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可以来找我哭,我脾气可比她好多啦。◎
那日申时, 罗艽观摩了一下授课的师娘与练剑的师妹。
可以说是,索然无味。
那身法——并不是说差劲——过于一板一眼,罗艽瞧一眼, 就晓得她之后几刻钟该是什么样。
照本宣科。
太阳还挂在脑门顶上时, 罗艽坐姿端正,兴致勃勃。等太阳从西边滑落, 罗艽抱着手臂仰着头,靠在身后石上呼呼大睡。
待她一个钓鱼颠颠醒自己,天色余晖洒在身前。
三清道人已经走远, 叶青洲却仍然抱着她的长生剑,半蹲在地上,面前摊着一本剑法残章。
罗艽站起身时,叶青洲甚至吓了一跳。
叶青洲极快极慌张地瞥一眼罗艽,又匆匆低下头。
她穿着一袭最简单的素布衣, 乌黑的头发扎成两只低低的辫子, 落在背后,面庞莹白,拢着一层淡淡的光。
罗艽早就听说,这小孩儿上山之前是个官家大小姐, 十指不沾阳春水, 娇滴滴得很。
上山后, 三清道人也没在饮食起居上亏待她。瞧前几日那个金手炉便知了。
大抵是罗艽盯得太过明目张胆,叶青洲低着脑袋,更不敢抬头。
她这样子,好像罗艽是什么虎豹豺狼。
“干什么呀。”罗艽失笑, “我还能吃了你不成?”
叶青洲闻言一愣, 蹲在地上把书本与剑抱起来, 才慢吞吞站起身。
罗艽走出几步,以为叶青洲会跟上来。
可一回头,却见对方还是站在原处,呆呆发着愣。
罗艽提醒一句:“师娘走了。”
“嗯。”叶青洲闷闷应了声,“我太差劲了。她生气了。”
罗艽:“……”
“……不是。”罗艽道,“我的意思是,她去食肆了。”
说着,她摸了摸脸颊,“然后,我也有点饿了。”
叶青洲呆滞的神色有一条裂缝。
罗艽奇怪极了:“你不饿吗?”
撞上她视线,叶青洲下意识又别开脸。“不、不饿。”
肚子却不合时宜咕噜一声。
罗艽傻乐,毫无顾忌地笑起来,叶青洲的脸瞬间变得通红。
她那张方才还捎了些苍白的脸,此刻仿若烧了起来,薄唇翕动,支支吾吾却没发出声音。
这神情,好像罗艽再不说些什么,她就又要落出泪来。
罗艽憋着笑,拍拍她肩膀,“正常的。你又没有辟谷。吃饱了才有力气啊。”
叶青洲咬着下唇,显然并不想答话。
罗艽看出来了,她这个师妹羞得想要原地消失不见;罗艽便也心照不宣扯开话题。
“你今天练了一整天,感觉咋样?”
罗艽在前头走着,高高束起的马尾在夕阳色的风里轻轻跃动。
她牵着叶青洲往食肆去,却久久没听到叶青洲再说话。
心下半刻犹疑,才要回头,便听身后人温吞着嗓,闷闷问道,“师姐,我是不是很笨?”
“怎么会?”罗艽眨眨眼睛,步子却没停。
“你才十四。不要对自己太苛刻。”
叶青洲垂着眼睛:“可师娘说,你十四岁时已经会御着剑、绕着山跑了。”
“啊……”罗艽歪歪脑袋,“可我那时,剑章都没学多少呢。可你现在已经把它们都背熟了——我要是有你这个脑瓜子,现在都是天下第一啦。”
叶青洲嘟囔一句:“这不正说明,师姐是个无师自通的天才?卷章都不看……”
罗艽摇摇头,“每个人进程不同,无需比对。”
叶青洲像个掉进牛角尖的小古董,撅着嘴嘀咕,“天赋也不同。”
“笨。所以我说了,无需比对。”罗艽忽而停步转身,在叶青洲全然没反应过来之时,敲了敲她洁白的额头。
“攀比是鬼怪。它会夺走你的快乐。”
*
酉时过半,三清山的食肆已然稀稀落落。
罗艽带着叶青洲风风火火落座,又风风火火与阿嬷报菜名。“这个,这个,还有这个!”罗艽亮着眼睛,“饿死啦!”
瞧着罗艽这副模样,叶青洲怔忡半分,只觉心下隐约松动一块。
她说不清楚那样的感觉——这对从小饱读诗书的叶青洲而言是一句极其稀奇的事情——唯有一点可以坦然承认,那便是此刻木桌对面坐着的人,拥有一份毫无意外的、惊艳的笑颜。
仿若心火猝而燃起,循风燎原,结成一片千灯愿景。
叶青洲厘不清原因,又觉得奇怪。
她在三清山待了七年,对三清山的一草一木由陌生到熟悉,由新奇到厌烦;且不说这里吃穿用度都不如家中,就算是琼楼饕宴,吃了七年,也该倦了。
更何况……
每每食肆之中灯火盈门,叶青洲坐在桌前,总觉得孤寂万分。
她会想到自己已不在世的家人,会想到那个烈火滔天、风声索命的夜晚。
案上粗茶淡饭,连餐筷也是粗糙的白木,亦时时刻刻提醒着叶青洲,她有家仇在身,不该苟且愉悦。
“——宫保鸡丁没有吗?”
桌案边,罗艽还在与做菜的姐儿掰扯,“你骗人!我瞧你早上拎来一只大肥鸡呢!”
“早被吃完了。”那人头也不抬,“你来这么晚,活该你没饭吃。”
罗艽道:“你上次答应我做宫保鸡丁的!”
“做了啊。大家一起吃的。没进你肚子而已。”
罗艽:“……”
看着罗艽吃瘪的样子,叶青洲无由来地笑出声。
罗艽摸摸鼻子,“算了。今天我师妹在,我要当个温柔的师姐。”
“呵呵。”
只换来周围人的无情嘲笑。
*
最后罗艽只拿来一碗热腾腾的片儿川。
瓷盆子大得能装下她们两个的脑袋,盛着金灿灿的汤,面条又宽又扁,撒着雪菜,底下几片零零落落的腰花和冬笋。
罗艽拿俩空碗,慢吞吞分食,耳朵却刮到邻桌几句山下境况。“又是过冬,又是痨病,慌得很呢!……”
罗艽把盛好的碗往叶青洲面前一推,“先吃!”
说完便咋咋呼呼坐到邻桌去,“什么什么?什么病?”
那桌上的人见是罗艽,也没含糊,“小艽,来得正好。你那曲儿姐许久没回来,你都不奇怪?”
“当然奇怪!”罗艽道,“你别吓我,可别是在山下出事儿了吧!”
“嗨,别提了。”那人摆手,“确有痨病,害得人很多。曲儿在山下也不舒坦,如今正在医馆里躺着。如今山下锦官城,许多人都咳个不停。”
罗艽追问:“可是人传人?”
“是啊!曲儿才说,要好了才回来,免得山上也遭殃。”
罗艽“啊呀”一声,忽然想到什么,“可我师娘最近也要下山!不会也得痨病吧?”
“三清道人也要下山?”
山上人提起三清道人像提起神仙,此刻更是两眼放光,“为何而下山?”
罗艽摇摇头:“不知道。她不告诉我。”
又道,“师娘下山去,可不会……也得那病吧?”
“别说笑!三清道人怎么可能得那些凡俗人的病!……”
“……”
叶青洲只见,罗艽咋咋呼呼地走,又咋咋呼呼地回。
回到桌旁,又提起手里木瓢羹,给自己盛汤。
“怎么不吃?”她瞥了眼叶青洲,“你那碗小,凉得快。”
叶青洲这才把手放上木筷,小声说:“在等你回来。”
罗艽没听清,“什么?”
“没什么。”叶青洲摇头,又道,“对了,师姐。”
罗艽端着碗坐下来,“嗯?”
“师娘说……你已经辟谷了。可为什么还吃呢?”
罗艽喝了一口热汤,削着竹筷上木屑,笑意浸在着热气腾腾的气息里,让叶青洲想到旭日东升,朝阳落在林间的第一抹光。
罗艽说:“我有辟谷之能,是想练功更方便些,就算真进了绝境,也不会太狼狈;却不是为了剔除我这口腹之欲的。”
“走遍天下,吃遍天下——这就是我的梦想。”
叶青洲挤出一个笑,“好、好淳朴的梦想。我以为师姐的梦想会是……成为天下第一,之类的。”
罗艽点点头,“当天下第一,和吃遍天下,并不冲突啊?”
叶青洲拿搪瓷瓢羹舀着面汤,愣愣地出了神。
罗艽的梦想同她本人一样,轻飘飘、暖洋洋,像一道灿烂的风。
便不像她叶青洲。
叶青洲昼夜不分地练剑,是为了有朝一日报仇雪恨。
可她练了七年,没有一点儿长进,报仇更是猴年马月。
甚至于,一想到那些人、那些事,她还是会不争气地掉眼泪。
可是……叶青洲偶尔也会想,就算真的报了仇,那么,报仇之后呢?
也是此刻,叶青洲才忽然发觉,她好像没有自己的人生。
没有想过要去哪里,没有想过要干什么,更没有想过,以后要做什么样的人。
甚至连报仇这件事情……她都不懂得,是否该这么做。
她都没有见过仇家,只知晓一个藏在面具下的名字;她不知道自己的母父与那人究竟何愁何怨。
叶青洲觉得自己好糊涂,什么都想不明白。
看着眼前十四岁却愁眉苦脸的少女,罗艽忽然好想抬起手,碰一碰这小孩儿紧拧着的眉。
下一瞬,她眼睁睁看着小孩儿盯着面汤,眼眶倏尔红成一片。
乌黑的眸子像一汪水不见底的泉,一颗颗泪珠不要命地往下落。
罗艽大惊失色:“你你你,你怎么老哭啊!”
索性这师妹落眼泪时没什么惊天动地的响动,而这片儿川又实在热腾,案上热气氤氲,如雾一般,挡住那双泪盈盈的眼。
周围并没人注意她们。
罗艽把碗一推,长腿一迈,坐到叶青洲身边去,“乖乖,怎么哭了?”她轻轻揽住叶青洲肩膀,想给她擦眼泪,又担心下手没轻没重,只结结巴巴问着缘由,“不、不喜欢吃吗?不合口味吗?还……”
叶青洲闭紧双眼,极快极快地摇摇头,“很好吃。”
她声音有点儿含糊,却还是将泪止住了。“抱歉,师姐。”她说,“我就是……想到了一些事情。”
罗艽拿出一副绣帕,给叶青洲小心翼翼擦擦脸,“别想了。会让自己难受的事情,就别总是想了。”
叶青洲“嗯”了声,乖乖坐着,也没动。
罗艽给她擦好眼泪,起身要坐回原位,却是叶青洲又有些不好意思地拉住她衣角,又不好意思地开口道,“师姐,你,你能不能就坐在我旁边?”
罗艽心道,果然是小孩子。
她手撑着桌面端来自己的碗,坐下,眼睛一转,“小叶子,你在师娘面前也这样吗?”
“什、什么?”叶青洲懵懵的。
“你听我讲。你说师娘对你凶是因为你练得不好,但我回想我十四岁时,分不清拿剑与拿刀的姿势、一副剑招里三个错了俩、一出手险些烤了小半个后山,她骂是骂了,却并不太凶,之后也没有记去心上。”
“她没有觉得你练得不好。青洲妹妹,你要是什么都练得稳如老手,要她这个师娘啥用?”
“我们的区别只是,你爱哭,我不爱哭。”罗艽言辞凿凿,“师娘最讨厌小孩儿哭。因为她不会哄。”
叶青洲低着脑袋,“我,我才没有在师娘面前哭呢。顶多夜深人静,窝在被子里,小声哭一下。师娘不会发现的。”
叶青洲声音越走越低,却教罗艽愈发心疼。
罗艽心道,也是,如若真想哭了,憋着可不行。
“唉。”罗艽轻轻揽住叶青洲,与她碰了碰脑袋,“实在不行,你可以来找我哭。我脾气可比她好多啦。虽然我也不会哄人……但我学得可快。”
叶青洲靠在她身边,低低“嗯”了声。
眼前,那碗片儿川凉了大半,几口下肚,面条滑腻腻的,咬着有点儿怪。
却比她吃过的所有玉盘珍馐,都要美味千倍万倍。
作者有话说:
叶:我是不是很傻?
罗:傻师妹,你怎么会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