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间自在啼。◎
“号外号外——三清山罗艽, 大破十八浮屠阵,疑似百年来顶级剑术天才!”
“号外号外——不觉剑罗艽干翻十二金仙玉罗汉!”
“号外号外——罗艽一挑百踢馆龙吟岛学试!”
“号外号外!……”
“……”
“罗草九……最近这人风头很盛啊?……”
“九州江湖榜新鲜出炉!各位看官,三文一份小册, 不要抢不要抢!……”
茶馆里, 茶客吵吵嚷嚷,一盏茶灌一篇书, 几盘瓜子儿的功夫,够把近日九州轶事都讲个大概。
一位黑衣女子坐在角落,斗笠压得极低, 只露出流畅颌线与两片紧抿的唇。
女子高束的乌发堪堪垂肩,鬓角被斗笠压得凌乱,发辫末端却像是被利刃划过一般,有些齐整得过头。
她面色晦暗,分不清是喜是怒, 只垂眸, 静静品茗,便与周遭格格不入。好像一座独立于闹市的空寺,香客寥寥,烟火亦缥缈。
一副飘飘谪仙模样。
而这“谪仙”, 却在听见某句话时, 手一抖, 撒了半杯茶在身上。
“——三清山罗艽二三事!丝丝入扣,香·艳极、刺激极啦!走过路过不要错过啊!”
茶水滚烫,被浇到的地方火辣辣地疼。
她紧紧握住右腕,眼神却顺着声音飘去, 便见青白书页上, 两行怪里吧唧的字儿:
「对其她人冷若冰霜, 唯独对她痴心一片。对其她人机关算尽,唯独遇她方寸大乱——」
罗艽看得一阵瑟索,想不明白这么酸溜溜的话为什么会和自己挂钩。
她看向出声吆喝的茶馆小二,“你这写的都是谁和谁?”
“哎~”见她有兴趣,小二立刻竖起五根手指,闭着眼睛道,“欲知后文如何,请先买一份小册。十文钱!只要十文钱!”
罗艽翻一个白眼,抬步要走。
“哎哎,别走啊!不然看看别的,她和罗刹城主的,或者江湖小客,还有她和她那个师妹……”
小二的声音逐渐被甩在身后。
狗屁!
*
“当——”
漠江城罗刹宫外,罗艽依旧是以一当十的气势。
不觉剑剑气扫过练武场,逼得对手退开数十步,倒地不起。
漠江城是蛊城,其修士擅毒擅蛊,使刀枪剑戟者并不占多数。可陆离辛仍规定定时定点操练,于是罗刹宫外便有了这练武场。
练武场,本是罗刹三煞的地盘。罗刹三煞,陆离辛最得力的三位手下,为首便是乙未;另两位一个名长庚,一个名风癸,分别使骨笛和软剑。
那日罗艽击败十八浮屠,声名鹊起,与陆离辛一同回到漠江城,迎面而来的便是那骨笛八千亡蝶,与毒蛇一般的软剑。
陆离辛躲得轻飘飘,罗艽拔剑迎敌,战了三五回合。
长庚与风癸输得不服气,恨道,“来日再战。”
罗艽便与她们继续打,一柄长剑一对二。
乙未痊愈后,又是不觉剑对罗刹三煞,一对三。
半个月后,长庚与风癸服气了。
如今她们正倒在练武场下半死不活,高台处,罗艽轻拭长剑。
陆离辛站去她身边,款款笑道:“你的剑法愈发明练了。”
罗艽微微颔首,却未答话。
陆离辛面上笑意不减。
这些天,只要练武场上有罗艽身影,陆离辛必然在旁观战。
偶尔与罗艽交谈,罗艽兴致缺缺,她也丝毫不觉得被拂了面子。
对待罗艽,陆城主像是有数不尽的好脾气。
便如同此刻,罗艽神色疏离,陆离辛也丝毫没觉得被冒犯,只瞧了眼罗艽神色,讶异道,“心情不好吗?从小镇回来后便这样。被黑心小二克扣银钱了,还是被瞎子扒手摸了荷包?”
罗艽摇摇头。“我是去听说书的。”
“阿艽,你可是近来说书人的心头好!——是不是她们说了什么不好听的?编排你了?给你写小段子了?给你拉娘配了?”
陆离辛不说还好,一说就让罗艽猛然忆起茶馆里那些花花绿绿、不知所云的小册子。
思及陆离辛道者第一的身份,罗艽忽觉得,陆离辛保不准就是一个过来人。
罗艽扯扯嘴角,干巴巴道:“陆城主猜得真准。那些说书人真的很无聊……”
陆离辛两眼一亮,兴致满满,“被拉娘啦?拉了哪位小娘子?按阿艽的相貌,被拉得不少吧?除我以外还有谁?”
罗艽只听见最后一句。
她瞪大眼睛:“你怎知你与我……”
“看过啊。我都看过啊。”陆离辛坦然道,“写的就是我,那可不得好好看看?”
“……啊?……你怎么……你……”
罗艽被雷得外焦里嫩,半天找不着声音。
陆离辛又好生骄傲地道,“阿艽,教你一招。你还可以给说书人银两,让她们照着你的意思写。想写什么写什么。”
罗艽瞪大眼,咽了口唾沫,像是要噎着了。
陆离辛忍俊不禁,与她走出几步,又问:“阿艽,三清山没这么多道者,练武场也没这么多人吧?”
罗艽“嗯”了声。
陆离辛嘻嘻一笑:“这一点上,漠江城还不赖哦?”
罗艽道:“确实。”
漠江城道者多,能挨打的人也多。
陆离辛又道:“那就留下来吧。”
罗艽愣了半刻,只摇头道:“多谢城主好意。只是我意不在此。”
“意在何处?意在江湖?”
“……或许吧。”罗艽讷讷。
陆离辛看着她半晌,终掩唇一笑。“其实这江湖,没你想得这么大。”
不等罗艽再问,便听门外信使一声报。
竟是兰芥州来信,兰芥龙吟清戒,又邀罗艽往之一叙。
罗艽收了请柬,未说什么,只将信收进袖中,与信使、陆离辛微一颔首,阔步向外走。
陆离辛仍站在原处,见罗艽背影融进春色里。
罗刹宫外春光正好,风送玉兰开。
迎着春光,陆离辛闭了闭眼,忽淡笑一声,道:“这几日阿艽风头正盛,俨然九州座上宾。”
信使毕恭毕敬揖着,“是。”
“可惜我是不知,何时开始……”陆离辛看向她,满面春色不退,眼底却已戾气森然。
“那些秃驴的信笺,也能往我罗刹宫寄了?”
话音落下的那刻,信使只觉浑身血脉喷胀,霎时像有无数蛊虫钻进她肺腑,噬咬不止!
“城主饶命!”
信使猛地跪去地上,整个人哆嗦地磕着头。“城主饶命!城主饶命!您说关于罗姑娘的一切都……是属下会错了意!城主饶……”
“是吗。”陆离辛嗤笑地俯下身,勾勾手指,信使便不受控制地仰起脸来。“看来还是我疏忽了,才让你把信递进来?”
信使簌簌发抖,极度的恐慌让她忘记肉身上最切实的疼痛。
她知道,只消陆离辛一个手势,自己能在这光天化日下,倏尔碾作血雾。
她身上有陆离辛种下的蛊。
漠江城内每一个人——上至罗刹三煞,下至洒扫小儿——身上、血里,都有陆离辛的蛊虫。她们的身躯任她摆动,生死亦然。
一个阴晴不定,就是一场血光。
罗艽面前的“阿媸”,从来不是真实的她。
只有此刻,这满面阴霾、草菅人命的罗刹城主,才是真实的陆离辛。
终于,陆离辛对着信使微微一笑。“罢了,也并非你的错。”
她收了手,转身往罗刹宫殿走,隐约喃喃道,“唉。与佛门走得太近……这样不好。我不喜欢。”
有些风既然留不住,那便当机立断斩落。这是陆离辛的信条,利落简单,向来没有例外。
她不喜欢无拘束的人。
更不喜欢见到自己看上的人,站去自己的对立面。
整月相处,陆离辛当然明白,罗艽是典型的吃软不吃硬;倘若逼急了,指不定来个玉石俱焚。
思及此,陆离辛望向天光,恰见春里新红绿,鹂鹦自在啼。
陆离辛只心道,莫非,始知锁向金笼听,不及林间自在鸣。*
那……可不是她想看到的。
*
说罗艽与佛门接触太深,大抵也不尽然。
在三清山上时,罗艽便不爱听那些之乎者也,如今换作佛门清净,聆佛道讲学,她只会睡得更深。
至于所谓清谈,更是能避则避。
自从与兰芥州“鲲鹏”交好,即便对方多么言辞恳切、大义大德,罗艽仍留了个心眼。
果然如她猜想,即便问了月前追捕图小乐一事,无为大师也只会说是误会一场。其间佛道祭论云里雾里,只说图小乐自知修不得无为之道,不愿遭受磨砺之苦,才毁了兰芥祭礼。
罗艽自然明面上连声应好。
暗地里只道,鬼才信!
更让她无法理解的是,按那兰芥奇怪礼法,图小乐竟要唤无为一声“义父”。
罗艽暗戳戳心道,义曾祖还差不多。
可奇就奇在,即便她与绝云道长,即图小乐,单独相处之时,对方言行举止,亦与罗艽印象中大相径庭。
仿似夜半相遇是真,三日奔波是真,只那一段有关祭典与心灯石的记忆,从她心底生生剔除了。
图小乐闭口不谈心灯石,彼时眉间一点稚童青涩,此刻也荡然无存,仿佛回兰芥州之后,她便套上一个“绝云道长”的壳子,再不复从前神采。
只偶尔偶尔,那一点点独属于图小乐的精神气会从这壳子中露一尖尖角,几句插科打诨,犀利有趣。
罗艽看着她,意有所指地敲三下剑柄。
图小乐只淡然笑道,“姐姐,不必再担忧我。”
*
风仪门内春重重,静水流深,暖风飞虹。
已是日暮时分,风仪门的学子流云般行向食肆,一路上叽叽喳喳,热闹不已。
惟最尾处,一人不疾不徐走着,低垂了眼,搭上风仪门素色学子服,整个人清水出芙蓉似的白净,矜贵绝尘,只在拾级时,眸底才染上些许烟火余晖。
在一众咋咋呼呼的学子里,实在出挑得紧。
“青洲学子!”
有人与她招呼。
她于是回眸应声。
一副秀色清逸,好似松下林间第一抹雪,风月一扫,落成明明澈澈一道光。
身后有学子缓了步子,一脸痴傻样。
唐忆猛拍友人脑袋,不知是恨铁不成钢,或心中敲着别的算盘。
只在叶青洲循声望来时,她也羞红了脸,踌躇移开目光。
而半个时辰后,唐忆将这份羞赧付诸实践。
她要向一见钟情的人,表白心迹。
事实上,唐忆自小便骄傲。
与风仪掌门沾亲带故,于修道之事又极有天赋,从家世到相貌亦挑不出一点儿差错。她自认为是同龄人间佼佼者。
倘若她配不上叶青洲,那风仪之间,便再无别人了。
唐忆在心里卯足力气给自己鼓劲儿。
于是金乌西沉时,怀揣春心的少女,借了山间微光,更将一片诚恳的真心捧在手中,字斟句酌地递给叶青洲。
“叶青洲,我爱慕你。或许你不知道,风仪之中,并非我们第一次相见。……”
那不是叶青洲第一次听到类似言语。
就算这是唐真岷的女儿,叶青洲也不觉得任何讶异。
只是无趣。
面前是唐忆满面热切,桃红的唇隐隐翕动,一双眼睛又娇又羞。
说的什么已不重要了。
不过是爱慕、钟情、心悦。
叶青洲只是透过她,瞧见林间一片朦胧的影。
那片朦胧的影子里,有她师姐盈盈一笑,于是七寸台上风乍起,桃木剑带起一片粼粼波光。
抑或是枯凰台上,不觉剑刺破天光。
叶青洲忽而好奇,倘若是师姐与自己说那些话呢?
她也会如此心无波澜么?
“呃……叶青洲?”
而眼下,表白心迹的唐忆正在等待回音。
叶青洲于是摆出那抹疏离客套的笑,“抱歉,我不喜欢你。”
像是早就在叶青洲的走神中得到答案,唐忆心里并没有太意外。
但她还是不甚甘心。“你是眼下尚不喜欢我,还是永远不会喜欢我?”
叶青洲垂着眼,神色了了。“什么区别?”
“倘、倘若是前者,说明我还算优秀,那便还能再努力努力。”唐忆咽了口唾沫,“倘若是后者……我就不再徒劳了。”
说完她抬起眼,满眼希冀。
叶青洲叹了口气,不知想到什么,又是长久地失神。
终于,她又抿起一个温温柔柔的笑。
唐忆却从这笑意里品出一分恶劣。
“不必再努力了,唐学子。”她笑道,“你非愚公,也不是精卫。有些事于你,终究只是无用功。”
*
直至回到寝居,叶青洲仍然有些心不在焉。
无关乎唐忆那份告白,或唐忆本人。
她只是依稀想到自家与唐真岷的事儿,忆起那只雀儿簪,还有无数个被火海浸透的夜。
可思绪兜兜转转,竟还是回到那日上元节,火树银花,罗艽端来一碗长寿面。
叶青洲于是想明白先前那疑问。
她想,倘若是师姐与自己说那些心悦、钟情的话,她定不会心无波澜。
她大抵……
……算了。
师姐一心剑道,光是盼,应当盼不来那样的话。
何况,何况师姐又不一定喜欢她。叶青洲想。
思及此,叶青洲重重叹了口气。
她伸手要推寝居竹门。
岂料里内门闩阻碍,竟推不开!
叶青洲心下一滞。
她与“文”一脉的内门学子许嘉瑞同屋,只约定在亥时以后才闩门。
如今这般,倒让叶青洲困惑不已。
她未多想,翻身跃入大院耳房,欲从窗棂行路。
大约是过得匆忙,叶青洲在耳房间,刮倒一筐旧书。
都是许嘉瑞的。
书页泛黄,几本花花绿绿的画册醒目。将书重新放回筐篓时,叶青洲随手一翻,入眼便是一张春·宫·图。
画中,轻绫绮罗间,两位女子身着无物,正相互交缠。
叶青洲瞪圆眼,愣在原处。
只听身后寝居,似有人重重跌在地上。
“轻点!笨死啦……”是许嘉瑞的声音。
夹杂几声“咯咯”的笑。
叶青洲赶忙合上画册,屏住呼吸,踮脚一瞧。
只见寝居内,许嘉瑞正与另一位女子……
亲得难舍难分。
作者有话说:
师妹:新世界大门
明天伯爵开课……Sex education classes(或许吧
[批注]“始知锁向金笼听,不及林间自在啼。”宋·欧阳修《画眉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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