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姐,我困了。◎
今夜的豫州城不得安宁。
本是华彩千灯夜, 却又血染玄武街。巷口白骨利刃,西域的弓·弩捎火冲天;像是帮派勾斗,平民遭殃。
凶手逃窜, 仵作繁忙。官卒来去匆匆, 几位打下手的小二便忙不迭端茶倒水陪笑。“官姥,咱这生意还得做呢……”
“倘若贼人真藏在你客栈中, 那你此言,便是包庇!”
“啊呀不敢不敢,那是万万不敢的。……”“…………”
此刻不光玄武大街上贼人涌现, 又有清都来信,说周綮几位反贼都打南儿走。一个人头千万黄金,活见人死见尸,都能领赏。
然官卒随店小二巡了圈,倒也未发觉什么;便只冷脸叮嘱客栈不可放人, 倘若丢了谁, 唯店家是问。
掌柜的听得心怵,便连声应好。
夜半火光客栈,这才重归宁静。
也都亏了许嘉瑞的障眼法。
障眼法下,女男老少, 全凭心意;是故旁人眼中, 这六人不过平平无奇的俗人模样。
叶青洲十四岁豆蔻年华, 乌发乌眼,尚几分少女娇憨姿态。罗艽则五官钝了些、眉目温吞些,身形也再矮一些,便不再如从前一般, 美得过于张扬。
而许嘉瑞她自己, 则是选了个三步一喘的老妪模样, 眉儿稀疏鬓角霜,眼角弯弯乐呵呵,笑来慈祥得紧。阮郁自化为横眉悍妇;周昭越与周空,一个成了捂心文弱西子,一个成了面若银盘俏千金。
障眼法下,她六人待在自个儿房中,倒也安耽。
罗艽将房门重新合紧,挂上门闩,抬步要去掖窗,却听窗外什么东西“嗡嗡”响,像是一只小飞虫。
那声音听得罗艽头皮发麻。本要抬手将其拍走,却听飞虫之中传出许嘉瑞的声音。“青洲!罗师姐!你们还好吗?”她咋咋唬唬地道,“外头发生了什么事儿呀?”
叶青洲循声望来,扫一眼,又裹着薄被卧回床榻。“阮郁的传音小虫。”
罗艽一挑眉,将飞虫捉住,又掩了窗。“不清楚发生了什么。”她对许嘉瑞说,“只听说是命案,死伤惨重,凶手却逃了。”
“而且是往客栈逃了。”飞虫中又传出周空的声音。
顿了顿,她再道:“许长老,这血月的情况如何?我们是走还是留?”
“时日是不赶啦……多留几天也无妨。”许嘉瑞道,“她们并未认出我们,我们便在她们眼皮底子下大摇大摆——如此刀口舐血,岂不是快意刺激?”
“……”
阮郁终于忍不住了:“有病。”
许嘉瑞:“嘤!”
周空再道:“我听她们的意思,大抵是官匪之争。如果有眉目,或能暗中查出些什么。但那样实在太危险,再加上我们的身份……那就是险中之险。”
“淌混水还是算了。只希望不要拖延太久。”阮郁道,“别乱了计划。”
隔着偃甲飞虫,几人纷纷附和几句。
罗艽将虫子放在榻尾,便翻身上榻。榻上两只白釉边药枕。“青洲,”罗艽小声道,“分我一个枕头。”
叶青洲趴在榻上,“哼”了声,慢慢推来半个枕头,另一个则抱在怀里。
“不行,师姐。只能分你半个。”又道,“我们以前都是睡同个的!”
“……好幼稚的叶长老。”罗艽哑然。
才要铺被,却听榻尾飞虫中再传出周昭越的声音。“不会拖延太久的。”
隔着飞虫,其余四人还在聊玄武大街的事儿。
周昭越声音闷闷,不知是无奈还是为难,“到最后,一定仍会不了了之的。”
周空问:“什么意思?”
“因为不是官匪之争……是,官匪勾结。”周昭越道,“所谓悍匪,如何敢如此霸道?不过是有官僚撑腰。而这些官僚……亦有常人无可撼动的靠山。牠们搜刮民脂,吞噬民膏,合起来唱一曲红脸白脸。我在浚县时……遇上的就是这样一帮人。浚县与这豫州城相隔并不太远,估计……也是‘师出同门’吧。”
周空讶然:“那你在浚县时,还好吗?”
“……有什么好不好呢?”周昭越淡淡笑。
不过是站去肃穆高堂后,见原本戚戚苦苦要讨公道的平民,因为半袋粟米搅了证词,全站去她的对立面。
可周昭越心知自己怪不了她们。恶匪横行,污吏霸道,虚无缥缈的公道换不成钱财,可那些粟米至少能填饱肚子。
彼时,她手中所有的证据,都不过是无用白宣上一点凌乱墨迹。曾说出口的话,都成了反咬回自己身上的夺命判词。
周昭越判案细致入微,口才却欠妥。她知晓一切案情,却折在一张绕不过弯的嘴上。最后,惨案被粉饰,子虚乌有的事情反倒成了真实。
官吏唬她,平民百姓亦不信她。“你是少卿,你就能救我们吗?如何证明你与那些令官不是一丘之貉呢?”
“……你是长公主一脉的人?她不是倒台了么?……”“没有长公主,这探花郎又有什么用呢!那都是太平盛世虚头巴脑的花绰号!……”
长公主,千钧驸马,大理寺少卿。
可撇去这些浮名,她明明什么都不是。风疾难站稳,花繁难拨开;她从不是什么天之骄子,也非含着金汤匙出声的朱门高裔;不是淤泥中还能不改傲气的周空,也不是逆境中坦然自若的何人。
她是边城小县令官家不受宠的幺妹,骨子里刻着妥协与自卑。正因为生于寒门,才懂平民苦难与人情,借了大理寺的位,做个清正好官。可惜清正反被清正误;刚直却不会变通,在某种情况下便成了蠢。
而最后,她从浚县逃走了。
平民疾苦磨难、为了一点糟糠出卖尊严——她不愿再看了。
“我曾救过。我尽力了。”周昭越向周空道,“救不起,我也没法子。”
周空却是气极:“可你是一个官!……”
眼见着其中因果要厘不清晰,周昭越与周空陷入争吵,许嘉瑞与阮郁立即充当和事姥。
罗艽虽眼皮打架,却也听得感慨。
可叶青洲侧卧在她身侧,显然面无表情。听飞虫里争执声不休,她抬手熄了这偃甲上的灵力,一脚将其踹下床榻。
“师姐……”再抬眼时,她满脸困倦。
把脸埋在罗艽胸口,小声打了哈欠,“师姐,我困了。”
罗艽望望她,又瞥窗缝外夜色,被感染似的,竟也跟着捂嘴,打一个哈欠。“都这么晚了呀……”她低声喃喃。
“嗯。好晚了。”叶青洲拉着她躺下,半眯着眼,催促道,“睡吧,睡吧。”
罗艽应好。
夜风撞窗送爽。
——半盏茶后。
罗艽睡意已沉,却只占了半个枕头。
稀薄的月色照亮她半张面庞,在眼睫上宕一圈盈盈光。
而她身侧。
一双琉璃色的眸子亮在夜色里,炯炯灼灼——
哪有半点儿困意?
叶青洲抱着那只药枕半趴在榻上,将雪白长发撩向身后。
昏暗房间,隐约一抹暧昧颜色。
叶青洲的目光始终在罗艽面上打着圈;抚过罗艽轻阖的眼,隐隐翕动的长睫。
返上眉骨,描过鼻梁与唇。
叶青洲是薄唇,血色浅,又常是苍白得不像话;罗艽的双唇则稍厚些,不点而朱,便与她那双桃花眼极为合衬。
叶青洲仍在撑着肘瞧。
像是越看越欢喜,她眼睫忽颤,倏尔半支起身,伸出手指——
夜色里,如玉的指腹轻点在罗艽唇瓣,若有似无地摩挲。
一点,一点。像在搅弄什么。
睡梦中的罗艽轻轻“呸”了声,微皱眉,差些咬了她的手。罗艽有些瞌睡,却还是挣扎着抬手,拍了拍叶青洲,再闭着眼似笑非笑地道:“阿洲……别闹。”
话音落下,她又颤颤眼睫,懒洋洋睡去,像一只酣睡嗜睡的犬。
“好。”
叶青洲眯起一只眼,乖巧躺进罗艽怀中。先前搅弄的指,又悄悄点在自己唇间,一笔一画,好似描一副口脂。
琉璃水眸笑盈盈,几分妩意。
许久,见罗艽气息平稳,终于又睡沉,叶青洲才轻轻垂了手,在罗艽怀中抬头。
她拿唇轻蹭过对方耳垂。
冰凉的唇最后贴向罗艽面颊。她吻得小心翼翼。
须臾则止。
分明只是一个落在颊侧的吻,叶青洲却仿似餍足,垂下那双朦胧清丽的眼,才又心满意足睡去。
月色夜色,春风琼枝玉清尘。
*
晨光熹微。
兰芥与清都交汇处,瑶云玉台,乙未将面前卷轴与两把长剑一字排开。
长生剑、归尘剑。
一把是叶青洲的,由风仪之禁,唐忆双手奉予兰芥正派。至于另一把,则是乙未命那活死人“周怀元”杀害渔家女后,在清都钱家庄的八卦阵眼中取来的。
彼时清都钱家庄,渔家女一剑刺杀的“无妄国师”,不过一个分·身。
瞧着这归尘剑,乙未眼底波涛汹涌。
原因无她。不过这长剑上,有她熟悉的气息。
仿似百年前故人,匆匆一剑。却相见不相识。
乙未双手并着这两把剑,垂了眼。
她的身侧,是无妄大师在询问下属。“白衣魇鬼,金瞳文客,红尾偃师……还有那大理少卿与长公主。难道一个都没找到么?”
下属诺诺几句,终是摇头。“不过,国师大人,”随后又道,“她们行踪往南,这确是不假。依照血树推演,该在豫州境内。”
无妄又潦草吩咐了几句。
无妄的身后是金策,及兰芥州众人;乙未身后则是活死人“周怀元”。
乙未拿眼角余光瞥了一圈,神色渐冷。
百年前陆离辛最恨秃驴,定也想不到百年后,自己座下的干将,乙未,竟会与这新一任的秃驴们如此沆瀣。
说是行故人遗志,活死人已立,却到底是助了这些秃驴——她究竟是成了谁的遗志呢?
乙未已想不明白。
她只是忽而开口,“我见到罗艽了,在几日前的清都刑场。”
无妄微微一愣。“……罗艽?那不是……”
“不觉剑罗艽。”乙未提点道,“是百年前与罗刹城主同归于尽的那人。彼时三清千里陂深渊,她二人齐齐殒命,尸骨无存,魂灵亦灰飞烟灭。”
“可如今,我既见到了罗艽,便说明……三清那幻阵,还有千里陂那深渊,仿似并不如她们说的那般利落?莫非,也是有漏网之鱼?……”
乙未喃喃,便又心道:那么,是否陆离辛……也有可能再回来?
无妄在百年前还不过一个毛头小儿,也不曾见过千里陂的血月深渊。
他却也循着乙未的话,尽力往下说去。“贮存魂灵之事,我兰芥曾有过修习,却以失败告终。我曾听师傅讲,此物名心灯,……”
她们絮絮说着,渐往玉台深处行去。
旁的几位州众侍从亦跟随。
活死人“周怀元”呆傻地立在原处。活死人已无神志,若没有炼蛊者的驱使,便只靠生前的本能继续存活。
而眼下,他相貌已极其丑陋,满面疤痕,创口溃烂不堪,四肢宛如由细线牵连而成的死尸块,处处透露着不协调。
旁人都零零碎碎走得差不多,唯兰芥的金策从队伍中脱离,抱着手臂,迈向“周怀元”,在牠跟前站定。
须臾,玉台便只剩下他二人。
便是金策一脚踹向“周怀元”:“渔家女……怎么会死在你这种人手里?生前暴戾成虐,是个利欲熏心的蠢货,死后也不是什么好鸟……”
而“周怀元”只是挨着,并不反击。
金策拳打脚踢,也算发泄。但如此这般当然不只是因为渔家女之事;他本只想为义夫无为报仇,可如今魇鬼不见踪影,世俗反倒溃乱涂炭。她们修道者自有一派清高,分明亦为权力所惑,却也要分出个三六九等:修道者以修道能扰权为上,民间人上人党派征伐为下。
周怀元之流,乌烟瘴气,本该为修道者不耻。可如今兰芥与清都、龙吟交好,也是金策无能撼动的现状。
他于是将所有不满发泄在这活死人身上——活死人,也无法再死一次。
打得顺心了,他拍了拍手,长舒一口气,便抬步离去。
却是转身刹那,瑶云玉台上熹微的晨光骤散。
只见那“周怀元”的身躯顿如一团漆黑的影,连接苍穹血树,藤蔓好似翻涌的洪水,渐渐向金策流动——
金策瞪了眼,闪身跃开,漆黑藤蔓便只捉住他的影。
却是捉影的这一刹,那血树像是融进他影中。
顷刻,黑影仿似王水,沿男子足跟迅速向上;他来不及抽身,更来不及惨叫——便被这影子侵蚀殆尽!
黑影退去,只在玉台上留下一团血肉模糊的骨。
玉台外响起跫音与断续话语,似又有人来了。
瑶云黑雾骤然散开,天光乍现;“周怀元”仍站在原处。
而玉台中央,就连那血骨亦消失不见了。
作者有话说:
本来金策(方檑)还要作一下的,但我实在不想写男宝了。男宝好似,拜拜。
当然!!本章的重点压根儿不在结尾,读者宝宝你们说对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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