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葬。◎
张嬢嬢死了。
片刻前还与她们絮絮说着话的人, 眼下已是一具仰卧在地的尸。
纵是死生知尽者,亦不免泣涕。
空荡荡的柴门旁,几人相觑, 静默一息。
是许嘉瑞最先上前, 伸手去探张嬢嬢。“没气了……没气了。”似是被满屋子瘴气迷了眼,她皱着眉, 几分眩晕与恍惚,“我们……要把她葬了么?”
许嘉瑞话音未落,山道旁遥遥传来一人的大声疾呼:“张嬢嬢——张嬢嬢!——”
那是一位十四五的小少年, 细眉长眼,一身粗衣,腰间一只小布包与一把极钝的宽刀。
“张嬢嬢,我看屋上黑烟……”见到柴门外几人,她陡然沉了脸色, “你们是谁?”
问完, 不待回应,她瞥了眼许嘉瑞,便见其脚边躺在地上的尸身,登时警惕起来。“这是——你、你们干的?”
“不是。”许嘉瑞摇了头, 淡淡否认。她并未过多解释, 只是将前因后果娓娓而道。
少年听完, 竟丝毫没有质疑,仿似早就料到一般,只道:“知晓了。”
说着,她半跪去张嬢嬢与大黄犬的中间, 左右看了眼状况, 便又望向灶台。
“张嬢嬢没有癫痫的病症。或许真的是……饿得慌了。是了, 自我住到这山上来,便常常听她叨叨,说自己许久没再吃过肉,见只麻雀都馋得不行。”
“她嗓子不好,痨病缠身,又一口咽下这没煮熟又没拔毛的腥肉……或许是呛了引疾,或许是噎住。我也不知。”她的语气没有悲恸,只是平静地阐述。
“至于张嬢嬢向你们要那匹白马……”她抬头,瞥了眼其余几人。
周空她们或许看不明白,但这少年一眼便晓得了。她道:“你这马匹,肥的。嬢嬢定是看得饿了。”
“原本还能忍,如今这么肥又漂亮的白马往面前一遛,嬢嬢再忍不得了。”
她说得讽刺,语气却全无责怪。
周空心中五味杂陈。是后悔或内疚,抑或些许不快,她厘不清楚。
“虽然马肉也不好吃,但聊胜于无。”少年又扫一眼白马,似是咽了口口水。“唉……够吃好几顿了。”
“对了,我姓薛,名良。旁人都叫我阿良。你们……你们是从豫州城来的?那边也待不了了么?”
许嘉瑞一口应下。“对。那边也将与婫英县、浚县类同,我们便想着再往南边走一走。能逃一些是一些。”
薛良低眉嗤笑:“猜猜也是。”
障眼法下,那六人不过俗人模样,许嘉瑞是老者,叶青洲一副豆蔻模样;其余四人的障眼年纪,瞧来则与原先样子差不了太多,稍轻些或稍长些,身形相貌也都再钝些。
“诸位,搭把手。”薛良站起身,“帮我把张嬢嬢葬了。”
也不是商量的语气,毫不客气,还几分理所应当。
可如此时分,尽管再介意这语气,旁的那六人也不可能真的向谁置气。
山道泥泞,柴屋后石块与青砖崎岖不平。薛良很快便寻到一处凹陷,摸出宽刀随意一挖,便是一个简易的坟。
她将张嬢嬢背起,置于坟中,从青砖出选出一块还算平整的,再抬头,“你们都识字吗?”
许嘉瑞明白她的意思。
薛良想给张嬢嬢立一个碑。
许嘉瑞于是半蹲,随手捡一块较为锋利的石子儿,往薛良挑出的石砖上刷刷几笔。“张三一。”这是张嬢嬢的名字。
薛良虽不怎么识字,但也能看出字迹好坏。
“老婆婆,你这字可真好看。”她由衷感慨,又道,“能不能再写上‘来福’两个字?就是那条黄犬。”
说着,她进屋,扯布将黄犬脑袋裹住,喃喃,“一起埋了吧。”
薛良抱着裹布,扫视一眼屋内,便站去灶台前。
锅中已经凉透,黄犬身躯血肉模糊,汤水中浮着腥味的沫与血色的毛,一股极呛鼻的怪味。
薛良对着近处的周空道:“帮我将锅子端去……”
周空犹豫应好,却是正视锅中之物时,不受控制地有些反胃。
她立刻捂着嘴巴转过头。
周昭越拍着她的背,为她顺气,便伸手去端锅。“我来吧。”
“不用了。”薛良瞥了她们一眼,一手持着裹布,一手端锅,瞥了周空一眼,语气不屑,“……千金大小姐。”
闻着那味道,周空无暇顾及薛良的嘲讽。周昭越却显然几分不爽。
便是薛良与周昭越擦肩而过时,薛良忽而顿住脚步。“你……有点眼熟。”
又皱眉呢喃,“好吧。除了一双眼睛有点儿像,别的哪哪都不一样。而且我见过的那个人是个男子。应当是认错了。”
说完,她抬脚向坟墓走去。
薛良或许还觉着自己是认错,但其余几人断不可能听不出来。薛良与这“周少卿”应当真的相识。
罗艽向周昭越递眼色,对方点点头又摇摇头,最后叹一口气,用口型道:‘浚县。’
罗艽了然,便不再问。
*
日落时,张嬢嬢与黄犬来福的墓告一段落。虽潦草,但也显得格外真情。
许嘉瑞与薛良站在同一处目送黄昏,絮絮几句,俨然成了半个友人。
薛良本是浚县人,浚县出事后,她独自逃向婫英县,却不料混气蔓延,婫英县亦遭殃。
她于是逃进深山,才与这张嬢嬢相识。
临别前,薛良望向许嘉瑞,“对了。”她道,“可以去南海那处瞧一瞧。我听闻那儿有个什么村……好像挺有意思的。”
许嘉瑞问:“那你呢?你要一直留在山上吗?”
薛良道:“我家人还在此处呢。”
许嘉瑞仔细瞧着她,忽而一笑。“明白了。你大抵也有要做的事情。”
薛良隐约皱了眉,狐疑地瞧过来,并不答,只草草挥别她们。
“应当不会再相见了。就算相见,也别说见过我。”
阮郁心里听得奇怪。
直至薛良那瘦小的身影隐入丛林深处,她还未转过弯来。“小小年纪,怎么神叨叨的……”
此刻的许嘉瑞已褪去老者模样,摇了摇食指,像在责阮郁愚笨。“这小娃娃,一说自己是独自逃向婫英县,再逃进山间,又说自己的家人还在此处,于是她也要留在这里——阿郁,你没觉察不对劲吗?”
“嗯……很是蹊跷。”阮郁皱眉道,“或许是分而逃离,又在某处汇合?”
许嘉瑞摇头,“不是。这番天灾人祸,她的家人是否仍在世,都不好说。你瞧她见到张嬢嬢逝去时的态度……十五六岁的孩子,竟能如此冷静不慌张,甚至还指挥着旁人掘坟……”
周空接道:“要么她与张嬢嬢真当不熟识,那么就如身边逝去一位陌路人,才如此无关痛痒。然倘若真是这般,她也不必大费周章掘墓立碑。要么她已经看淡死生。我倾向于后者。”
“至于看淡的是谁的死生,是身边亲近者,又或者……她母父曾是什么丧葬店的老板或伙计,她于是见惯生离死别,皆有可能。”
事实上,若非目睹前后因果,周空大概会以为此事蹊跷,而那薛良才是真凶。
却听周昭越淡淡道:“她是浚县来的,如何不算见惯生死呢?”
罗艽这才想起先前薛良与周昭越的插曲。
她于是追问:“你与她相识?”
“几面之缘,谈不上相识。”周昭越道,“月前浚县,官匪勾结的火将民粮烧尽,我初来乍到。索查缘由后,我知是这浚县的县令出了问题,却苦于证据不足。薛良的母父是浚县里颇有威望者,她们向百姓搜集贪官污吏与乡匪勾结的罪证。本一切顺利,得见曙光,她们却在最后一刻倒了戈。”
罗艽惊道:“倒向谁?官与匪?”
“嗯。”周昭越无力地耸耸肩。
本以为证据确凿,到头来,她反倒成了百口莫辩的那一位。那种感觉似一块巨石,压得人喘不过气。
即便现在,她也未想到什么破局的解。
阮郁疑道:“那这薛良……她的母父,还,还在吗?”
“我不知晓。”周昭越道,“总而言之,县令给了她们每户一袋粟米。”
阮郁皱眉:“……仅仅一袋粟米?”
周昭越:“那个时候,粟米可比黄金贵重。”
阮郁低了眼,几分抱歉。
罗艽思忖片刻,开口再道:“薛良的母父应当是已不在了。如此,当能解答许嘉瑞提出的矛盾——缘何一说自己独自逃出生天,又说自己要与家人留在同一处。”
许嘉瑞闻言颔首。
“至于她说,‘应当不会再相见’……”罗艽道,“或许,是去赴死。你们瞧见她那把宽刀了么?她握刀的姿势绝不正确,却很熟练。熟练地提起,熟练地挥、举、放下。不像是有人教导,大概是自学成才,且非长久功夫。应当是近几个月内练得的。”
那薛良面上几分消瘦,没有拳脚功夫,却很有劲儿。提了一把刀时,眼里的狠戾颇能震人。
阮郁道:“罗师姐,你的意思是……”
罗艽道:“她是要提刀,或择个良辰吉日,去斩浚县几位县官的。”
没有公道,官民仙道乱序。一切都成了虚妄。
有人在等待,有人却醒悟:正义是无法讨来的。与其麻木地自欺、企盼,不如自行动作。或是死而超生,或是一线生机,皆未可知。
那么此刻,提刀驱怨便成了正义之举。
可叹柴门犬吠,万物刍狗,为一粟米而生,为一黄齑而死。
似是脑中幻想出薛良提一把宽刀闯进衙府的模样,其余几人亦缄默许久。
而自始至终——自薛良为张嬢嬢下葬,至眼下这一刻——叶青洲站在罗艽身后,不动也不出声,神色亦无几分变化,像是要把自己藏起来。
罗艽已经很久不在叶青洲的面上瞧见如此神色了。
叶长老嚣张了近百年,就算心有落寞,面上也不过一副拒人千里的冰冷。
便不会有如此神色。
只有在百年前,她们在三清山修行时,稚气未脱、尚有几分凡俗大家闺秀的端庄的叶青洲,在师娘急功近利的教导下总不自信的叶青洲,才多露出这般神色。
失落,困惑,闪躲,又些许无措。
罗艽看得心疼,便垂下眼眸,牵她手避开其余几人,“阿洲,你是不是不开心?”
叶青洲木然地抬起眼。“……啊?”
罗艽贴近几步,便低声道:“是因为薛良与浚县的事情吗?你是不是想到了以前那些……青洲,眼下豫州之祸,周空与周昭越大抵是会插手的,她们本身便是个官,有着为民请命为万世开太平的抱负。可是,阿洲,你要是不开心,我们就不管了。”
“修道者不宜入世太深,挥霍道行,反牵了心结心魔。阿洲,你若不愿牵涉,我们就此与她们分道扬镳,虽不厚道,但……”
罗艽忽而叹口气,微微蹙眉,满面担忧。“阿洲,我不想你不开心。”
又认真地补充道:“不管你怎样选,我都与你同道。”
叶青洲便如此愣愣望来,仿若几分心不在焉。
也不知是否听进去了。
山道忽飘起几片冷雨,天色渐沉。风吹雨斜,亦吹起叶青洲雪白的发。
罗艽无端想起,重回世间后的三清山,“徐良娣”初见“叶长老”时的景象。
那时的叶青洲也是如此容姿清绝,白衣出尘;可周身却是冷到极致,竟有一份举世陪葬的决绝。
似大雪落了满山,天光冷淡,照一片白皑皑的寂静。
“青洲?”罗艽于是眨眨眼,又唤了声。
她面上沾雨,却浑不在意。只认真地看向叶青洲,期盼着她的答复。
叶青洲抬手,拭去罗艽眼尾那一滴泪似的雨点。却没有说话。
她的手指一如既往地冰冷,总让罗艽有一种想要握紧眼前人的双手,再将她抱紧的冲动。
缘何会这样冰冷呢?罗艽总是疑惑,又不着边际地想:倘若时常捂一捂,大概能捂热吧?……
叶青洲清冷的嗓音打断她的胡思乱想。
“可是,师姐,”叶青洲道,“你是想帮她的。我看得出来。”
她声音轻轻的,像在叹息。“正如师姐能看得出来我的心思,我亦能瞧见师姐的想法呀。”
罗艽垂下眼。
大抵确实如此——在少年老成的薛良身上,罗艽看到了很多人:亡命的图小乐,陨落的徐良娣……以及罗艽自己。
她确实有着帮忙的心思。
叶青洲再道:“师姐,从前的事,我其实早就想开了。此刻,也只是心里有些难受。”
罗艽抬眼,声音有些闷。“那便是不开心。”
“师姐。”叶青洲捏了捏她的手心,唇角终于挂起一丝笑意。
“我早就不是那个会把心情置于最首位的小孩子了。我明白的,心结是要去开解的,而非逃避。”
“试想,今日我们真当与她们分而陌路,倘若时日过后,此中再生灵涂炭,你我虽避世,却总会想着,‘倘若当初……便好了’,那是不是成了心魔?眼下我们多助一次,就算失败,也不会后悔。”
细碎的雨下,叶青洲忽扬起一个笑。“师姐,你也说,不论我如何选你都会与我同道。那么……”
“只要师姐在身旁,我都不会不开心。”
话音未落,叶青洲握住罗艽手腕,万分珍重,眉眼亦噙了期盼。
她字斟句酌道:
“所以师姐,你能一直牵着我的手吗?”
作者有话说:
答应她!然后亲亲她!拜托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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