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不见,还认识它吗?◎
“宁王又打宁王妃了。”
不知从何时起, 泱玉已听惯这样的话了。
清都新雨,马蹄轻快,溅了污泥缀海棠。
几位浣衣的丫鬟收拾着衣裳, 眺一眼清澈的天空, 嘴里絮絮叨叨。“宁王,又纳妾了……”
“什么妾。”旁人推搡一把, 皱起眉,“未必有名号。先挨过第一晚罢——那人也得活着才行。”
“纳了又如何呢,还不是如宁王妃一样, 战战兢兢地活……宁王真是个孬……”
“——你真是胆儿肥!居然在宁王府里说这种话!……”
“…………”
泱玉坐在高阁,听窗棂之外,枝头鸟儿叽喳,燕雀啁啾。
浓雨激得叶沉重,枝头浆果坠落, 被鸟儿长喙叼走;长喙锋利, 浆果汁水四溅,竟落去窗边人的面庞。
面上一滴浆果汁水,好似一滴鲜红的血。
可泱玉只是死人似的坐着,眼也不眨, 一动没动。
她手上颈上青紫交加;身侧案沿, 是昨夜燃起的香, 今晨黎明春光一照,灰烬枯死在烛台。
距她来到这宁王府,已近二十年。
人人都说泱玉嫁得好极了,是野麻雀攀上高枝;她们教她别太贪心, 如此出身, 如此容姿, 能被那周怀元看上,是她的福分。
周怀元——那可是周宁王!他甚至将正妻之位予了泱玉,她泱玉岂不是该磕头谢恩?
是这样吗?
泱玉只记,碧玉年华后,一夜荒唐,晨醒,身边是陌生的男子。
“泱玉,我是真心心悦于你。”男子对她说,“你我昨夜之事,亦为泱大人默许。……”
泱玉也不明白了。
她不认识这男子,也听不懂那些话;只稀里糊涂套上嫁衣,在众人或讽或羡的目光里,坐进鲜血般红艳的轿子,走进红烛高阁。
红烛之中,她见那男子一双含情脉脉的眼。
红烛灭下,夜色拢进床帏,才识其真正面目。
性丨虐成暴,残肆不仁。
泱玉总想不明白。倘若举头三尺有神明,缘何周怀元永远得不到惩罚?
直至有人答她:
“因为戏本儿……一开始就是错的。”
“戏本儿?什……什么意思?”泱玉不解。
彼时,泱玉望向这位方从龙吟岛学成归来的长公主,压了声音,又满心忐忑。
周空淡然道:“假若你是一个戏子,身在梨园,拿了一个丑角的本儿。你水袖长衫,如莺歌燕舞,铅华散尽之前,都做到极致。”
“——可泱玉啊。你唱得越好,得到的骂名就越多。”
“知道为什么吗?
“因为你是个丑角。因为从根本,一切就错了——世间了了,本是个梨园;你方唱罢我登场。
“可这写话本儿的,仿似就要与女子过不去,给她们个这样无聊的角儿:生而奉献,不受重视。相夫教子,囿于灶火。”
“世间人,哪个不是从娘亲的肚子里蹦出来的?
“可到最后,那养育了所有人的女子啊,却只落了个‘泼出去的水’之骂名,仿若混吃等死的混蛋。可事实究竟是如此,你我都晓得。”
那几日听完周空的话,泱玉想了很多,却都不怎么明晰。
到最后也只喃喃:想来惭愧,惭愧。我一而立之人,竟要一位十七八的少年来教导这番道理。
单论算术账房,采买归纳,她在宁王府中分明也做得很好。
倘若真能管些什么,仿似也不错。
坏就坏在她顶了个宁王弱妻的名号,做得差了怪罪她,做得好了,则功归宁王。
可她不想当什么宁王妃,也不想做什么宁王府的当家主母。
她是泱玉。
仅仅如此。
尔后清都事变,周怀元搭上乙未,周空倒台。
泱玉疯了似的想找周空。
待她终于在阴霾处瞧见对方时,唇齿苍白地哆嗦,几近涕泪满面。
周空还如初见一般明艳,骄傲,落落大方。
她们的同盟之约,一拍即合。
对泱玉而言,要找周怀元的把柄并非什么难事。周怀元愚蠢自大,无才亦无德。
泱玉要他死。
*
皇城祈元。又是一日早朝,微雨沐晴,沉霾不散。
天边血月深邃,未有退却之意,暗褐色初阳,竟仿若日薄西山,奄奄黄昏。
高堂上下,一派死气。
二公主周倦缚了那般绫罗珠玉,立于皇亲贵戚中,颦蹙皆不自在。
她望向高堂上三人,周随、周怀元与那陌生老妪,乙未。
堂下百官噤若寒蝉。
终在这少皇男周随又要落出一声啼哭之时,周倦再站不住。
不顾身边姜画阻挠,周倦扯下浑身绫罗缀饰,以在风仪凤凰台操练的架势,一跃冲上高堂。
她握上傀儡皇弟的肩膀,却惹得对方一声尖叫。
尖叫声后,是这位皇弟不绝于耳的哭声。
周倦早不耐烦去宽慰。她走去龙椅桌案,将那泛黄奏折扫落在地。
“明患、军机、粮草、旱涝,一事未解决!你们、你们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周随吓得尿裤子,哆哆嗦嗦捂着嘴,又连连摇头。乙未仍那副事不关己模样。
见周怀元慢条斯理抚过旒冕,周倦终于再沉不住气。“周宁王——我还称您一声周宁王!”她厉声道,“可你这十二旒下狼子野心,真真路人皆知!”
周怀元似是看来一眼。那布满疤痕的丑陋脸面,仿若无声地笑了下。
周倦厌恶地移开视线。
高堂上者无言,高堂下百官静立,持那官牌,亦鸦雀无声。
便仿若,周倦不过演了一出独角戏,言辞掷出,只碰一段无人搭理的冷壁。
殿外天际血月未落,寒意骇人。
周倦面向百官,握紧拳头,“你们一口一个大魇,一口一个幻心,可到最后,你们也认不清自己的心啊!!……”
祈元之中,只是沉默。
周倦似是气急,闭着眼后退几步。
她只心道,百官千军低眉咽目,解甲齐坐,竟无一人站得起来。
周倦深吸一口气。
只见她以朱笔为锋,挑开周怀元面前旒冕!!
珠饰旒冕下,疤痕可怖,已失了人形。
饶是百官沉静,此刻见到周怀元真容,亦觉得渗人至极。
俱是倒吸一口凉气。
周倦高声道:“你们以乌衣鬼之名,逐去风仪三位反贼,殊不知真正的乌衣鬼,根本就明堂高坐——!!”
显是破罐子破摔。即便知晓身后的活死人出招便能取人性命,周倦仍要大骂叱责。“短短月余,九州乌烟四溢,瘴气渐深,平民百姓叫苦不迭,在座的每一位都罪责难逃!……”
便是此刻,周倦话音未落,顿觉身后寒气逼人。
有一只手钳住她的右肩。
手掌冰凉,其上利爪隐约泛其寒光。
周倦知道,这绝非人的手掌。
——就当她紧闭双眼,以为自己难逃一死时。
只听耳畔风声起,远处一位金瞳女子飞身而来,将她抱起,才堪堪躲过背后活死人的一击!
高堂之上,“周怀元”已经褪去常人伪装。
只见明堂血月,十二旒冕摔在地上,“周怀元”的身躯逐渐拔高,四肢乌黑,终成一片淋漓血树。
庙堂血雾漫天。
“这,这是什么!?——”
百官失声尖叫,四处逃窜。
饶是周倦早有意料,此刻亦是被吓得不轻。
她这才恍然觉察,救下自己的人竟是风仪许长老!
不等周倦出声道谢,血树已蔓延至殿门,似是要将这满朝文武皆斩尽了。
恰此时,一道马蹄惊现。
远处雾中,有一人驱了玲珑白马而来,手持一柄红木弓丨箭。
箭矢乘着光飞驰而来。
又以千钧之势,正中“周怀元”眉心!
“周怀元”面上血流不止,顷刻血月散落三成。
玲珑白马上,那位不速之客又搭起一箭。
虽相隔极远,却依旧有人眼尖地认出她来。“倒台的少帝——周空、周空死而复生了!?”
满朝吵闹间,周空的第二箭射向“周怀元”左胸。
堂上那可怖的血树又是猛然一顿。
百官七零八落,手脚并用地趴在地上,望向堂外时,如见救世之主。
周空太明白来之不易的道理。濒死之际,有人救她们于水火,才值得长久地称颂。
此刻。
刷刷刷,又是利落三箭,各中命门。
“周怀元”顷刻鲜血淋漓。
其身侧,乙未终于站起了身,似要运蛊。
便是这一刹那。
只听偌大堂间,有一个小巧的物什,由上而下被掷于平地。
那东西小巧玲珑,坚硬材质,掉在血污遍布的地上时,落出“当”的一声脆响。
是一枚骨戒。
骨戒在地上摇摇摆摆,循着阶沿摇晃一圈又一圈。
——却仿若揪住了乙未视线。
乙未的视线追随着骨戒,再看不见其她,亦屏住呼吸,身躯不自觉地前倾。
她苍老的眼似要落出泪来,低眉俯首,连滚带爬地追着那骨戒,终将其捧在手心,收进怀里。
仿若这是什么稀世珍宝。
众人不晓得这变故的缘由,皆许多错愕。
而失去了主人驱策的活死人“周怀元”,此刻亦呆愣在原处。
乙未正上方,明堂画屏处,落来一道戏谑的笑音。“乙未大人……”那人声音优哉游哉,拖长尾音,几分懒洋洋。
乙未循声抬首,平静一望。
竟撞进罗艽满是笑意的眼。
罗艽歪歪斜斜倚在画屏梁边,黑衣黑靴,长辫高束。
一如百年前明朗。
而此刻,罗艽意有所指地盯向乙未怀中骨戒。
“乙未大人,”罗艽笑道,“百年不见,还认识它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