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开门的那一刹,天地明澈,皆忽然而已。◎
雀儿簪, 朱门火海,六七岁的孩子——
电光石火间,罗艽在脑海里猛然抓住一片记忆的影。
却看不分明。
百年已过, 又借着徐良娣的身躯生生死死, 罗艽连自己那堆破事儿记不清楚,也甭指望能记住她人家仇的细枝末节。
但她隐约忆起青洲曾说的, 小贼杀手,佩宽刀与狐狸……面具?
思及此,罗艽轻抚过额角。
却触到一片银质的冰冷。
同一时刻, 她闻见手边“咣当”一声——是铁器落在青石地。
……要命!!
罗艽暗叫不好。
她哪里料得到,心下才想到那有关“狐狸面具”与“宽刀”的线索,面上、手中,竟真覆上了这二物!
宽刀已落在地上,罗艽没去管, 只手忙脚乱地摘面具。
可这面具便像是长在她面上一般, 死活扯不下来,与面颊间隙处又仿似真切地燃起火舌,真实地灼在她面上,引一道钻心的疼。
都是幻境……幻境……幻觉……
罗艽在心中宽慰自己。
边想着, 她将心一横, 手下力道又大不少。
同时亦暗叹:叶青洲在幻术上的造诣未免太深, 竟让这幻境里的疼痛如此切身!!
便是此刻慌乱,眼角余光又瞥见那只小小的雀儿簪。
雀儿簪沉静如水,却也染上炽热火光。
十步之遥,雀儿簪的主人似是觉察异象, 要抬起头来——
罗艽下意识向身边火木中一躲。
即便知晓只是幻境, 她也不愿意以“狐狸”的身份出现在青洲面前。
她明白这面具与烈火, 曾是师妹难以逃离的噩梦。
罗艽不想看到叶青洲眸里,再一次绝望。
朱门充斥着呛人烟雾的角落里,叶青洲抱膝坐着,视线一撇,未瞧见什么,便又低下头。
而避向燃火杂物的那一刻,罗艽一用劲儿,终于扯下狐狸面具。
罗艽坐在虚幻的火光里,微微喘着气。
下一瞬,她将面具掷进烈火,起身时,又将宽刀一踢,再也不见。
似是肃清杂念,罗艽皱着脸舒出一口气,便向叶青洲走去。
闻见跫音,小青洲抬起脸。
一双眼还是泪如雨下。
许是那时的她并不认识罗艽,于是眼中盛满茫然与无措。
罗艽却情不自禁,半跪在她身前,小心翼翼拥了拥她;开口哑了声,思忖半天,却也只道,“没事的,都会过去。你……你会变成很厉害的大人物。”
身前的小青洲并不回话。
却止了哭声。
罗艽只觉怀里一片翩跹萤光,像融了月色。
顷刻,火光四散,朦胧的月色落在身侧。
罗艽便见,身前的小小人影,陡然幻化作一盏小小河灯。
触及河灯的那一刹,其又变了形色。
一只小小的捕梦网落在罗艽手心。
显然有些褪色,边角毛毛糙糙,铃铛不翼而飞;就连最尾坠着的几只鸦羽,亦轻微染了白尘。
罗艽看着这小物什,竟也鼻头一酸。
她将捕梦网塞进袖口,起身,才恍然发现周身景色早就变了模样。
月色落在汤泉,被一片氤氲的雾气轻轻打捞。
汤泉边,是叶青洲红着眼,声音染了哭腔,仍叫着喊着。“师姐……我,我听到你的声音了,可我看不见你……你在哪里啊……”
小小少年浑身湿透,夜风一吹,瑟瑟发抖。
罗艽想起来了。
那年她二十有一,青洲十四。恰三清道人离山办事,留她二人相互照应,便熟络起来。
后山汤泉,撞上白虬棕熊。
一道蹩脚的幻术将她们隔开。
那道记忆很淡,落在记忆的角落里,很难发觉;只是偶尔想到,罗艽却还是心悸:那时的叶青洲,应当很害怕吧?
便是如此思绪冲上头脑,罗艽越过雾气弥漫的汤泉,与青洲打一个照面,未语,却又是一拥。
叶青洲猛然怔忡。“……师姐?”
罗艽将人从身后抱住,才不断喃喃,“我在这里……我在这里。别害怕。”
事实上,于感情一事,罗艽是个极其笨拙的人。
从小无母无父,未见过几分温情或清明,只得旁人冷眼唾弃。于市井颠沛时,躲过虎豹豺狼迫害已是不易;见惯人情冷漠,更不会奢求与谁善意一抱。
然而,另一面,罗艽又是一个极为纯粹的人。
或说,极重情义。
她明白木桃琼瑶的道理,晓得要知恩图报。三清道人是救她于苦难流离的人,山南的曲儿姐、阿嬷们是照顾她的人,叶青洲是予她姊妹情谊之人——这些人,曾是罗艽拼死也要记在心上的存在。
阿嬷与姐姐对她的爱护、三清对她的期望,罗艽明了。
叶青洲对她的依赖,罗艽亦晓得。
即便叶青洲那几分呈上明面的情丝,罗艽或看不清,但此刻,她也懂得该将人揽进怀。
她需要她——而她恰好在。
这就是罗艽的心思。
至纯至真。
身前,叶青洲木然地侧过身,在瞧见罗艽面庞时,蓦地一愣。
下一霎,她更是眼泪汪汪。
她转来身子,与罗艽面对面,再伸手,环住她脖颈,“师姐……师姐……”
罗艽便一遍一遍应声,拍着她的背,哄着人。
忽然,叶青洲抬起脸。
一双眸子新雪般纯净透彻。
她微微踮了脚,唇瓣在罗艽面颊上一蹭。
蜻蜓点水地吻一瞬。
罗艽隐隐错愕,微眯了一只眼,低声笑道,“好痒。”
却是这话音落下——
便如先前火光里发生的一般,此刻月下,罗艽身前的人又散如轻烟。
罗艽怀中空落落,只盈盈落下一只河灯。
河灯下,是一把破旧匕首。
罗艽借徐良娣身躯,与叶青洲三清山初见时,叶青洲手中的匕首;亦是“乌衣鬼”栽赃嫁祸时,将方檑尸首钉在叶青洲寝宫三千台阶之上的匕首。
彼时冒着那样大的风险,叶青洲亦要先将匕首抽出,擦拭干净,收去身边。
——罗艽认出那匕首。
百年前风仪门,剑阁凤凰台,罗艽献宝似的将其赠予叶青洲——与那捕梦小网一同。
那时,好像是在西域碰上了什么异族打铁匠,罗艽学了半月,兴冲冲制一只小匕首。
说来,也是那时罗艽游历九州,又与叶青洲久久未见,才想到要送这些东西。罗艽以为,这些不过一份小小贺礼。
从未料想,叶青洲竟如此珍藏。
盯那匕首半晌,罗艽垂着眼,一种奇异的情绪涌上心头。
那是她从未有过的情感。
并不等她再伤春悲秋。须臾又是天旋地转,罗艽惊觉,这琉璃幻境又成了自己初次进入时的模样。
只清水河上河灯熄尽,然,一回首,琉璃幻境长长白玉廊道,雾色空蒙,青林小泉,一座翠木小歇山。
皆一如从前。
罗艽闻见,竹屋内“吱呀”一道响。
回过神来,她已行上廊道,脚步轻快地往歇山走去。
便是推开竹门的那一刹,罗艽的手猛然穿过门扉。
仿似躯壳不见了,只剩一道飘忽不定的魂。
罗艽阿飘似的荡进屋内。
只见屋内雪白墙下,一人背对门扉而坐。
她宛如冰原神女,白衣缟素,白发如雪纯净,披在肩上时,仿佛透明的丝绸。
啊,是风仪门叶长老——罗艽心道。
而叶青洲面前,一具了无生息的躯体。
其面容与罗艽实在太过相像。
……不。
应当说,绝无半点差异。
*
琉璃幻境,小歇山竹屋,忽起了凉风。
罗艽“飘”在叶青洲身后,瞧见对方怀里一副与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的“尸体”。
……老实说,这实在是一件好可怕的事情。罗艽咽了口唾沫,如是想着。
何况此刻,叶青洲正伸着手,细致描摹那躯体的眉眼。
“不像……不像,不像。”罗艽听她喃喃。
罗艽好想开口与师妹说一句:啊……其实,还挺像的。
她自然晓得这是叶青洲给她做琉璃身躯时的景象。罗艽本也接受良好,可真当身临其境地经历一番,又觉得几分奇怪。
叶青洲真当这样惦念她?
身前,叶青洲仍在喃喃,嗓音低落,好似梦呓:“不像,还是不像……师姐,到底哪里出了问题?……”
罗艽在她身侧“哎”一声,“别折腾了,真的很像啦。躯壳嘛,能用就……”
她的话,叶青洲自是听不见的。
可亦不等她说完,叶青洲眼角,忽地滚落一滴晶莹的泪。
继而她附身,吻上那躯壳的唇。
“阿阿阿阿阿洲??!”
罗艽站在原处,忽而满脸通红——好像此刻叶青洲吻的便是自己——不对!这躯壳不就是她吗?!也不对……
仿若脑子要烧糊涂,整个人又晕又眩,要分不清东西南北。
恰如那冗长梦里初春微风,三清山石窟一晌荒唐风月,梦中的她与叶青洲一饮一啄,画一抹缱绻春。
由着这暧昧春风,罗艽忿然闭上眼,却觉得自己整个人都快飘起来了。
有什么难以言喻的感情,在心底生根发芽,又迅速破土而出。
——电光石火间。
罗艽一下子想到,彼时她作为渔家小蕉,与叶青洲未相认时,意外进入这琉璃幻境的景象。
那时的叶长老可真疯。疯得罗艽眼下回想起来,仍几分心有余悸。
彼时,罗艽只将叶青洲的举措归结为幻心术造境者的通病——修习幻心术者,总要几分癫狂,因为境里似梦似幻,便让人分不清真假;太容易被心里那点儿念头勾着走。
然往后再提起——大抵有些怪不好意思的——罗艽竟然,还挺喜欢那个吻的。
大概这琉璃身躯是叶青洲一点点捏成的,所以格外知晓这身躯点滴?吻时分明几分生涩青稚,却又好像尤其知晓该如何拿捏。
一收一放、一轻一重,皆恰到好处。
……啊!
思及此,罗艽猛一拍脑袋,暗骂:罗艽!!你在想什么乱七八糟的!!?
罗艽咬咬牙,睁眼,便见叶青洲拥紧那不会动的身躯,以一种近乎虔诚的姿态,轻轻吻着。
“……”
罗艽又闭上眼。
便是此刻,罗艽闻见一股焦味。仿似何处起了小小明火。
叶青洲亦抬起眼,“腾”地站起来,满面仓皇。
竟是白木柜旁,一只烛台倾倒。
一纸书页遭殃,页角染了火光。
罗艽晃去书页面前,还没瞅一眼,叶青洲已将其揽至身侧。
本可以用灵力熄灭的火苗,叶青洲不知哪处抽了筋儿,居然直接上手,隔着长长袖子,毫无章法地乱拍。
火苗很快熄灭,书页一角却难以复原。
叶青洲的袖子倒大致无恙。
她盯着那张泛黄又发焦的纸,又走去琉璃身躯旁。
叶青洲将纸留在地上,忽对着紧闭双眼的身躯骂道:“骗子!”
“……啊?”罗艽满腹疑惑。
她飘飘然上前,又飘飘然瞅那纸头一眼。
那书页上分明是谁的八字。
罗艽眯了眼,嫌弃道:这人谁啊,八字里一半是木!好生可怕。
而更让她害怕的,是面前显然阴晴不定的叶长老。
上一瞬皱眉而骂的青洲,又陡然跌坐去地上,眼一垂,整个人便拖出哭腔。“师姐,我是不是做错了?倘若百年前春夜,我没有去找师姐,师姐按着三清的‘正道’走下去……”
几分啜泣,一抹眼泪,又道,“可是不那么做,师姐根本不会多睬我一眼。师姐,错的是你。”
罗艽:“……”
叶青洲再道:“师姐。心悦没有用,等待没有用。我与你说了那么多次心悦钟情,你全当耳边风。师姐,你永远那样狡猾。”
“我……”虽明白此刻叶青洲应当听不见她声音,罗艽仍是叹了口气,“好啦,好啦。师姐错了嘛。”
说罢,罗艽伸手,要抚上叶青洲发顶。
——可并不如意料般魂灵穿透躯壳——罗艽的手,竟真真切切地抚上了叶青洲的发!
犹疑间,罗艽一个激灵,便瞧叶青洲循此动静一愣,陡然抬起头。
视线灼灼如炬,正对上罗艽双眼。
罗艽懵了。
她只心道,这幻境也忒随心所欲,上一刻还是一片阿飘,眼下又回到这琉璃身躯里啦?!
却是叶青洲红着眼问:“师姐,你方才说什么?”
罗艽怔在原处,手也忘了挪开。
叶青洲牵住她的手,又贴近几分,重复再问:“师姐。你方才说了什么?”
“我……”罗艽讪讪一笑,“我说……你……呃……”迎着叶青洲目光,罗艽尴尬许久,终轻咳一声,温声道,“你惦念我,我亦很想你。”
“师姐很想我?”叶青洲又问,“百年一别,师姐高朋满座,必是惦记了许多人。我在这其间,是不是师姐最系念的人?”
罗艽爽快答:“当然。”
“——你骗人!”
叶青洲却猛然甩开她的手。她的眼眸由哭泣而变得红透,此刻却盛满愤怒。“师姐,你在骗我!三清山上时你有师娘,你最爱粘着曲儿姐。出了三清山,你有那兰芥州的图小乐,你有乙未、陆离辛。”她极快地说道,“现在你回来了,你用着旁人的躯壳,身边又有林稚、周空、周昭越!……”
她掩目,“师姐,我等了你一百一十七年,可是我永远——永远!永远不是你的第一位!”说着,她竟忽然低低呜咽起来,“为什么不愿意呢?为什么不呢……”
“——叶青洲!”罗艽半跪在地上,扳正叶青洲的肩膀。
恰如许久以前,罗艽在琉璃境下琉璃月,与叶青洲一字一顿、字斟句酌地说:或缔造美梦,沉溺其中——可你面前的我,是千真万确、如假包换的罗艽!
此时,罗艽亦是望进青洲眼底,凝目道:“叶青洲!你听清楚了!”
“你从来、从来,都是我罗艽心中的第一位——”
像是被她突如其来的话语吓到了,叶青洲瞪大那双清丽的眼。
眼角还是盈盈泪。
咬了唇,再开口,仍有些固执。
声音却弱下不少。“……师姐,你骗人。倘若你出了这个幻境,你就再也不会回来找我了。师姐,你一直是个骗子。”
罗艽隐约哑然。
是了,说与这么多,她仍是要出这幻境的。
因为真实的叶青洲,正在幻境外。
或因着什么缘由,青洲进不来这琉璃幻境;那么便该是她罗艽出去寻她。
可是,可是。
眼下此刻,即使知晓面前这“叶青洲”不过是幻境阵眼幻化而成的人形,罗艽仍不忍说一句决绝的话。
罗艽只是俯下身,将她抱了抱。“师姐从来没有想过要骗你。”
怀里人不说话。
许久。
终是传来一声温温柔柔的“嗯”。
果真只是幻境。
转瞬,罗艽怀里的人如烟散了,落成一只河灯,与一张轻飘飘的纸。
正是先前那张写了八字的书页,焦了些页角。
罗艽将其对折,收进怀中。
起身时,又轻抹了抹眼角湿漉。
她终是意识到这幻境的意义。
所谓“幻境”,会竭尽所能地困住其中人。而她之所以频繁地“遇见”叶青洲,并非因为这个境是叶青洲造的——只是因为罗艽心里,最深的羁绊,本就是“叶青洲”。
望向身侧雪原一般白茫茫的幻境,罗艽心道,百年已过,世事沧桑。可是,倘若说她与这世间还有一个羁绊……
那定是叶青洲。
幻心术,第五层,驭理。
将幻境与现实勾联,共存于一体。若是罗艽习得,便可以这琉璃身躯,回去现实世界。
——而此刻罗艽闭上眼,心中,隐约一片梵铃。
回首朝露人生,浮名两眼空。
小楼东风,罗艽分明,也曾站去过最高处。
可跌落得那样惨。粉身碎骨,殒形灭心。
可是此刻,罗艽亦和这个世间重新有了羁绊。
其最深刻者,当是叶青洲。
而现在。
罗艽要去到她的身旁。
——便是推开门的那一刹那,通天彻地明澈。
正如往事前尘,皆,忽然而已。
作者有话说:
认清心意√
本来还打算让艽重新过一遍石窟的,但思来想去写不好。算了,反正以后有的是机会(慈祥)(主要是太容易被锁了)
PS叶长老的吻技特别好(作者盖章)
本周末就这一章,最近回家倒头就睡忙得像陀螺,轻拍。
请假事宜见本章评论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