的前辈只有那三个姓罗的——我可算不上。”
罗艽被这语气惊得起了鸡皮疙瘩。
反倒叶青洲抿来一个笑,游刃有余地捏起腔调,对付陆茕那些歪七扭八的怪话。
便是在这山间“勘查”几番,三人盯着屋门外小排石榴树,决计将这合院取名“石榴小筑”。
罗艽心血来潮,在石榴树上绑一只秋千,风一过,手一推,秋千吱呀作响,摇摇晃晃,幼稚也有趣。
叶青洲则喜欢石榴小筑里那片轻盈荷塘。她们于是又商量着,造一条划开荷丛的木舟。
几日后,陆茕与二人道了别。
再往后,得知罗艽与叶青洲倦鸟筑巢,有人来道乔迁之喜。
第一个兴冲冲来道贺的是许嘉瑞和阮郁。偃甲步辇行得极快。
而许嘉瑞是个藏不住话的。
便是她们兴冲冲来了又去,顷刻,全清都与风仪——甚至南屿——之人都知晓,叶长老终于抱得心心念念的师姐归去了,在山间定了居,不日便要圆起飘飘欲仙山林梦了!
那之后。
前脚风癸与长庚大剌剌地去,后脚林稚与霁明净笑眯眯地来。
甚至,连新帝周空都摆出探寻“归隐国师”的架势,引一众贺宝道喜。
“——真该往山头设一道幻境!”
那日得闲,叶青洲懒懒卧在罗艽身侧,“哼……从一开始,就不该告诉她们。”她抬手抱着罗艽,闷闷道,“扰得我与师姐我没法儿、也没空做自己的事儿。”
罗艽失笑:“叶长老威名在外,想不知晓也难呀。”
不知何种因果,如今罗艽唤叶青洲“叶长老”的次数愈发多了。
尤其情丨事间。
但凡细汗淋漓,罗艽压了声音,启唇道一声“叶长老”,这疯子长老立刻缴械求饶。“好师姐,别再这么……啊!”
尔后,叶青洲红着眼,报复似的,故意学着三清叫她“小艽”。
头几次里,可把罗艽吓得不轻。
见罗艽黑了脸,叶青洲便得逞地笑。
罗艽于是再报复。落到行动。
冤冤相报无时了。
*
顷刻夏至。
小筑外风溽热,艳阳高照,石榴树上秋千都无人去坐了。
只有木舟匿在浅浅池塘,秀色荷香消溽暑,一一入风月。罗裙轻解,赤足踩入舟中,莲叶遮天蔽日,遮住情人情急时的嘤咛与细喃。
或仲夏无事时,天光恰好,叶青洲持一支软笔,沾些陈墨,便在青石板路上作画。
画山画水,唯独不画人。
罗艽瞧着有趣。
见她有兴致,叶青洲便耐心地教。
文才笔墨之类,叶青洲本就各有功底,修道时又与许嘉瑞交好,耳濡目染,一袖灵气,一袖匠心,合在一起,也算是九州大家。
可惜罗艽实在不是这块料,甚至偏偏反着来:水墨画人,工笔描景。
画景是小鸡啄米,画人……显然也没什么天赋。愣是把仙姿绝代叶长老,画成两目一鼻路边人。
每每放了笔,罗艽也知道此作不佳,于是尴尬地遮住白宣,万不想让叶青洲阅见;叶青洲却无所谓。
画人画物画心情,心思舒畅了,比旁的都重要。
*
至于那年清都仲夏宴,天海行宫周空虽替她们留着,她们也懒得再去了。而仲夏潮退,来拜访这石榴小筑的人亦大大减少。
叶青洲如愿在山头竖起幻阵,仿似以幻术写八个大字:
石榴小筑,谢绝来客。
如此,小筑合院,彻底成了她们的世外桃源。
而陆茕说得不错:此中林园、山色合院,大有大的好处。
月夜深处,情到浓时,总有人在瑟瑟风声里克制不住地惊叫。
频频摇头,满面挂着清泪,一点一点退,一点一点逃,捉起步子又蹒跚。
末了,伏在罗艽肩膀,紧抿双唇,低低喘了几气,仿若带起哭腔;真开了口,又不说话,只猫儿似的舔舐。
这种时候,叶青洲不使坏喊“小艽”了。
仍是一声一声“师姐”,乖乖巧巧。
只是,这声音依然很是折腾人。罗艽迷离着眼想。
她也不知该如何回话。
月色空新房。每夜,青烛照亮的房间总不相同。
*
终于夏末。
夏风溽暑渐渐退去,荷叶稍稍败落,立如一只晚风里的烛。
叶青洲总爱在屋中赤足。
也不知该说她贪凉还是不怕冻;罗艽以为,这夜色间的棈木砖分明冷得很。
可罗艽劝了,叶长老全然不听,甚至逞凶,闹着推了罗艽,坐她身上使坏。
“我知晓师姐心疼我的足。”叶青洲淡了神色,低垂了眼,视线沿着罗艽眉骨、鼻骨、面颊轮廓逡巡,再以手指轻轻掠过。
“那师姐知道……我最喜欢师姐哪里吗?”
罗艽抬眸,好整以暇望着她,轻轻摇头。
叶青洲扬起一个笑。
隔着衣襟,她轻点一点罗艽前胸。“这里。”
“……低俗。”罗艽佯怒,瞪她。
“哪里低俗?”叶青洲皱起眉,“贪财好色,人之性也。说来,师姐这么爱这世间,又总说我是猫儿,那也该晓得,人间四月天,猫儿要做什么吧?”
罗艽当然知晓。
只道:“如今已是八月末。”
叶青洲摇起头。“我二人修道,这时日,怎是能与凡人凡物相提并论的?”
“……”
罗艽无言,鄙夷地挪开视线。
叶青洲说罢,一手撑在罗艽耳旁,一手仍然点在罗艽前襟向下,“握不住,很柔软。”再低俯了身,往罗艽耳里吹气,“所以很喜欢。”
却是话音落下,顿时,叶青洲只觉一阵翻天覆地。
原是罗艽擒了叶青洲的手,拉人起身,推去屋中闲处,再问:“那阿洲知晓,我最喜欢你如何吗?”
叶青洲被扯着站起,孤零零立在空荡屋中,旁也无榻无桌无椅。
叶青洲心生几分茫然。“师姐喜欢……喜欢如何?”
罗艽坦然道:“我喜欢这样。”
却没再有动作。
“……啊?”这次轮到叶青洲不明所以,“师、师姐何意?”
“不准坐,不准躺,不准靠。便如此站着。”罗艽眨眼笑道,“瞧你站不稳,所以很喜欢。”
——显然,罗艽与叶青洲是不同的。
后者嘴上逞强逞凶,一双眼瞪得圆圆,落去行动却软柔。可罗艽……
向来说一不二,言出必行。
所谓,“知行合一”。
便是那日贪欢毕,叶青洲嗓子都要哑了去。她狠狠瞪着罗艽,只觉心里抑了一口气,好不舒坦。
难得占了上风,却还是被对方压一头。
不舒坦,实在太不舒坦。
一面颤,一面恼。
月圆风止,夜色更深。叶青洲终于如愿以偿靠上床榻,胸膛起起伏伏。
她盯着夜色沉着眸子,眼底几分哀怨。
于是,几乎入睡时分,罗艽已平躺榻上,却见叶青洲匆匆套上外衫,又莫名其妙地站起身。
叶青洲站在榻上,扬了脸。
罗艽微微一愣,亦以肘撑榻,想要坐起。“怎么……”
——却不想,那只白玉般的足,抵着罗艽的肩膀,把人一点一点踩回平躺的姿势。
“……阿洲?”
叶青洲只仰着脸,冷声道:“师姐。你不许起来。”
“我……”罗艽些许无措,便微微蹙眉,桃花眼里凝起无辜,“叶长老,怎么了嘛?”
叶青洲没应。
她只是自上而下俯视罗艽,眼神陡然几分严肃。
事实上,罗艽觉得这个姿势有些糟糕。
叶青洲那白色衣衫松松垮垮,便是罗艽自下而上瞧去,视线从足踝,追着莹白的腿向上——
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
还在颤着。
再对上叶青洲视线,罗艽讷讷:“青洲……”
叶青洲咬着银牙,逞强装得镇定,足下施力,又将罗艽踩回凉榻。
叶青洲垂了眼,琉璃水眸眯起,盈盈泛光。
抬手,一个响指。
罗艽只觉浑身燥热,有什么灵流冲上头颅。
那感觉怪极,却几分熟悉。
便是一瞬,罗艽想起这感觉牵了何物——兽人耳朵!
果不其然,甫一抬手,发顶两只毛茸茸耳朵。比那豹子耳朵更大一些,更尖一些,也更柔软一些。
尾骨也落出一只毛茸茸大尾巴——比豹子尾巴更大,更蓬松。
“……这都是什么?”
罗艽被叶青洲突如其来的幻术弄得摸不着头脑。
“是小狼。”叶青洲得意道,“小狼师姐。”
再问:“师姐,感觉怎么样?只是云似的幻形,还是切切实实长上去了?”
罗艽便是放下手,一牵动神思,只道,这耳朵尾巴还能随着心意摆动。
罗艽于是道:“谁敢质疑叶长老的幻术啊。”
仿似扳回一局,握了主导的位置,叶青洲笑得更是得意。
“你知道吗,师姐,”她终于挪了脚,不再踩着罗艽肩膀,反去踩她新化出来的尾巴,脚跟打着圈儿,没轻没重。
“听说揉一揉小狼尾巴,摸一摸后背,她就会……”
罗艽扯扯嘴角,“并不会怎么样。”
叶青洲皱眉,语气诧异,“怎么可能?”
而罗艽仿似真的没什么动静。“尾巴被压住了,有些疼,可也确实没有那方面的刺激。”她耐心地传达着自己的感官,又认真道,“我听闻,倘若是狼受到了那些召引,反而会更好斗,更凶狠。”
叶青洲闻言,皱了皱琼鼻,“难道真我想错了?”她小声喃喃,“那么下一次,还是变成兔子好了?……”
说着,叶青洲半蹲下身,沿着小狼尾巴去捉尾骨,“师姐,揉起来……这样呢?”
罗艽只是弯眼一笑。
仿似就等着叶青洲此刻的犹疑、放松警惕,她好顺势牵扯住叶青洲肩膀,起了力——
陡然,罗艽翻身在上,二人乾坤颠倒。
叶青洲一愣,皱眉,又抬足,左脚踩住罗艽两胸之间,抵住她要俯下的身子。“不行,师姐,这一次……”
罗艽压根儿没听,干脆抬手钳住她的踝,将玉足缓缓右移。
门户大开。
几乎凌空。叶青洲叹一口气,“师姐力气这么大的吗?”
罗艽反问:“你第一天知道?”
叶青洲闻言,装模作样瞪圆眼,束手就擒,“啊呀,失策了。”
于是细雨滂沱,又淋青叶。直至天边漏一缕霞光。
罗艽坐在榻沿,褪了狼耳朵与尾巴,望着霞色愣神。
瞥一眼身侧醉了眼朦胧的叶青洲,思及一件往事,终于想起要秋后算账。
“虽然已经过去好久……”罗艽措辞一番,低声道,“阿洲,但我仍有一事想说,也想问。”
叶青洲侧卧在榻上,迎了晨光,双目迷离地闭上眼,闷哼几声,才恹恹慵懒地回,“说,问。”
罗艽于是道:“彼时借了徐良娣的身躯重回人间,我可怕极了你这剑阁主人。其一是你那些传闻,其二是我初至琉璃幻境……”
罗艽皱着眉,仿似百思不得其解,“你为什么说,要杀了‘她’,来祭‘我’?”
“……嗯?”
叶青洲带起鼻音,很是迷糊。“那是什么话?……”
罗艽再提醒:“你说你讨厌渔家小蕉。然后你说,你要杀了‘她’。”
叶青洲半侧来身子,思忖几番,眸里才显出一些清明。
似想起什么,她陡然愣眼,又强壮镇定道:“我……没说过那样的话吧?”
然而,罗艽对她何等熟悉?自是明白叶青洲此刻心思。
“你说过。”罗艽向来好脾气,可说这话时,难得几分咄咄逼人。
“阿洲,你说过那样的话。而且你已经在心里想起那件事了,不是吗?”
叶青洲心慌一瞬,终于道:“好吧。我那心思并不好看……可想着,好歹是什么也没做过,才不想承认。但是,师姐,倘若我真说了实话,你、你能不怪我吗?”
罗艽一眯眼,破天荒的没应声。
“师姐……我说,我说。你别生气。你们……实在太像了嘛。”
叶青洲坐起身,光着手臂抱上来,软声道,“那时我这琉璃幻境、你那琉璃身躯,没有任何灵魄,全靠我的臆想与幻术,才有些许动静。”
“师姐,我记得我与你说过,你回来以前,琉璃身躯的一举一动,都是我借着旧忆,再以幻术驱使,才有了抬眼、垂眸、启唇、嗔笑……这些举动。瞧来是我与琉璃身躯在言笑往来,可说到底,不过是我以幻术……自言自语,自娱自乐罢了。”
“但我与师姐,已百年未见,很多记忆都模糊了,倘若师姐生气,神情会是怎样?语气会是怎样?倘若师姐无聊了,又会不由自主地做些什么?吃到了喜欢的糕果会怎样,遇到了不爱吃的玩意儿……又会怎样?遇见旧人会如何,碰上新相知,眉目间又是什么颜色?诸如此类,细枝末节,我总想不好。”
叶青洲再道,“而你们又实在是相似。相似到如同一人。”
“我便总想瞧一瞧,这渔家女,她与友人谈笑,语气是怎样?心情好时,笑意又是几分?眉眼要如何弯起,至于走路的姿势,如何才最恰当?……如此观察着,再将这些附到琉璃身躯上。”
“——可是,可是,我转念一想,旁人怎么会像师姐呢?简直是亵渎。”叶青洲将脸埋进罗艽光丨裸的颈窝,倏尔闷了声,“所以我讨厌她。不想看见她。”
再低垂了眼,语气可怜兮兮,仿似一个犯错的小孩儿,“……对不起,师姐。求你原谅我。”
这神色语气,倘若放去平时,罗艽早就眼巴巴地依了她了。
可此刻,她竟丝毫未心软,凝目再追问,“倘若‘她’真的不是我,只是一个与我很像的无关女孩儿呢?你会伤害她吗?”
叶青洲登时一惊,抬起脸,望着罗艽,眼眸簌簌盈起泪,“我,我……我不会伤害她的!”
“师姐……”
罗艽未出声,咫尺之间,那片玲珑的唇已吻上来。“师姐,别不信我呀。”
薄唇划过罗艽眼角与眉梢,再吻上她瓣唇,鸟儿似的啄着,溢出些许嘤咛,絮絮道:“还好,还好,你们是同一人。还好我没有……真的对她做什么。”
“要不然,要不然,师姐就不喜欢我了。我不要师姐不喜欢我。”
吻毕,叶青洲拥着罗艽,咬字用词些许甜腻敷衍,孩子似的幼稚,语气却认真极了,并不存半分轻佻,“我要师姐喜欢我,且最喜欢我。”
罗艽难得不吃她这服软的伎俩。
显是心结未解,罗艽咬着下唇道:“——是啊,你不会伤害她。可我那时真当伤心极了。我想不明白,缘何这剑阁主人无端端便开始针对我?”
叶青洲一瞪眼,恶人先告状。“不疯魔,不成活。我那时心境极差。这一点,全部都要怪师姐!——这么久都不来找我。”
“你少来。”罗艽瞪她。
可被那软绵绵的身子没骨头似的一靠,又听她如此诚恳,罗艽到底没了脾气。
但明面上,脸色却不霁。
叶青洲看着她,指甲绞尽衣袖,“师姐……还是生气吗?”
罗艽没抬眼,只反问:“你说呢?”
叶青洲默然几分,忽而再道:“要不然……师姐、师姐,再来一次吧。”
罗艽一愣。“什么?”
叶青洲抿唇,怯怯抬起眼,水眸盈盈一盯。“站着的……再来一次。”她声音越走越低,几乎要听不见,“师姐不是说……喜欢看我站不稳的模样吗?”
罗艽思索几瞬,想到先前那话,登时失笑。
“这究竟是罚你,还是赏你?”
“可是——”
叶青洲倔强地瞪起眼,耳垂烧了火,“是、是师姐先说的喜欢!”
罗艽终于正起神色,以手扶住叶青洲肩膀,“……好吧。”
“叶长老,这次可要站稳了。”
*
溽消秋渐渐,雪释春融融。
春江潮水,花前月色不扫,璨璨满地。人间曼妙如昨。
罗艽与叶青洲在这山间小筑住了一载有余,便是那日,叶青洲一句“北境的枫叶红了”,罗艽临时起意,提了剑,整好行囊,拿出许久之前那九州舆图画册子——
“阿洲,我们启程吧!”
叶青洲手指勾着白鹿挂坠,抬眼应一声“好”。
便是如百年前少年恣意的不觉剑剑主一般,罗艽故地重游,见云见月,好不快哉。
心气风流,神思如风。
——然,与百年前不同的是,此时此刻,她身边有人陪伴。
且是长久地陪伴。
于是君山晚桃清,洞庭春雨细,闻西域月儿泉边红绡舞,万丈雪原与风,才见极北元境,剔透似绸缎的影,挟着天光被掷于地。
她们步步走过,共赏人间风物。
梦里贪欢,明月巫山。
相伴此时、此载、此生,以及往后的许许多多缘分。
一日春风零落,罗艽闻见山林中有人横笛。
当是曲笛,其声悠扬,清越如风,却不知悲喜。
起调时,几分哀愁几分断肠,仿似流光匆匆,哀叹人间留不住;乐上高远,一片凌然,居然陡生些许伶俐,隐约欢腾,如见故人。
再由高峰猝然而坠,又是一份戚戚,恰若情人意短,从此无关风月——然而末了,笛音竟又一宕,回调,宛如绫罗坠落冰湖,薄雾化春风,吹得枝头桃苞绽。
却实在淡淡。
罗艽不解。
这乐曲最后,到底是重逢意,还是嫌画色凄苦,不忍卒看,才提笔一点朱砂,好落得几分自欺的甘饴?
罗艽没思索出因果。
是以,一瞬听完,她糊涂着脑,仍然不知其中是喜是悲。
却是清风再拂,罗艽抬眼,望见那山丘上,少女骑着白鹿,轻盈的眼纱落如飞雪。
叮叮当当,可能是谁的琉璃铃铛,与风声中余音相和,才成了一支曲儿:
“惊梦觉,弄晴时。天涯岂是无归意。”*
消散的笛声,重新落回罗艽耳畔。
便是望向叶青洲时,罗艽心底,才终于有了答案。
叶青洲亦抬眼,朝她弯眉一笑。
“师姐。”她轻唤道。
——此刹,心绪通天彻地明澈。
原是春雨芭蕉,轻舟一片,高堂明镜,百年风月无边。
这曾与她折花问剑的少女啊,竟已与她杯酒共江湖,并肩行过萧瑟秋风,许多许多年。
*
-《师姐》正文完-
作者有话说:
正文完结,番外布置可见93章,也可以在本章评论区说想法~
感谢陪伴!~~
文章批注,“天涯岂是无归意”——《鹧鸪天》小叶在17章也哼过~
相似类型仙侠古百《蔺芥》《参商》专栏可见,比心
再次感谢陪伴~~
📖 短番外七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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