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姐没有会错意。”◎
“呃……”
“青洲, 我知道你急罗师姐的事情,只是……”
望向面前清一色长衫喜服,四方平整的小轿, 许嘉瑞揉了揉眉心, “嗯……会不会太着急了点?”
“速战速决。”叶青洲面无表情道,“免得夜长梦多, 横生枝节。”
叶青洲比划了喜服肩宽,又瞥一眼许嘉瑞,“你们去么?本就是道侣, 不用假扮。又或者……”
是罗艽猛一步上前,拉住叶青洲,“不不不,不用,不用。”又对马上要发作的阮郁讪讪干笑, “不麻烦你们。”
“这一路已经麻烦你们太多了。感谢感谢, 多是感谢。”
“师姐?”叶青洲反而不解。
她没想太多,只觉罗艽这身躯脆弱金贵碰不得,断然不能去冒险,倘若可以, 她恨不得自己一人拆成两片, 各自对拜, 独闯桃源新娘村。
罗艽道:“我身上的事情,自然是我自己去。再者,海市蜃楼间使不出灵力,而我对那些不依仗灵力的拳脚功夫也最为熟悉。”
何况这新娘村仿若与幻术有关, 而如今受到兰芥牵掣, 叶青洲难使出幻心术, 罗艽竟成了她四人间对幻术最为熟稔者。
“思来想去,还是我穿着喜服站在最前面罢。”
罗艽一锤定音。
瞧见叶青洲瞪红的眼,罗艽揉了揉她脑袋,弯眼笑开,宽慰道:“我能忍住不用灵力。便是赤手空拳,我也能自保。”
边说着,她装模作样点点头,“至于水性……虽不算太好,但就算不借助灵力,在水下憋个盏茶时间亦不在话下。放宽心,阿洲。”
叶青洲显然犹豫。
罗艽望着她,忽而一皱眉,可怜兮兮道:“莫非是师妹不乐意与我一同去?”
“我……我乐意。”叶青洲本瞪着眼,可一出声,嗓音却不自觉软下来。“我乐意的。可是……”
她盯了罗艽双眼半晌,再红着眼出声:“可是,师姐,倘若真出意外怎么办?”
罗艽拉过她,轻轻将面颊靠在她鬓角。
“那就请师妹多多保护我啦。”
*
从前南屿的喜宴,多选在明月当空之时,以祈得月神庇护。
作为海滨岛屿,水神为她们载来丰收,月神则为她们指引方向。
小小高脚竹楼中几人忙碌,小金早就睡去,银朱却忙前忙后不亦乐乎。或许南屿鲜少这样热闹,银朱显然满面兴奋。
她向姊姊妹妹讨来胭脂水粉,又是扎珠喜服又是观摩喜轿;倒不是对结亲之事心有向往,只不过少年心性,对一切闹腾腾的事情都心怀好奇。
尤其是仔仔细细瞧了叶青洲模样,更是心下感叹不已。
银朱只心道,莫非是她孤陋寡闻了?她竟不知这世上能有人长成这样!美得仿似不属于这世间,怎样看都欢喜,怎样看都惊奇。
玉骨冰肌,眉眼如画,尤其眸中那一点冷漠,真真恰到好处。
银朱为她捎来凤冠霞帔,越看越艳羡,恨不得自个儿变成她发上的鸳鸯簪子,好与她多待一会儿,多看一会儿。
却是叶青洲闭上眼。
“都是假的。”青洲轻轻叹道,“她们出谋划策时,你又并非不在一旁。不过为了进那新娘村,没必要如此精致描画。”
大抵叶青洲以为是那些凤钗银冠惹了银朱艳羡,便出此言。
“姊姊缘何要叹息呢?”银朱却不解地皱了眉,“真的又如何,假的又如何?是计策又如何,是真心又如何?姊姊到底是能去到那新娘村求来治病的法子的。”
叶青洲垂眸望一眼霞帔,不回话。
银朱忽而又道:“唔,我好像有些明白了!姊姊你是不是不喜欢那个假新郎哇?”
“嗯?那倒……”叶青洲闻言皱眉,对这小丫头跳脱的语言感到诧异。
还未说完,银朱又满面苦恼地道:“可是那个姊姊很喜欢你呀。坏了,坏了,又是一段单相思……”
……什么乱七八糟的。
叶青洲轻轻腹诽,却难得笑了。
又心道:单相思不假,可这小丫头好像弄反了对象。
银朱再絮絮着说:“在我们南屿,凡是情窦初开者,都会偷偷将采来的珍珠送给心悦的人呢。你瞧,我们才将这南屿风俗说给你们听,那姊姊立刻塞一个珍珠给你。”
叶青洲摇了摇头:“她又并非南屿人,就算听了民俗,也不过耳边风。至于将珍珠塞给我,只是下意识的举动。”
银朱摆手,嘻嘻一笑,“往往下意识的反应,才最真实呀。”
“再说,她有两颗小珍珠,怎么偏偏就自己留一颗,另一颗给了姊姊你?”
“或许是习惯了。”叶青洲道,“我与她一起长大,情同姊妹,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总会分一半给对方。这没什么大不了的。”
叶青洲也不知自己是怎么了,倘若顺着银朱那些话说下去,本该最合她心意,可一出口,居然全是反驳。
对的,没什么大不了的——她想。
依师姐那个性子,就算真是下意识对她好、最最惦念她,亦难有后文。
不必有不切实际的幻想。落空的失重感并不好受。
银朱却狠狠摇了头。“如若那些举措都是下意识,那么喜欢也是下意识的。”
“先前那姓许的老婆婆与母亲絮絮叨叨,那位假新郎官姊姊要么问询,要么若有所思地游离目光,要么……”银朱点点头,“就盯着姊姊你。和伙伴聚在一起时我也是这般模样,视线落着落着,不自觉便去盯心悦之人了。所以呀……”
侃侃分析完,银朱骄傲地扬起脸,“姊姊,我可是南屿小月老。我看人很准的。”
*
眼下叶青洲虽是黑发黑眸模样,可入了蜃楼幻境便不好说了;里头灵力相冲,障眼法未必再有用。
但到底她有那凤冠与红纱作遮掩,即便恢复原貌,亦不会太突兀。
可罗艽却难捱。
她身形虽高挑,好歹撑得住喜服,可面容里实在没有男相中那份粗糙,眉还能描粗,眼亦能勾成狭长,然唇太红,眸光又太温柔,用那春风似的面庞一笑,准要露馅儿。
每每瞧见她憋不住笑的眉眼弯弯的模样,阮郁与许嘉瑞都直摇头。
此外还有一个难题,便是她的身形。
“……罗师姐。”许嘉瑞与阮郁一人一边,替罗艽绑那劳什子束身布,她们忽而对视一眼,感慨道,“你这身形样貌,不是不好。是太好了。”
许嘉瑞开玩笑道:“男人都是很丑的。”
罗艽没忍住,又笑出声。
被那束身的布一扯,笑声成了一道哀嚎。
阮郁替她披散了头发。
不得不说,罗艽有着很漂亮的胸与背,肤色洁白匀称,后背蝴蝶骨利落,前胸圆润柔软。
许嘉瑞多瞟几眼,竟觉得有点晕乎。
她偷偷与阮郁咬耳朵:“阿郁,我说句大逆不道的话。”
阮郁挑眉,低声回:“你说。”
许嘉瑞:“我好似忽然有些理解……当初那个罗刹,缘何对这位师姐这般死心塌地、穷追不舍了。”
阮郁闻言直翻白眼。“我替罗师姐和姓叶的把你削喽。”
“青洲她……”许嘉瑞又喃喃,“啊呀,也很能理解青洲啊。”
许嘉瑞摇头晃脑,“有个这么好看的师姐,如何能不惦念,又如何能忘怀哪。”
阮郁睇她一眼。
拉着罗艽束胸衣带的手不觉力度大了几分。
便是旁人胡言乱语,罗艽遭殃——
她“嗷”地惨叫,还未回首与她们掰扯几句,便听廊外有人拍了拍门扉,“我们好啦!先让新娘子去喜轿了哦?”
屋内三人应答几声,手忙脚乱赶工。
等戴了雁翎帽走进夜色里,罗艽深一脚浅一脚,只觉得这辈子就没这么不自在过。
仿似怎么站、怎么走,都十分不舒服。
然事实上新娘的装扮只会更加繁缛。
如今她与叶青洲不过作一场戏,可思及南屿那些真正踏上喜轿的新娘们,罗艽忽而几分感慨。
这样沉重的喜服下,究竟是欣悦,还是压抑?
喜轿在罗艽十步开外处。途中,罗艽闻见几位南屿的红娘司仪满面堆笑地与她们讲那些嫁娶规矩。“新娘轿先二里地……直至靠岸,郎候舟中。各行七步,拜七次,分别是祛邪祟、祛污秽、祛苦厄……”
为了进那新娘村,罗艽把这些都听得仔细,时不时颔首。可内心深处的抵触情绪亦不容忽视。
大抵她对这类礼俗有一种本能的排斥。又或是夜色中的喜服喜轿太晃眼,让她想到邹岙山的雪。
埋葬徐良娣的皑皑白雪。
罗艽想起自己在邹夫人的山庄里仗着幻心术大闹喜宴。想到意云镇衙府中争吵的长公主与女驸马。
恍然一瞬间,竟有些恍若隔世的感触。
而此刻,她终于在喜轿前站定。
明朗的夜色下,面前的喜轿亦是绫罗绮丽。
珠帘以白色珍珠点缀,由羊脂白玉作衬,再满面金色琉璃收拢月光;其旁更是坠了点点红玉,好似红透了的石榴籽,晶莹可人。
如此瞧来,真是华丽不可方物。
可罗艽心里无端生起一抹心疼。
而这份心疼在掀开珠帘的那一刻达到顶峰。
“哎!哎!——不要掀帘子呀。”身后有人嚷嚷。
罗艽充耳不闻。
她只是瞧见叶青洲被缀满绫罗珠饰地端坐在轿中,眸中隐约一丝茫然。“师姐?”
罗艽垂眼,见一双巴掌大的绣花鞋。
她并无旁的想法,仅仅陡然觉着,这比寻常布靴小了许多的绣花鞋,一定过分挤脚。
而话未出口,她已在叶青洲诧异的目光下半跪在珠帏下,替叶青洲松开绣鞋绑带。“你我修道,本不该被这些世俗繁文缛节束缚……”
又微不可察地叹口气。“是我连累了你。”
叶青洲未明所以,只忽而笑开,柔声道:“说什么呀,师姐。能帮到师姐的事,又如何有拖累一说?今夜之后,你这身躯就再也没有烦恼了。”
又轻笑道,“不过这绣鞋确实不合脚,想来也是那些俗礼为了防止新娘逃跑,故意做了这种折磨人的玩意儿。多谢师姐啦。”
罗艽闻言垂眼,只是瞧着这小小喜轿的木底沉了脸。
终于,在周围一片催促声里,她重新站起身。“时辰差不多了。我去舟中候你。”
回身前,她抿起一个笑。
“青洲。多谢你如此为我奔波。”
“……嗯。不必谢,师姐。”叶青洲眸光闪烁。
见罗艽说完便转身要走,叶青洲又下意识抬手,拉住对方衣摆。
“等等,师姐……”叶青洲咬了咬牙,抬眼,轻声问道,“我好像有点怕。你能不能多握一握我的手?……”
只是握一握手吗?
——罗艽回身望向她,却如此心道。
喜轿中的人一身鸳鸯红衣,银芳珠花金凤钗,俏靥如玉,眼尾宕一抹清梅似的胭脂。
唇珠便是一瓣梅。
而她那双盈盈亮如星的眼,正以一种灼灼又期盼的目光,望过来。
竟望得罗艽心一颤。
于是忽而,罗艽鬼使神差地俯身,伸一只手,轻捧住眼前人面庞——
对着那瓣殷红的唇,轻轻落了一吻。
淡如蜻蜓点水,须臾则止。
“如此,还怕吗?”
咫尺间,罗艽轻声问。
叶青洲却愣住了。
她只觉着面前光影一暗一明,罗艽陡然逼近,顷刻,气息又远离。
方才……
是师姐吻了她么?
叶青洲不自觉抚上唇。
唇上残存余温,颊侧亦残留温柔触感。
……是真的。师姐真的吻了她。就在方才。
心底的喜悦冲乱思绪,整个人便好像踩在云端,虚浮到夸张。可明面上,即便已有彤云悄然攀上双颊,她却仍怔怔地坐在原处。
——而另一边,见叶青洲久久呆愣、钝钝地不回话,罗艽也有些心虚。
她于是退开,轻抿唇角,抹去唇上沾来的胭脂,便露出一个哑然的笑。“抱歉……是、是我唐突,是我自作多情了?”她低垂了眼,犹犹豫豫地问,“原是我自始至终会错了意?……”
可是罗艽也费解;她明明记得——不论是幻境里,还是百年前——她们之间分明有更过分的事情啊。
难道真是她会错意了?其实青洲并不喜欢她……
便是此一刻。
“——不是的!!”
“不是的,师姐。不是的。”
是叶青洲扶着轿中木窗,陡然半起身。“没有会错意。你没有会错意。”
直直撞进罗艽略微错愕的目光,叶青洲伸手,陡然环住对方脖颈,再俯面——
回敬一个,长久的深吻。
“师姐没有会错意。”
作者有话说:
神奇的加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