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见月与我俱东。◎
罗艽在那湖中小屋里等了周空将近半个时辰。
其间她将柜里的书翻了又翻, 大多都不在她能看懂的范畴里。一些经史子集已不用说,书籍成套地摆在柜上,密密麻麻的小字看得罗艽头晕脑胀;此外, 还有一些有关水利、民生、六部与演练废章的卷轴, 甚至一些图纸——部分是前朝的记录,另一些当是几年前的东西。罗艽区分不出来。
上面大多是一人字迹, 罗艽猜那是周空的;偶有别样字迹的批注,或许是周昭越的,也可能属于旁人。
罗艽注意到一处记录刑法的簿子, 上面贴着许多撕下来的书页,偶尔几段誊抄。
宫中酷刑众多,罗艽虽没见过,却也有所耳闻,知晓其中令人揪心的刑责。
她潦草翻着, 视线被一处折起的纸张所吸引。
“幽闭术”
指腹不自觉地在书页上摩挲, 罗艽一目十行。
却越看越惊心。
所谓幽闭术,即针对宫女的宫刑,亦为净身之法。
“幽闭,以棍棒木槌击妇人胸与腹。见羞秘骨坠, 才掩闭其牝户, 如闸门封闭。尔后, 仅能便溺,人道永废。”*
此为书页粘贴,却又有一份誊写,还偏生以朱砂写就, 仿若字字泣血, 读来触目惊心。
仿若触了烙铁一般, 罗艽只觉不寒而栗。她颤着手,将书卷放回原处,却不经意碰落另一册书。
其书书封简陋,只在书脊处写了一个‘臆’字。
却教罗艽心下一顿。
她拿起书册,翻开第一页,映入眼帘的便是几节音阶。
这书她曾在百年前就翻阅过——
这是三清山的书!
百年前尚在三清山,罗艽就吐槽过这本全是音词的秘籍,结果在后脑勺被拍了一个不轻不重的巴掌。
转回头,三清道人正皮笑肉不笑。“编这书的是我的师娘——你的师姥姥!”
罗艽揉揉脑袋。
而此刻,在这湖心木屋中,罗艽看到这本书的第一反应还是揉脑袋。
她的师姥姥大抵是位极其爱乐之人,所有言语,全用音词编就,阳春白雪得很。
想当年,那叶青洲也曾是官家大小姐,琴棋书画样样精通,韵律、音调更是拿手,学这不知所云的玩意儿,也丝毫不费力。
可对罗艽这种泥腿子而言,显然是极其吃力的。
这书怎么会在周空这里?
对着烛火,罗艽翻看着书册,最终阅见那有关‘幻心术’的一章。
罗艽端着书,坐到地上去。
一刻钟后,她放回书册,灭了满屋烛火,行至屋外,见四下仍然无人,便趁着月色,离开皇宫。
*
从清都到风仪门,路程不算太远。
罗艽踩着林叶,脚下风簌簌。
她想起从前,刚离开三清山的那段时间,她也常常披着月色,于林间穿行。
她很享受这种逆风而行的感觉,仿若云动我不动,月与我俱东。
刚下山的罗艽一战成名,其一胜在力度强劲,其二胜在身法极快——简单而言,就是快、狠、准。是故,以进为退、以攻为守就是她最大的策略。
彼时,她没什么朋友,与谁都是不打不相识的状态;好不容易途中遇到一个志同道合的兰芥州小尼姑,对方最后却死于非命。
碰上漠江城那些人的时候,罗艽真的以为自己遇到了挚友。
但最后……
罢了,罢了。罗艽心道:漠江城叛乱的那些年确已不堪回首,可好歹与她初下山的那段时日无甚关系。
彼时初入江湖,处处都觉着新奇。兜里没什么银两,却还总觉得潇洒恣意。
说不怀念是假的。
可那时的人与物,早就都湮灭在如梭的岁月里,难以重拾了。
*
直至子时,月悬中天,罗艽才进了风仪门地界。
好歹在风仪藏典阁苦读了两个月的书,方才又在周空的木屋里重读了那不是乐谱胜似乐谱的典籍,稍受了些点拨——
是以,罗艽第二次进入叶青洲的幻境时,明显比之前自如许多。
罗艽再次在那幻境的床上转醒。
目之所及皆是雪白,竟让罗艽有些晃神,以为自己身临雪原。
她坐起身,才发现这床榻比她想象得……实在要气派太多。
床榻足足有十尺宽,呈圆形,大得像个小戏台;素色的绫罗锦被,都绸缎似的光亮,被随意丢在一旁,像是无人打理。
抬眼处,玲珑床帏、轻罗幔帐覆盖在床侧,隐约落着鎏金暗纹;床榻最末,摆着一只淡粉色的清荷香炉,此刻正盈盈透着幽香。
珠帘末端挂着几个小铃铛,随罗艽翻身下床,铃铛撞着风,叮当作响。
四周静悄悄,并没有人。
只天顶悬着一盏琉璃灯。
罗艽站去地上,发现自己的整体状况也有所好转。
犹记上一次来这幻境,她四肢无力,随意说句话都像有利刃割着喉口,可此时,她耳清目明、手脚轻快,在屋中随意走动着,不曾觉着任何不适。
更让罗艽吃惊的是她的左腕肌肤。
记忆中覆着藤蔓似的蛊文的手腕,此时此刻居然光洁如初。
一百年前,她曾中过一种蛊毒,名为‘金缕衣’,是漠江城城主陆离辛的拿手绝活。
陆离辛其人,可算是修道者走火入魔的典范,虽说在罗艽刚认识她时,此人还算是正常,可彼时,她行事也是疯疯癫癫的,说话前言不搭后语,仿似记性也不怎么好;前一刻还含情脉脉注视着的人,下一刹手起刀落,就给咔嚓了。
偏生她还是一城城主,搅得旁人不敢言,甚至都不敢怒。
而陆离辛还有一个癖好。
下蛊。
不论是得罪过她的人,或是她欣赏与喜爱之人。
‘金缕衣’并不致命,只是会不断地蚕食生命,吸食灵力——除非日日夜夜待在陆离辛的身边,得她施舍几粒解药。
也是用这个方法,陆离辛将许多道法高超之人困在身边,为她所用。
可到底天纵奇才,罗艽还真就没靠着漠江城半点儿恩惠,硬是用灵力将其生生压下。
——岂料,致命的不是蛊虫,而是人心。
所有人都说,中了‘金缕衣’的人,倘若没有立即毙命,那必是陆离辛有所私心。
陆离辛,漠江城罗刹,能对谁有私心?
是以彼时谣言四起,有人暗传,说那三清山的罗艽,原和陆离辛是一丘之貉。
亦有人说,那罗艽忍辱负重委身于漠江城城主,到底英雌不过情关——遗世独立的三清派,竟还是出了个沉溺美色、谄媚权贵的废物!
可不论她们怎么说,罗艽都不在意,只当是犬吠;只是她如何也想不到,自己视为亲母的师娘,三清道人,也会因此视她如耻辱,明里暗里说她有辱门楣。
罗艽不是不知道自个儿的师娘最恨栽在情关上的人,可是……
“师娘,我真的与她没有任何情意联系。即便中了蛊毒……我也不觉得这是我的错。”
三清道人望着罗艽,满面失望。“罗艽,我知你性子随意,总不讲道理,却不晓得,你也爱推卸责任。”
罗艽百口莫辩。
那一日,她被关在三清山的石窟中。
一关就是四十九天。
只是为了证明,这三清道人的徒儿,不曾取过那漠江城的解药,亦不曾与谁勾结。
那四十九天里,罗艽靠坐在石壁旁,心中压抑着一股气。
她看不懂这世道了。
她心下苦笑:这教她如何自证清白?难不成还得自戕不成?
直至后来,有人给她递了一把刀。
那人说,从一代天骄,落到众矢之的的境地,一切都是因为那陆离辛。
——而杀了她,你就能洗清自己,你就能重新站上神坛。
不是吗?
一切的非议都是因为那蛊毒,而蛊毒由她陆离辛而起。
罗艽最该恨的人,本就是陆离辛。
何况这陆离辛已经临近走火入魔,有着滔天的罪行。
那人说:倘若需有一人将其正法,你定是最合适的人选。
罗艽犹豫了。
直至她看见那陆离辛坐在高台,扬着她那媚色的笑,款款而道,“所以呀,阿艽。世间已经容不下你。”
“看,你还是回到了我的身边。”
——不觉剑,终于出了鞘。
罗艽虽是好战,却从未真正害过谁的性命。
那是她第一次,以结束谁的生命为目的,展开一场打斗。
利刃刺进脏器的那一瞬间,罗艽的面颊上也溅上温热的血。
咫尺之遥,陆离辛看着她,眉目依旧含笑。
罗艽犹记,彼时的陆离辛并没有死。
却也正是那一剑,让陆离辛真的成为了一个磨牙吮血、杀人如麻的疯子。
正道的围剿来得顺理成章。
重新站上神坛的不觉剑罗艽,与千人所指的杀人魔头陆离辛。
那时的陆离辛已彻彻底底地被蛊毒吞噬。
古怪的咒文覆在她溃烂的身上,是枷锁也是诅咒;那双妩媚的眼睛不再黑白分明,只血红一片,皮肤死白,近于灰色。
漠江城的罗刹城主,真的成了地狱罗刹。
罗艽临危受命,正义得很。
作者有话说:
下章小罗和小叶又要幻境相遇啦(哎嘿)
【以下为文章批注】
【批注:幽闭术】
古时宫女净身,除了喝避子药,也有宫刑。
《碣石剩谈》中提到此法的操作。“用木槌击妇人胸腹,即有一物坠而掩闭其牝户,只能便溺,而人道永废矣”,这就是通常所讲的“幽闭”。
所谓“一物”,清朝有学者认为,应该是阴丨道深处的小骨,名“羞秘骨”,一旦将其击落,便会像封闭闸门一样,封闭阴丨道。
明代《解释学坐谈》也曾记载“幽闭术”。
【批注:月与我俱东】
改自“握看满天云不动,不知云与我俱东。”——[宋]陈与义《襄邑道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