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梦似寐,亦幻同真。莫道不消魂。(三合一)◎
那是怎样一份长吻?
陈欢孟浪, 不知几许,只余寸寸悱恻、丝丝缠绵。
眼前这人恍若松下林间第一抹雪,瞧来冷得透骨;近了些、见风惊掠, 簌簌而落, 扑了罗艽满面——便是此刻方知,此非白雪, 更似初春沁人的香云。
柔软轻盈,清丽如许。
却让罗艽有些许发懵。
此处何处?此人何……
便是这一怔忡,眼前人又寻机倾身而下。
罗艽看到那双琉璃色的眼睛, 此时微微眯着,朦胧似有醉意;眼中艳色,竟如芙蓉。
一切近在咫尺。
……是叶青洲。
此刻,叶青洲的指尖一点一点按在她耳垂,好似画着圈儿, 不轻不重, 宛如流莺掠过池面,荡清啼,泛涟漪,惊乱春色。
唇间一抹温热, 舌尖恰似温玉, 却难得地捎了许多侵略性。
罗艽被吻得晕头转向。
叶青洲早是化神之境, 距离飞升只半步之遥,自然无需吐息。
可罗艽就有点吃力了。
她的脸颊烧得滚烫,几乎要喘不过气来。
只心道:此处何处?
……哦,她方才正闯风仪门那幻境。此处该是幻境之中。
那面前这叶青洲, 是真的叶青洲么?眼下此景, 又是——什、什么毛病??!
罗艽心下思绪翻涌, 隐约把眉一皱,便想推开叶青洲。
可才一抬手,手腕竟被对方倏尔捉住。
叶青洲握得很轻,将罗艽的手若有似无地捏了一下,又隐约放开,却是掌心对掌心,趁罗艽未收回手,再与她十指相扣。
叶青洲的手冰凉若初雪,指尖在罗艽的指腹轻轻颤动,如蝶翼般扑簌簌,搅得罗艽心下郁热,后背汗涔涔。
罗艽觉得自己要窒息了。
先前落入水里,五官全被冰水阻塞;而今终于要呼吸到空气,却被叶青洲……被眼前这个叶青洲……
成、成、成、成何体统!
罗艽双颊通红,也不知道是憋得,还是气得。
直至叶青洲有些倦了,才微微退开,可又仿若意犹未尽,竟拿贝齿轻噙着罗艽的唇,轻轻咬了几下,侧开脸,再细细啄着罗艽的唇角与面颊。
像啄得只鸟儿。
罗艽心里气极:色胚鸟儿!
终于,半刻钟后,叶青洲微微退开身子。
罗艽后知后觉地喘了气,撑着床褥坐起身,一伸手,一把将叶青洲往后推。“疯、疯子!”
罗艽开了口,也被自己沙哑的嗓音吓了好一大跳;单听声音,她觉着自己简直像个久卧病榻的糟老头子,开口就是一股子草药味,说得也有些不利索。
才此刻,仅仅只说了这么两个字,她的喉咙就开始刺痛,疼得似要沥出血来。
……等等!
罗艽讶异半刻,忽然意识到,她现在正用着的,就是她原本的身体——罗艽的身体!
是因为这是幻境,才恢复原本样貌么?
不对。
幻境又非梦境;幻境之中,亦要有实实在在的肉身维持。
罗艽本就晕头转向,此刻想不出答案,只能更加晕乎。
而另一边,在被推开的一瞬间,叶青洲微微瞪大眼,整个人似还有些懵。
而对上叶青洲的眼,罗艽又回想起方才情景。
她心中——相比于困惑——羞愤逐渐占了上风。
罗艽鼓足了气,也不管喉咙里的淤血,只恶狠狠道:
“……滚!”
叶青洲整了整衣襟,闻言一愣,抬起眸子,盯了罗艽片刻,脸上便绽出一个笑。
显然没把罗艽的话放在心上。
“师姐,看。我的幻术又精进了。”叶青洲笑意盈盈地道。
“第一次,你还不会说话,任由我动作,好没意思。”
“第二次,你整个人呆愣愣的,说的话也前言不搭后语,像个傻子。”
“第三次,你话好多,油嘴滑舌,无趣极了。”
“第四次,你终于有了些师姐的样子。但事事随我心意。那根本不是你。”
“第五次,我怎么闹你你都不恼,问你从前的事情,你也一问三不知。”
“第六次……”
“………………”
絮絮叨叨说了许久,大抵连叶青洲自己都要觉得晕乎。
可顿了顿神,她向罗艽望去,又两眼放光,笑得愈发灿烂——和今日议事堂内的叶长老绝对判若两人。
“但这一次,”叶青洲眼里噙笑,“你的嗔怒、怪罪,眼中那抹神色……实在恰到好处。”
又喃喃地重复道,“看来我的幻术,确实精进不少。”
什么幻术!我是活生生的人!
可罗艽本就喉咙干涩、脑子晕乎。什么第一次第二次?什么恰到好处?眼下,她怎么又换回了自己的脸?她的身份又是什么?
罗艽分明记得,自己是冲进了风仪门的幻阵!
那现在这里……风仪门的幻阵,怎么会是一座寝宫??
罗艽听得糊里糊涂,脑子里思绪如乱麻,厘也厘不清,一时不知要从何问起,更不知要如何说。
罗艽索性不说话了。
“师姐。”面前的叶青洲又唤了她一声。
她发丝如雪,半趴在罗艽身上时,浑身透着一种慵懒靡醉的风情。
叶青洲道:“我好想你。”
罗艽下意识侧开脸,低低用气声说了句,“鬼才信。”
叶青洲忽然瞪大眼睛,骨碌碌从榻上坐起来,手撑着膝盖跪坐在一旁,整个人凑上来,神情却很是受伤。
“缘何师姐不信呢?”
罗艽忽然不动了。
叶青洲眨了眨眼睛,迟疑起来。“……怎会这样呢?”
罗艽便是瞄准了此刻,将叶青洲一把推开,才要翻身下床,却被对方按着腰带又拉回去。
甚至还离叶青洲更近了一些。
罗艽这才发觉自己根本四肢无劲,像是被下了药,又或者点了穴,总之瘫软无力、动弹不得;而眼下,她整个人歪歪斜斜地卧在叶青洲怀里,发丝凌乱,衣衫不整,实在狼狈得紧。
她怒目而视:“叶青洲,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叶青洲将她抱住,亮着眼睛,“知道呀。”
罗艽衣衫凌乱,叶青洲也好不到哪儿去;她的前襟微微敞着,腰带也有些散乱。
“啊……师姐,我懂啦!你是怕别人进来么?”叶青洲毫不着调地说,“别担心,师姐。这是我的琉璃幻象,没有旁人,安全得很。”
叶青洲轻抚着罗艽面庞,笑盈盈道:“这里藏着许多秘密——”又顿了顿,“但师姐都可以看的。我在师姐面前没有秘密;在我这里,师姐永远不用拘谨。”
“至于你说的旁人……你也别怕有谁会进来。”说到这里,叶青洲的语气带了些许娇俏与傲气,“这是我最得意的幻术,旁人触之即死。”
“触之即死?”罗艽犹豫一瞬,低低问,“你……杀过人吗?”
叶青洲惊慌失措道,“我没有!”
纵然衣冠不整,她还是抱了上来,“我才没杀过人。”
罗艽没搭理。
叶青洲便将下颌搭在罗艽肩上,上唇蹭了蹭罗艽耳畔,似在与她耳语:“师姐。信我呀。”
她声音虽甜腻,却偏偏让人挑不出任何轻佻气。
大概就如她之前所说的那样,琉璃幻象,只她二人,所以所有礼数……都可以不要。
罗艽却没好气地别开脸,有些气短,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冷冷“哼”了声。
“……好生动啊。”叶青洲在她肩上喃喃,似是感慨。
“我都快,信以为真了。”
罗艽:“什么……”
可罗艽话还未问出口,忽听叶青洲继续说,“师姐。我遇见一个很像你的人。”
罗艽闻言一愣。
却听叶青洲接着道:“所以我讨厌她。”
也不知是不是罗艽的错觉,循了叶青洲这话,周身气息骤冷了不少。
仿若这偌大床榻,也在冒着丝丝寒气。
而此刻,叶青洲忽而又笑了。
她闭上眼睛,拿面颊蹭了蹭罗艽脖颈。
“师姐。我要杀了她……”
“来祭你。”
*
罗艽不知道自己是被吓醒的,还是被冻醒的。
只知道醒来时,她浑身都是冷汗,衣服粘在身上,湿答答的。
面前,一个老婆婆提着灯笼,手里还拿着罗艽的包袱。
“醒了喔?”
老婆婆已是花甲之年,白发苍苍,身躯佝偻,一身简单的粗布衣。老婆婆将灯笼放在地上,又摸了摸罗艽额头,“啊呀,有些烫呢。”
罗艽不明所以,不知道这老婆婆是何人,也不知道自己杵在什么地方。
她看着老婆婆从袖子里拿出一副帕子,紧接着,又给她擦了擦颈上虚汗。“小丫头,你没事吧?”
罗艽整个人呆愣愣的,双眼无神。
“小丫头?”
老婆婆猛地拍了拍罗艽肩膀。
这下,罗艽总算被招回了魂。“什么?”
老婆婆问:“你没事吧?”
罗艽木着神色:“你是谁?”
老婆婆叹了口气。“我是藏典阁的堇婆婆。”她缓缓道,“唐长老与我说,今日会有一个叫‘小蕉’的姑娘过来,此后便是我的小帮手。可我左等右等,就是不见你人影,只好提着灯笼来找你咯……哪晓得,你竟在这料峭春寒中,卧倒在这石边,睡得香甜。”
“啊……”罗艽眨了眨眼睛,没反应过来似的,“我……睡着了?”
堇婆婆觉得好笑,对着罗艽指了指自己嘴角:“发现你的时候,你还在流口水呢。”
罗艽有些不好意思,挠了挠头。“对不住啊,堇婆婆。”
“没事儿。”堇婆婆摆摆手。
回想着方才见到的怪象,罗艽又道:“堇婆婆,我刚刚好像……”
堇婆婆却将她打断。“夜深露重,我们不妨先往藏典阁走,等到了阁内,再细致聊聊?”
“哦哦,对。”罗艽后知后觉地点头,一拍脑袋,望了望天。
夜凉如水,月色朦胧。也不知是什么时辰了。
她叹了口气。
只心道,方才那是梦?是幻境?还是……
才想回忆更多细节,罗艽却发现自己脑袋空空。只记得那里有个人,对着自己又啃又咬,还说了许多奇奇怪怪的话。
那个人……真的是叶青洲么?
罗艽懵懵的,什么也想不明白。
她摸了摸自己额角、面颊和手腕,显然和‘梦’中大相径庭。
而她也分明记得,‘梦境’之中,自己腕上是没有伤的——这抹被疯子叶长老用果壳儿扎出的小伤!
对了!
‘梦’中,她用的是她原本的身体,而非这徐良娣的身体!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
藏典阁位于风仪门边,大抵是与风仪门那幻境结界挨着最近得地方了。
藏典阁统共七层,从外看来小小一扇门,进去却别有洞天。红木书柜富丽堂皇,其上书卷分门别类地摆放,齐整干净,书香味十足。
一进门,堇婆婆先给罗艽拿了份衣物。一套水蓝色常服,款式简单,材质却是精巧,摸着绸缎似的滑,亦很柔软。“平日里你可穿自己的衣服,也可以穿这个。”
“好的,谢谢婆婆。”罗艽道。
堇婆婆领着她上楼。“对了,你方才是想与我说什么?”
罗艽闻言,微微一愣,又寂然地垂下眼。
方才梦醒,分明有许多话想说,想要找人诉苦,想要被人倾听;可此刻,竟是有些不知该从何说起了。
大抵是瞧出罗艽眼中踟蹰,堇婆婆笑了笑,道:“倘若不知从何讲起,那就从头讲起吧。”
罗艽低着头,‘唔’了声。
二人沉默地提步朝楼上走去,堇婆婆又道:“都说山中无甲子、岁月长,但倘若有友人也有师长,每日诵诵书、练练剑,进一步有进一步的欢喜,那总归不会无聊。可我这藏典阁不一样。每日都是些整理的活计,明日‘文’一脉要看经书啦,我们今日将书理好,给她送过去;再往后‘器’一脉要学房屋建造啦,我们又得按图索骥地将书理好,再送过去。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都是如此。枯燥、乏味得很。”
“我一人在这里,累倒不觉得累,却还是会有些孤单。如今你来了,却又心事重重,我便想,你莫不是个有故事的小丫头么?”堇婆婆笑道,“说来惭愧。我这一生,没什么趣事,好在还识得了字,和这些书卷为伴,也能学到不少。”
听到此处,罗艽不由得发问:“那你学了这么多,又会了这么多法术,却囿于这藏典阁,不觉得可惜么?”
堇婆婆耸了耸肩膀。
“我不过一介凡人。”她道,“在人间无去处,才到了这里。我在此处待了四十四年;初来乍到时,也就比你大个一两岁。”
罗艽犹疑道:“不会修行……那是怎么进的风仪门?”
堇婆婆:“说来也巧,那日正是风仪门山门大开之日,我饿得要没气儿了,从茶馆顺了两个菜包,被她们一路追到这风仪门。我没看准路,一头栽进那山边清水河……好像,还是叶长老将我捞上去的。她将我救下,又默许我留在风仪门。”
“小丫头,你知道吗?四十多年前,叶长老尚且青丝如瀑,真当漂亮得不可方物。也比如今冷冰冰的样子,多了几分烟火气。虽然那时,人人都说,说她是个疯子,但在我心里,叶长老向来是位谪仙似的人物。”
“……婆婆。”罗艽垂下眼,“你知道……她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吗?”
又补充道,“我是指,眼眸,还有白发。”
“眼眸么,听说是百年前千里陂一役后留下的病了,有些畏光。只是这几十年逐渐加重了。至于白发……”
堇婆婆摇了摇头,竟向罗艽道歉。“对不起,我不知道。我在藏典阁,很少参与她们的事宜。只知道从某一段时间开始,她的性情……变得愈发捉摸不透了。朝如青丝暮成雪,说的大抵也是这种境况吧。”
罗艽讷讷“哦”了声。
二人走到二楼内廊处,在最拐角处的一间屋子外停下脚步。那是堇婆婆为罗艽准备的住处。
堇婆婆给罗艽开了门,却又拉住她的手。“但其实,叶长老是个很好的人。”堇婆婆说,“我不知道……一切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但一定有她的理由。如果你有机会了解她、如果你有机会知道缘由,可一定、一定要告诉我。”
罗艽看着她,缄默片刻,道了声,“好。”
*
在山崖边卧石酣眠,吹了整整四个时辰的冷风;回了藏典阁后,在榻上翻来覆去睡不着,瞪着窗外星斗,竟熬到清晨才合眼——
如此种种,引来的后果便是高烧。
据堇婆婆所说,罗艽这一烧,整个人烫得像块烙铁,足足在榻上躺了四天。
“对不起,婆婆。说是来帮你的,可这几日非但没有帮上忙,还劳烦你照顾我。”第五日,罗艽身体好转,终于换上那身水蓝色常服,站在书柜旁,神色恹恹地道歉。
“不妨事。”堇婆婆却笑,“这几日本也没什么事儿。倒是你的几个朋友,兴冲冲跑下来看你,却吃了闭门羹。你若好奇,也可以去上面看看她们。”
罗艽摇了摇头。“算了。”
“好嘛。”堇婆婆也不勉强,“小蕉,你过来,瞧瞧这些书卷是怎么摆放的,还有那些清单。……”
往后几日,罗艽向堇婆婆学着做了藏典阁的活计。诚如堇婆婆先前所言,这藏典阁的事儿,烦是不烦,但枯燥乏味。
好在罗艽手脚利索,活儿干得很快,往往只花两个时辰,便将整日的事情都打理好了;剩下的时间,全凭她自己分配。
堇婆婆鼓励她多多去风仪门的讲堂,与同门在剑阁台上比划比划剑法,抑或挑些感兴趣的课听听。可罗艽却没什么兴致。
她总是寅时起,在天蒙蒙亮时,于林间舞一两个时辰的剑。
这具本属于徐良娣的身躯,于灵力运作之道并没有什么太好的天赋。
万幸,罗艽并非那种没了灵力便不懂得如何驭剑的人。
每日清晨练剑,她将从前在三清山学的招式细致温故,臻于熟习,大抵能捡回一些从前的气魄。
练剑是项持之以恒的营生。
如今罗艽灵力稀薄,剑法全靠以前的功底吊着;虽比寻常修道少年好上许多,但若是遇上何处灵力醇厚、技巧精湛的大能,估计连逃跑都够呛。
但罗艽也不贪心。
她只求练一寸进一寸,练一尺进一尺。
而练完剑后,罗艽便去泉边打来一些清水,潦潦洗漱,尔后开始藏典阁的任务。
午食后,她回到藏典阁,看昨日未看完的书籍。
所谓书籍,大多有关心法。
风仪门的藏典阁,固然是没有涉及“幻心术”的书;但所谓心法,总能融会贯通。罗艽便是想寻求平衡之处,以解答自己心中疑惑,
她不懂那日‘梦’中,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甚至于偶尔想到那日情境都觉得头痛欲裂;唯一确定的是,那日所见所闻,都是风仪门这幻阵带来的。
而幻阵,是叶青洲造的。
幻心术共五层。叶青洲在三清山设下的幻阵当属第四层;而前世的罗艽充其量也只修到了三层半,对于三层以上的幻境,她会破境、解境,却不会造境。
然而眼下,叶青洲在风仪门造下的幻境,显然比在三清山造下的更为精妙。
少说也是四层半的水准了。
按照罗艽对幻心术的整体理解,所有幻境,皆有所依,要么是入境者的臆想,要么是造境者的臆想。
……那彼时又是什么情况?
那个在床上对她又亲又啃、说话还神叨叨的叶青洲,究竟是真实的,还是罗艽臆造出来的?
最好的方法固然是直接询问叶青洲,毕竟她才是幻境的主人。但罗艽可没这个胆子。
她不打算做好了伤疤忘了疼的人。
她要自己找出答案。
*
两个月转眼即逝,七层藏典阁,罗艽已摸索到第二层。
这期间,罗艽没再碰过风仪门外那幻阵。她日日待在藏典阁之间,粗茶淡饭,午后枕着书卷小憩,竟偶尔觉得,倘若这辈子皆如此闲适也当不错。
尤其那日,她午睡起来,见洒满阳光的窗棂上停了一只稍肥的木麻雀,而麻雀见了她,也歪起脑袋,甚至口吐人言:
“小蕉!怕你整日在藏典阁里闷得慌,我特地驱这只木麻雀来找你玩儿!这可是本大小姐做出的第一个偃甲,真是便宜你啦!”
是林稚的声音。
“我这几日可听见不少八卦,你想听什么,报上人名即可,我让木麻雀同你说啊!……”
午觉方醒,罗艽整个人还有些懵。
她抬起手,木麻雀一跃,跳进她掌心。
木麻雀本该木讷不已,但不知怎的,在罗艽眼里,却怎么看怎么灵动。
罗艽下意识唤了声,“林稚。”
木麻雀便大笑不止:“在呢!在呢!”
罗艽也不自觉地被木麻雀“咯咯”的笑声感染。
窗外,春光正好,天色沉宕。
万物欣欣向荣。
那一刻,罗艽感到的是前所未有的闲逸。
*
日子过得飞快,转眼春色已过,到了溽暑清夏时节。
那日盛夏,恰是风仪门各脉大考核后的休暇,又逢民间清凉消夏节,许多学生都收拾起包袱,结伴下山游玩。
林稚不急着回家,也没处儿想去,左右无事,便来藏典阁寻罗艽。
见到罗艽,她第一句话便是:“藏典阁这么折腾人吗?你看起来像老了十岁!”
罗艽淡淡吐出两个字:“累得。”
心累。
每天要扫那么多书目,何况她还晕字儿。
林稚又上手捏了捏罗艽胳膊。“唉,我可怜的姑奶奶,咋么搞搞的,都瘦成这样了?”
如若先前的罗艽只是清瘦,眼下实在可算得上消瘦。
罗艽:“没睡好。”
林稚又道:“你变得冷漠好多……也不是冷漠,或许该说是清心寡欲?”
罗艽叹口气。“粗茶淡饭喂得。”
“不能再在这藏典阁待下去了。你迟早会变成小老太婆的。”林稚忿忿地说。
早就是了。罗艽心想。
可她没力气开口。
见到窗台上的木麻雀,林稚把它招呼到身边。“这几天小蕉过得怎样?”
木麻雀一板一眼道:“抱歉!我不知道小蕉的八卦。”
林稚失笑,心想自己这程序设置得可真傻。
再转头问罗艽:“这玩意儿你玩过没?都问过谁的八卦?”
罗艽摆摆手,推脱道:“我才不关心八卦呢。我每天忙得很。”
“你真无聊!”林稚佯怒,“我还特地为你设了一道叶长老专道,想告诉你一切平安呢!”
平安?专道?
罗艽懵得很:“什么?”
林稚白了她一眼,故意不答,但那面色,仿佛在对她说‘看吧,你果然没有好好研究过我的木麻雀’。
“叶长老?叶青洲?她什么专道?”罗艽连环炮似的追问,“谁平安?”
林稚把木麻雀抱在怀里,薅着它不存在的羽毛,慢悠悠道,“就是她。她的八卦专道。”
罗艽:“什么八卦?”
林稚:“她心情好。”
“……”罗艽一头雾水。“这算什么八卦?”
“哟呵。叶长老的心情,就是咱风仪门顶天的大事儿。”
林稚道,“你想想,她心情好,大家不就平安么?你不就平安么?”
“……她怎么了?”罗艽移开视线,等着林稚继续往下说。
林稚:“让我想想……应该是月余往前,新生考核的后几天。剑阁试炼上,有个学子糊涂,错了剑法与刀法,还是大错特错;试炼完毕后她整个人抖得像个筛子,就差给人跪下来了;但你猜怎么着?叶青洲只是轻飘飘说了句,‘人非圣贤,皆无过。有则改之,再接再厉’。啧啧,啧啧,和那日堂前你与方檑比试时咄咄逼人的样子,真当是判若两人!……”
“哦还有,某日我与同窗在后山吃荷叶鸡,烤了点小火,结果被她抓个正着。但她也没罚我们,甚至把训诫都省了。她显然已经不记得我以前得罪她的事情了。”
“还有还有,有学子说,偶然撞见她练剑,她居然在哼曲儿!”
“再后来,有‘文’的学子扒出了谱子,正是《鹧鸪天》‘惊梦觉,弄晴时’这一句。”
罗艽移开眼:“不懂。不读诗。”
“嗨呀。”林稚爽朗地笑笑,“只需知道她心情很好便是了。”
又问,“这几月,她没找你麻烦吧?”
罗艽:“没有。她好得很。我也好得很。”
“那就是了!”林稚道,“她大概把你也忘了。可喜可贺!”
罗艽扯了扯嘴角:“你今天来找我,就为了聊这个?”
林稚这才后知后觉地拍了下脑袋。“才不是!长宜让我给你带份请帖。”
罗艽‘啊’了声。“长宜是谁?”
林稚:“……”
林稚:“周倦啦周倦。”
罗艽半倚在书柜旁,视线在层层叠叠的书卷上逡巡,游离不定。
周倦找她能有什么事?分明是周空要点她的将。
罗艽揉了揉太阳穴,心底忽升起一种要给上司上报进度的焦虑。
毕竟她的进度……虽说有,但也只是个聊胜于无的程度。
罗艽问:“何时何地,以何名?”
林稚从袖口摸出一张请帖。“午月仲夏日,清都,一酹江月庭。以清夏消暑、仲夏宴之名。”她道,“长宜说了,彼时人多,却都是利益纠葛,与你无甚关系。你只管赏花看景,不必太担忧。”
请帖不过一份金封信,小楷端正,边角烫得讲究。
看完请帖,罗艽抬眼,不由自主地问道:“都是达官显贵?”
林稚:“差不多。”
罗艽犹犹豫豫道:“叶青洲……不去的吧?”
岂料林稚闻言,先未答,居然爆发出一声惊天大笑。“哎哟喂!可怕的叶长老!尔虞我诈的官场你不怕,高低只怕撞上叶青洲!”
罗艽不置可否,只没好气白她一眼。
“好嘛。”林稚这才收起那副怪腔怪调,以拳抵唇,装模作样清了清嗓子。“放宽心啦。她肯定不去。”
罗艽:“你说她最近心情好得很,谁知道她会不会一时兴起,人就去了。”
“绝不可能!”林稚信誓旦旦,“叶长老从不会出席此类宴会。其一是嫌人多,太闹,其二,倘若去了,那定是要拿请帖的,可此番宴会盛大,各流之间也在暗中较劲,都想把自己的请帖往叶长老那儿递。那么叶长老拿了谁的、拒了谁的,便都是大问题。叶长老曾说过,她不会参与朝政,也不会与任一党/派合作。”
不参与朝政?
那叶青洲和周空说的什么约定,难道都是唬人的?
可即使心下仍有疑惑,罗艽捏了请帖,还是对着林稚点点头。
“好。我会去。”
*
同一时刻,清都,长公主府。
对弈亭里,周空将残局打乱,慢条斯理举起茶盏,听亭下的人汇报这几日里各路探子带回来的消息。
等到耳朵刮到一个信号,周空忽放下茶盏。
她看向停下跪着的黑衣人,皱眉问道,“消息准确吗?”
“……倘若公主问的是叶青洲是否赴仲夏宴,那便是未定。倘若公主问的是叶青洲是否收下了公主府的请帖……那确是千真万确。”
一年到头,皇室聚宴十余次,次次都有各党/派向风仪门叶青洲呈上请帖,却是次次被打回——无一例外。
周空:“确信是叶青洲本人?而非唐忆、阮郁那些人代而取之?”
黑衣人道:“确信是她本人。”
周空又问:“其她人递上去的请帖呢?”
黑衣人:“如从前一样,尽数被打回。”
周空垂下眼,观杯中茶叶浮沉。上好的青瓷盏不败茶色,洋溢茶香,又在最底端倒映出一双犹疑的眼。
谁都知道,风仪门本身,与风仪门叶青洲,根本不能一概而论。
诚然,风仪门乃世间名派,擅修行,亦擅予人教诲,其中人杰辈出,芝兰玉树。
但从党/派游利、朝廷庙堂的层面而言,它也是审时度势、驭风行舵者,不可能真的不沾染尘世颜色;是故,从根本而言,风仪门与兰芥州、龙吟岛,并没什么大不同。
长生剑叶青洲,剑术与名号一样响亮,九州之内,想要巴结的人千千万,可耗费大量精力、财力、物力、人力,左右寻觅求索,也不过碰一鼻子灰。
叶青洲,说好听些是遗世独立,说难听点,那就是六亲不认。
倘若某天她将庇护她的风仪门掀翻了顶,大概也不会惹太多讶异。
‘可眼下……’周空心道,‘竟真是我成了这个‘例外’么?’
缄默许久,周空终于再抬眼。“还有谁知道这件事?”
黑衣人隐隐愣了下。
倘若叶青洲真要拿着长公主府的请帖出席宴会,那便是告诉所有人,她在党/派之争上松了口。
长生剑主,要开始站队了。
这么大的事儿,总不可能一点儿风声都不走漏。
是以黑衣人只道,“暂时没有。”
周空别过头,看着棋盘上黑白凌乱,心下了然。
“只要有万分之一的可能,那就要做好十成十的打算。”
*
黑衣人走后,长公主的两位小丫鬟被召至亭前。
其中一位束着羊角辫儿,俨然是月前锦官城的衙府里给受审的罗艽递蒲团的小丫鬟,玉罔。另一个则扎着两条小麻花,瞧来不过十一二岁,正是天真烂漫的年纪。
小麻花小声嚷嚷:“要将楼台的兰堇都换成荷花吗?啊呀,连先皇后最爱的白昙都撤为点缀么?这也太……”
小麻花还在絮絮叨叨,她的身边,玉罔扯了扯她衣角,将她拽到身后。“崩管这么多,把这些投给花园子便是了。”
小麻花‘哎呀’了一声。“我办事儿你还不放心嘛!”又皱了皱脸,“只怕到时候那些老东西又要唧唧歪歪了。”
“不会。”周空缓声道。“要是到时候她真来了,没人敢说什么。越老才越惜命呢。”她垂下眼,若有所思地吹了吹茶水,也不知是指桑骂槐骂着谁。
玉罔敏锐地捕捉到那个字眼:“她?又是那位……”
“我知道!”倒是小麻花脑筋转得快,“是公主曾见过的那位白发姐姐!呼啦呼啦冒仙气的那位!”
一年以前,周空得知叶青洲的去向,曾守株待兔地与她见了面;彼时,这两个丫鬟也一左一右地站在长公主身后,也算有过一面之缘。
小麻花咋咋唬唬地问:“是不是那个姐姐喜欢荷花呀?”
周空不置可否。
小麻花又自顾自道:“她确实很像清荷!哈哈!”
玉罔当然也反应过来她们在说谁。
她笑道:“她才不像荷花,倒像是‘待到九月八,我花开后百花杀’的清菊。”
小麻花咯咯笑着。“或者孤梅。遥知不是雪……”
两个小丫鬟唱双簧似的,你一句我一句,唱得周空直皱眉。“够了够了,都闭嘴。扰得本宫心烦。”
小麻花显然大为不解,‘诶’了一声,“公主怎么烦了呢?不该开心吗?”
周空面无表情地看着小麻花:“燃春,再问你就滚回御膳房。”
小麻花却笑嘻嘻,“公主每次都这么说。说了又不……”
“好了好了。”玉罔出声打断小麻花,又一把将她拉回身边,才回头,附身向周空行了告退礼。“长公主,奴婢告退。”
周空摆了摆手。
玉罔、燃春便一齐退出亭园。
于是对弈亭里,又恢复沉静。
周空仿似头疼地揉了揉眉心,侧回身。
她面前的这盘黑白残局,本是朝上,那周宁王与周昭越的对弈。
是个死局,无人得胜。
但彼时,周空觉着尚有余地,本要上前,却被周宁王用红叶扇子一挡,拍了个“搅局”的名号。
“观局不语。”周宁王对着周空似笑非笑地道。
再转头瞥了眼周昭越。“堂堂少卿,竟如此没地位么?若换了本王,那宁王妃……别说是上前搅扰了,单单是观局,估计也要遭不少拳脚。周少卿,靠女人的男人……很是废物啊。”
周宁王说这话时,眼中嘲讽。
分明是针对她二人。
周昭越陪着笑,亦巧言化解了话题,劝走了周宁王,周空却暗自握拳:
等到时大势翻转,她周空一定先削了这周宁王的细/卵!
宁王府里,周宁王对正妻、侧室、婢女性/暴成虐,在朝中不是秘密。
非但不是秘密,甚至还成了某些人口中的“笑谈”。
诚然,亦有人觉得不妥。可到头来,没谁真有这个置喙的胆子。
大部分是觉得无所谓、没必要,小部分是心中清楚,就算真把事情拿到明面上说了,也会不了了之。
周宁王何等权势。父一脉为皇室血裔,母一脉连接皇商,都曾是清都风光无两的风流人物。
至于周宁王那正妻,虽也出生名家,却丝毫不得家族宠爱;至于那些侧室、婢女,多为孤女瘦马,更别提什么权啊势啊。
倘若真借此题发挥,到头来定会被周宁王狠阴一把。得不偿失。
得不偿失。
世间哪有什么对与错、正义恰当,或与否?说到底只是利弊的博弈,权力的博弈。
身居高位者,只能向上看。
数着手中棋子,周空心下也是气恼无数。
支撑她到这一步的,究竟是对那些人的恨意,还是对天下所有女性的爱意,她说不清。
但她知道,这局棋的破局所在处,分明写着三个字。
“叶青洲”。
是以此刻周空手下正复盘,心里却想着燃春那句话。
——‘叶青洲确实很像清荷。’
其实,燃春没有说错。
相传百年前,长生剑叶青洲,本就是举世公认的光风霁月真女子。以荷相喻,最恰当不过。
至于现在……
以花叶相喻,显然已不合适。
倘若一定要拟喻,风仪门的疯子叶长老,一定更像秋风。肃杀、萧瑟,无形间夺人性命的秋风。
至于荷与秋风之间转变的缘故,世间向来猜测纷纷。
可无人真的知晓缘由。
叶青洲是个有很多谜团的人。而周空向来不喜欢那样的人。
难以捉摸,更难以操纵。
但那是叶青洲。
所以周空一定会让步。
因为叶青洲是她这盘棋里最重要的一步;成则与曙光一步之遥,错则满盘皆输,再无翻身的可能。
——而这一切,都是为了正当无误的功业。
作者有话说:
其实幻境的事情都是真实哒~然而我们两位主角却还在状况外↓
叶青洲belike:我的幻术之法又精进了,师姐会推开我了耶 (-^v^-)
罗艽belike:骟,我这做的什么几把春/梦
之后她们可能会对幻境产生新的误解,但偶们只要知道一切都是真实发生过的就好啦(  ̄▽ ̄)